第二十一回 過裙山邀入洞府 離沐水錯認(rèn)歸途
七竅、三緘義氣相投,弗忍言別,不知不覺已三日矣。至四日早起,三緘謂七竅曰:“爾我談情如漆如膠,即此聚首終身,尚未為足。無如空生斯世,負(fù)卻為人一料。趁今年華甚富,不若暫為別去,俟功名成就,解組歸來,然后廣置膏腴,合院同居,方是長久之策。”七竅曰:“言言金玉,佩服深矣。弟欲前征,兄可送弟一程乎?”三緘曰:“分袂后不知晤對何年,烏得不送?”七竅于是收束行李,出了陰丹閣,攜三緘手而泣曰:“相逢難較別離難,一訴離情淚泫然!比}曰:“千里送君終是別,何妨攜手到陽關(guān)!逼吒[聽得“陽關(guān)”二字,淚落如雨,談不成聲。三緘慰之曰:“聚散何常古自今,驪歌難唱別離人!逼吒[帶淚而續(xù)曰:“相逢雖說還多日,此際焉能遣此情。”三緘曰:“吾兄義重已見言外,弟且多送數(shù)程,然后歸之!逼吒[曰:“如此更好!毙屑s里許,突然清香一股,逼面而來。
七竅曰:“時逢初夏,無桂無蘭,此幽香也胡為乎來哉?”三緘曰:“是必靈芝也!逼吒[曰:“靈芝生于何地?”三緘曰:“吾聞裙山多產(chǎn)靈芝,故幽香乃達(dá)于此!逼吒[曰:“此去裙山,路有幾何?”三緘曰:“前面高聳插于云霄者是也!逼吒[曰:“歷此不遠(yuǎn),吾與爾且去游覽一周!比}曰:“兄喜游玩,弟當(dāng)追隨!倍搜砸,轉(zhuǎn)過路頭,竟向裙山而去。
剛到山麓,三緘曰:“裙山雖是一體,陰陽各別,兄也游之,其先陽而后陰乎,抑先陰而后陽乎?”七竅曰:“陰陽何分?”三緘曰:“陽山與日相近,廣產(chǎn)藥材,攜筐采取之流往來不絕;陰山與日相遠(yuǎn),時多雨雪,春夏皆然,故陰凝氣濕,蛇蟲虎豹多出其中,從古及今少有人到!逼吒[曰:“如是則游陽而棄陰焉!倍藢⑺螞Q定,一趨一步,層層向上。時而附葛,時而攀藤,止止行行,直登絕頂。俯首下視,則汪洋浩瀚如在目前。
七竅詢曰:“汪洋者,莫非海若乎?”三緘曰:“然!逼吒[曰:“何以裙山近乎海耶?”三緘曰:“山之卑者,人登其上視之,亦從而卑,眼界所以不寬也。若此裙山高出眾峰之表,登臨一視,萬里河山皆在目中,此為高視闊步,無地不睹者,豈止海乎!”七竅曰:“此海何名?”三緘曰:“是名氣海。左之洋洋萬頃浪停而波靜者,法海也!逼吒[曰:“法海外有二江相灌,又屬何名?”三緘曰:“一為丹江,一為法江,法海是為丹法會歸之地耳。”七竅曰:“是山佳境若斯,惜未早登,以廣識見!比}曰:“兄止俯視,即已心醉神怡,試為仰觀,恐不知手之舞之也!逼吒[被三緘一言觸動,翹首上望,日月星斗,儼在眉梢,云霧煙霞,似在足底。極力詳視,尚有一山挺立,插入天空。七竅驚曰:“裙山高矣,胡半空中復(fù)有山尖巍然高聳?”三緘曰:“是乃上昆侖也。”七竅曰:“昆侖之上,不只一乎?”三緘曰:“爾試視之,頂尖而最上者,上昆侖也;頂大而極圓者,中昆侖也;頂小而愈卑者,下昆侖也!逼吒[曰:“上昆侖所出何物?”三緘曰:“上昆侖乃修煉陽神之地,長生遠(yuǎn)死之鄉(xiāng)!逼吒[曰:“中下昆侖又如之何?”三緘曰:“中昆侖隱于云內(nèi),為至清至空之境,見之雖卑于上昆侖,登之如入萬仞虛空。而下昆侖則為仙子修丹發(fā)火之源焉。
七竅喜曰:“吾登裙山一仰觀俯察,而得其道妙者多矣!比}曰:“陽山已游,可入陰山一視乎?”七竅曰:“蛇窩虎窟,何敢視之。”三緘曰:“蛇虎出林,必在屬陰之候。
今正午刻陽時也,彼不敢出!八鞌y手而行,轉(zhuǎn)至陰山。
山半峭壁萬仞,下有石穴,內(nèi)多習(xí)道之人,或止或行,或臥或憑,紛紛不一。游約數(shù)里,石穴無算,均與前同。峭壁游余,結(jié)尾一穴極寬且大,穴外瑩瑩枯骨堆積石坪,亦有未化尸骸,非屬半段身軀,即系一手一足,零落不堪目睹。七竅曰:“瑩瑩枯骨,與夫血肉未化之?dāng)嗍讛嘧阏吆稳?”三緘曰:“皆學(xué)道士也。”七竅曰:“學(xué)道之士,豈無父母兄弟,既沒矣,胡為不厝?”三緘曰:“是皆蛇虎所食,尸骸不具,錯雜于斯,雖欲厝之,烏能辨別!逼吒[曰:“既屬學(xué)道之士,當(dāng)為天佑,何被蛇虎所喪哉?”三緘曰:“有素好嫖賭負(fù)債難償,心畏父母鞭笞難于歸家而學(xué)道者,雖名為學(xué)道,而實(shí)非學(xué)道;蜇澵攧t假道惑眾,或貪酒、或貪色則假道迷人。人或與父母斗氣,暗逃在外,艱于衣食,借道為徒,不顧父母生死,概將劬勞拋擲。更或有身系獨(dú)子,為邪言所惑,棄父母而入深山,習(xí)道未成,終身不返,祖宗血食自彼斷絕。似此之輩死于蛇虎,宜乎不宜?世之習(xí)道者率皆類是,所以死喪若此其多!逼吒[曰:“這樣看來,道之誤人,甚矣哉?”三緘見彼心已變更,意欲使之堅確不改,復(fù)與言曰:“裙山左面是吾當(dāng)日出訪爾時所從之師,此際尚在洞中,艱難萬狀,爾隨吾往視,入目不送矣!逼吒[果隨之去,是時,靈宅子早化為老道居洞以候七竅,睹其形容憔悴,衣衫襤褸,有如乞丐,洞無別物,惟一壞鼎敗灶而已。見七竅而出以堅心語曰:“悔當(dāng)年誤聽紫霞老道所說,來茲學(xué)道,一習(xí)便成,即得上升,朝見天皇,加以仙職。孰知老道迷人法術(shù)至深且遠(yuǎn),將吾害得老而無歸。如當(dāng)日不聽煽惑之言,娶妻生子,值茲陽景,福享不盡矣,安有如斯之苦乎?”言畢淚流不止。三緘曰:“吾不掉轉(zhuǎn)頭顱,又幾為爾害矣!崩系罒o言。
七竅見習(xí)道苦況與此習(xí)道者流,好道之心埋于腹底。又以習(xí)道不成苦況,使彼目睹,學(xué)道之念烏得不化為烏有。三緘于是促其行曰:“兄可歸矣!彼鞂⑵吒[導(dǎo)至坦途,言別一聲,拱手而去。
總真童子復(fù)還本相,來見靈宅子曰:“弟子引誘七竅,種種作用恐心不堅,又為紫霞化道士以亂之,及導(dǎo)入洞府,見師所化困苦行狀暨毀道言詞,去道心場堅如鐵石矣,他日再為扶助。紫霞空以闡道巨任托諸虛無子,不獨(dú)見此群仙,看彼如何付還虛無子仙真之位?”靈宅子曰:“必如是而吾恨始消也。”總真童子曰:“紫霞之仇一復(fù),非但師恨能消,即吾道弟道兄眉長數(shù)寸。但愿七竅他年壞道,毒甚虎蛇!睅煹軞g欣,自不必說。
且說七竅與三緘告別,奔走陽關(guān),晚息曉行,足無停日。
一日足力已疲,欲覓旅舍,以駐征車,無如道在中途地,難尋下榻。彷徨四顧,恰似孤鳥無棲。正狂奔間,靈宅子又化一老翁攜杖前來。七竅揖而詢曰:“敢問老丈,前途有旅舍乎?”老翁曰:“無之!逼吒[無奈,求宿翁家,老翁慨然即導(dǎo)入室。
室無多人,惟此老翁,汲水炊煙,以餐七竅。七竅見其年高而勞于步履,因問之曰:“翁有妻乎?”老翁曰:“去歲慟子殞矣!逼吒[曰:“爾子何往?”翁曰:“吾子年甫二八,為一老道引誘,別吾夫婦,竟入深山。以去歲言之,已近三旬。老妻朝日倚閭痛哭,促吾尋訪,吾于觀剎尋之幾遍,形影絕無,歸告老妻,老妻哭曰:”吾兒求道不知道,撫育劬勞都不要,使娘朝日苦悲哀,如何能把仙真造。仙真誰是不孝人,自入迷途弗知竅,望兒快快轉(zhuǎn)回家,大道亦可家中造。若令人人似我兒,滅盡人倫無世道!虼送麅盒募睔饽娑,留得老拙一人,皂罪于此!把砸,張口而哭,致使七竅食不下咽。
暫宿一宵,次早速行,暗思:“己尚有母,毋俾望子如老翁之妻焉。”自此道心盡滅,且見習(xí)道者如針刺目。然心有所思,目不暇視,只言歸家念切,未審路徑何如。約走旬余,橫隔一江,水深而黑,江繞途斷,舟子毫無。七竅獨(dú)立江頭,望洋悼嘆。
紫霞云游空際,下視七竅難于過江,意在還彼道心,化一道士,亦向此江而至。七竅見是道者,甚為厭惡,不與交談。
道士臨江自嘆曰:“吾聞是江名曰‘沐水\’,凡布帛類有洗不潔者能滌還本相。吾之來此,以浣吾道衣也!毖杂,將衣解下躬身而沐。轉(zhuǎn)瞬間,所沐之衣鮮明可愛。道士又曰:“潔則潔矣,衣濕如何服之,須借二分太陽,為我一曝。”遂以兩手向天祈曰:“借得二分陽,以曝道者裳;不過片時久,依舊付蒼蒼!弊.,果然捧得紅日半邊,以曝其衣。漸漸衣已曝干,服于乃躬,曰:“吾欲過江,奈無舟楫,且效高排雁齒,以便吾行!比∠陆z絳,向江拋去,成橋一座,緩緩過之。
七竅欲附驥尾,恐是障眼之物,墜于水中,然歸心似箭,且前且卻,不覺已至橋頭。試立其上,舉目細(xì)視,皆堅石砌成,雖經(jīng)千百年不能朽者。待七竅過江后,道士將橋收在手中,猶是一絳,立于七竅之側(cè)。七竅仍不與語,俯首前征。
行未數(shù)程,寺鐘聲聞山外,幸睹人煙輻輳,旅主則呼客子早駐行旌。七竅足力已疲,入舍投宿,道士又在于此。七竅佯為不知,各自加餐。道士亦坐七竅桌間,自言自語曰:“塵羹土飯,污及吾口,可取上昆侖靈芝干兒烹之!逼吒[暗思:“瘋道士徒夸海口,上昆侖如是其遠(yuǎn),且靈芝仙草最為難得,彼言已出,看此芝干如何得來!”殊意道士不慌不忙,即于桌中以指繪一鶴形,鶴旁繪一孩子像。繪畢,向桌拍曰:“看鶴童兒安在?”只此一言,所繪小孩儼然化一童兒,平梳兩髻,由桌而下,拜見道士曰:“吾師有何驅(qū)使?”道士曰:“今日勞頓已極,命爾跨鶴直到上昆侖采集靈芝,烹湯以壯精力。”童兒諾,將所繪之鶴驅(qū)之,鶴果挺立桌上,以嘴刷翎不已。童兒曰:“吾師有命,乘爾到昆侖山頂,采集靈芝嫩干。爾宜迅速,不可遲延!柄Q唳一聲,展翅如屏,童兒飛身上背,直沖霄漢。
頃之歸,手持靈芝干兒交與道士。道士曰:“有此干而無薪,如何烹之?然烹靈芝,必須蓬萊島之沉香木。童兒速去,與吾取來!蓖瘍簯(yīng)聲如響,駕鶴竟去。不時又轉(zhuǎn),將沉香木獻(xiàn)上。
道士接在手中,滿室香生,沁人肺腑。
七竅正在驚異,道士隨以手指繪一金爐銀鼎,儼呈于案,旋將銀鼎安在金爐之上,灼燃香木,置諸爐內(nèi)。一時火焰生光,射入半天。繼又解下佩刀,細(xì)碎芝干。碎后言曰:“此干非使老龍銜東海水烹之,味不鮮美。”復(fù)在桌上繪一龍形,繪已而祝曰:“龍兮龍兮,快把海離;海底佳水,以口而攜;傾之銀鼎,烹此仙齏。”祝剛畢,龍形蜿蜒,愈長愈大,遍體鱗鱗金甲,昂首吐水于鼎中。吐訖,仍到桌上而沒。事事停妥,但見紅霞繚繞,香氣更勝于未烹之時。
烹約數(shù)刻,道士曰:“芝干諒已熟矣!彼煸谘g取一崖瓢,將鼎傾出,色白如雪。道士食畢,以其所余者傾與七竅。
七竅食之,味美迂回,香凝口角。因見道士法術(shù)高妙,如醉如癡,乃怡怡然而諛之曰:“道長真知道,法術(shù)何高妙;如準(zhǔn)拜門墻,吾亦習(xí)其竅!钡朗可形椿厥,驅(qū)鶴童兒在側(cè)答曰:“口贊仙師道,句語說得妙;心中常不然,誤聽三緘告。昔日已同群,脫胎如夢兆;若要呼得醒,耳邊雷作炮!蓖瘍貉援,道士曰:“孩提之童,安知世事。吾見此位君子生有道骨,惜黃河中另有舟兒渡上名利灘頭矣,安肯入法海而求正軌耶!”七竅暗想:“此道知吾肺腑,必非凡人,吾且拜在門墻,見道習(xí)道,見不合道則去!敝饕庖讯,遂拜道士為師。道士曰:“爾拜吾門下,吾有四語,其謹(jǐn)記之:仙根不習(xí)道,空向紅塵跳;如聽非道言,魂驅(qū)孽海窖!逼吒[聞此,道心勃發(fā),而名利二字又若不在目矣。是夜,七竅與道士同榻,道士不時教以入道之方。童子曰:“吾師傳道,休輕便若此。而今學(xué)道人兒,其心如環(huán)圓轉(zhuǎn)不定,須待誠實(shí)累累,而后指示,入道始堅!逼吒[是時思三緘言語,心在富貴;見道士法術(shù),心在《黃庭》,一夜之間未嘗合目。
晨早起視,道士童兒不知所之。七竅心思雜亂,意欲歸家或道或儒,再為計議。殊出廛市,問及行人路徑,云此屬漢陽地界,非歸里之途。七竅知漢陽歷家千里有余,不堪愁悶。紫霞欲挽七竅,復(fù)遇于途曰:“前夜有約,一早而歸。今遇途間,何愁顏固如是?”七竅告以誤識歸路,一時不能得返,是以愁結(jié)眉梢。紫霞曰:“是不難,吾有風(fēng)車,頃刻可至!碑(dāng)將真言念動,車自天來!捌吒[坐于其中,酣睡不醒。移時紫霞呼曰:”弟子速起,桑梓在望矣!捌吒[醒而諦視,果桑梓也,詫異而歸,拜見老母后,閑居家內(nèi)。入儒入道,兩相在抱,尚無定見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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