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訪友人誤入仙莊 遇蘇子巧生魔障
七竅日思三緘,恨不能一時晤對,因稟告乃母,以為遍訪計。其母禁之曰:“春風滿面,皆為朋友,何必僅以三緘為念。
況吾年已老,兒訪友遠出,原無定所,倘有不虞,恐抱恨終天,悔無及矣。不如就塾從師,早晚得依膝下,以娛老母,是即兒孝之大焉!捌吒[曰:”吾親尚康強無恙,待兒出訪,以一月為期,歸里閭時,諒不至庭枯萱草!澳四敢娖淙バ囊讯,不忍拂之,命彼仆夫載其行李。七竅萱庭辭罷,向長途以遄征。
他日足力疲甚,欲覓一村郭以為歇息之所,東張西望,四顧躊躇。紫霞真人立在空際,知七竅乃虛心子所化,原欲壞道而來,于是按下云頭,將袖一拂,頃刻霞生霧卷,化長途為江漢。七竅身入是境,亦不問其何地,信步而行。紫霞真人又將林木化作老少道者,往來于霞霧之中。七竅此時正屬迷途莫出,得見道士,暗喜問津有人。然道者往來,絕無一矚目于七竅。
七竅柔聲下氣,執(zhí)一道者袂而詢曰:“此地何地,往來何人?
祈為指明,以破吾昧!暗勒咴:”此地皆仙子所居,名曰仙莊,人惟大道是習,號曰道人!捌吒[曰:”仙莊吾不論之,而道人之名,何所取義?“道士曰:”道者天下之大道,未有天地,而大道自在人間,既有天地,而大道賴為人習。人習乎道,道以明人,人道合一,不昧虛靈。故稱習道者為道中之人!捌吒[曰:”道有捷徑乎?“道士曰:”大道原無捷徑,始自誠意正心,終則純?nèi)巫匀?以至于至誠地步,所謂不可知之者在此,所謂大而化之者亦在此,何有捷徑之說哉!“七竅聆言,若有會晤,而究不樂其所道,意將去而之他。紫霞欲指明之,以還道根,免使虛無子他年闡道為彼所壞,復驅(qū)山石化作臺閣庭堂,待七竅入而息肩,再為點醒。
七竅因厭道士之說,沉沉悶悶,不樂與言,竟向長途奔走不息。未幾,夕陽西墜,山鳥歸樹,入耳嘩然。七竅顧謂仆人曰:“天已晚矣,途無廛市,何所棲身?”仆曰:“家庭至樂,子不慣享,而乃于風塵內(nèi)勞其步履,訪什么三年,朝日奔馳,又不知三年居室何所,吾恐年逾四五,亦不得見也。以仆愚意,可早早歸家,庶免主婆倚閭而泣!逼吒[曰:“吾別親時,原以一月為限,茲始十日,還余二旬,如至二十日,其人不得,吾必歸去。今也時不待矣,爾前去覓一村莊,亦或古剎,俱所不擇,暫宿一夕,明日速行!逼驮:“如是,公子可于路旁少待,吾去遍覓古剎與村莊焉!逼吒[曰:“爾去速返,毋勞吾望!逼驮:“是地盡屬荒涼,欲覓所在以棲身,恐需三四日耳!逼吒[曰:“誠如爾言,吾不幾為莩鬼耶?”仆忿然曰:“公子在家日享安樂,偏思遠游受苦,是誰使之?”七竅曰:“為求良友,安辭遠游?仆曰:”友胡稱為良哉?“七竅曰:”良者好也!捌吐労米,大笑不止。七竅詈曰:”爾癲耶,何癡笑如是?“仆曰:”吾笑爾不識時務(wù)也。古來好友載諸書籍者,曾見幾人?“七竅曰:”管、鮑、羊、左,非良友而何?“仆曰:”此數(shù)人外,誰為良友?“七竅曰:”古來良友有傳,有不傳,其中幸不幸之所分也。“仆曰:”以今時而論,又孰為良友?“七竅曰:”吾年甚少,尚未遇之!捌驮:”子何迂也,今世豈尚有良友乎?“七竅曰:”爾何知?“仆曰:”今世以財為命,謂其交稱莫逆,如兄如弟者,或兩皆貧而兩皆富,抑或兩皆貴而兩皆賤耳。假令一富而一貧,則富者目中無貧;一貴而一賤,則貴者目中無賤。即有好名之人,假稱能寄子托妻,可之楚游者;比其反,則不可問矣。況乎兩皆富貴貧賤,且有我富而嫉彼富,思欲敗彼之富;我貴而妒彼貴,思欲喪彼之貴。富貴如是,貧賤亦如是。面假親熱,中抱陰謀,今之所謂良朋,大抵若此。與其遠游求友,何若歸去,親爾族之昆仲為愈乎?“七竅怒曰:”仆敢多口!“仆笑曰:”爾休遠游!捌吒[曰:”不游已游矣,爾速覓地以為安宿計焉。“仆不敢傲,忿恨而去。
行約里余,遙見萬綠叢中紅垣現(xiàn)出,仆喜曰:“得毋古剎乎?”即便轉(zhuǎn)身呼公子同往。剛至林外,鐘聲一杵,鏗然落韻,主仆既得其所,緩緩而行。行將近剎,則晚也而不見其晚,反覺午煙起于村郭。仆訝曰:“此地之天不晚乎?”七竅亦驚曰:“晚變?yōu)槲?其不夜之仙莊耶?”仆曰:“既其未晚,且向前征,奚必棲此剎中,與老禿為侶!逼吒[曰:“可!睆蛯づf路,轉(zhuǎn)出叢林。舉目望之,依然四野煙迷,星光隱約。七竅曰:“此地或早或晚,真無異人心之或善或惡,可仍從古剎而奔焉!逼驮:“其見古剎而晚欲奔之,繼見未晚而急欲去之,又無殊人之愛人加諸膝,惡人墜諸淵也!毖砸,忙忙促促,奔至剎前。但見仙鶴雙雙飛鳴天半,蛺蝶閃閃咀嚼花間,郁李碧桃,紅白相映。七竅觀望良久,謂其仆曰:“時已冬矣,而胡有此春景哉?”仆曰:“不但此也,身未近剎,其冷如水,近之則暖若圍爐,剎中必非凡侶。公子訪友而得此仙真,勝過三年遠矣!逼吒[曰:“爾誤矣,吾所訪者名曰三緘,非三年也!逼驮:“三緘二字,義何所取?”七竅曰:“戒其多言也!逼驮:“多言何害?”七竅曰:“大則興戎,小則啟羞,三緘其口,斯戎羞不至矣。”仆曰:“世有多言善惡果報者,未必亦興戎取辱乎?”七竅曰:“言之善也,不厭其多;言之為詆毀,為顛倒是非也,則厭其多耳!逼驮:“是人名喚三緘,其初殆亦多言而受辱者歟?”七竅曰:“以此取名,非無其因。
不必深究,可急入剎以解饑渴!捌椭Z,逞步前進。
不時已到剎門,睨視其中,道裝者流往來不絕。七竅偕仆向道者而揖之。道士曰:“子何來歟?”七竅曰:“為訪友而至,特來仙觀祈借一宿,兼乞一餐!钡朗吭:“一餐之食,為費幾許,但恐紅塵客不慣淡泊耳。”七竅尚未回言,仆曰:“饑則甘食,即屬粗糲,亦無不可。”道士曰:“既甘粗糲,暫住殿內(nèi),待吾為黍與子食焉。”七竅主仆果于殿左靜坐以待。
道士轉(zhuǎn)入后殿,耳聞喃喃細語,不辨所說何詞。頃一道童手攜竹籃向剎外而去,去不片刻,盛石卵數(shù)十枚傾于地,碎錘如黍。仆見其異,近而詢曰:“爾碎石何為?”道童曰:“黍耳!逼驮:“以石為黍,安能裹腹?”道童曰:“吾剎內(nèi)朝日作食者,即此石也!逼彤愔,而暗窺其若何烹之。未幾道童將石錘盡,攜入廚下,燃薪于灶,捧石于鼎,與煮黍無殊。
煮約一時,薪已盡矣,呼彼師弟出剎持薪。師弟曰:“持薪烹石,往反殊難,以吾代之,可乎不可?”道童點首,即持小斧斷其四肢,入灶紛紛,烈如煤火。片刻黍熟,呼主仆而食之。
仆心懷疑,弗忍舉箸,而七竅已食數(shù)盞矣。仆私謂之曰:“味美乎?”七竅曰:“美!逼褪际,味果勝于常黍。食已,暗詢道童曰:“爾剎以人為薪,恐黍食一生,人喪千萬矣!钡劳:“爾何所見而謂曰喪人哉?”仆曰:“吾見爾斧劈爾弟,燃于灶內(nèi),故云。”道童曰:“爾細看看,彼坐灶前者非吾師弟乎?”仆視果然,驚疑不定。陰語七竅,七竅亦來深信,仆常以自防,恐將已早餐而誤作炊黍之用。鼉更再報,道童掃除凈室,主仆安宿。
昧爽,七竅起,拜見老道。老道曰:“爾言訪友,其訪道友乎,儒友乎?”七竅曰:“吾生平愛儒不愛道耳!崩系涝:“儒道一體,子何區(qū)分?”七竅曰:“習乎儒,可以取科名,享萬鐘。道烏能及?”老道曰:“道成則瀛洲是赴,為仙天上,何讓科名?況科名之榮,不及仙真之久。子如循循道內(nèi),吾愿為子師焉!逼吒[曰:“吾心極恨者此道,他年若專政治,必將胥是道而滅之,何反強吾習之乎?”老道怒,袍袖一展,群道伏地,化為猛虎,舞爪張牙,向主仆直追。二人呼救聲聲,惜無有救之者。追之已久,主仆分散。七竅被一虎爪摳衣,不能脫身,坐待其斃。久之未見動靜,舉目細視,乃荊棘勾衣耳。
忙呼仆曰:“此地多妖,可速行之。”奔至坦途,回望古剎,一無所有,主仆不勝驚異。
急行數(shù)十里,逢人便問三緘之名。偶遇一叟,將七竅諦視良久,曰:“爾客歲借宿寒家之常公子耶!欲見三緘何為?”七竅曰:“欲同學耳!臂旁:“如是,三緘非他,即吾兒也!逼吒[聞之,喜曰:“果爾,不難晤矣。”李老曰:“吾兒前月得道長指示,須訪七竅其人而友之。彼云明日出訪公子,爾頗有緣,今必得晤。七竅甚喜,隨歸李老府宅。李老呼仆煮酒作食,款待殷勤。七竅欲急晤三緘,詢諸李老。李老曰:”吾兒原語明日方出訪爾,適館師音來,云彼今晨已自館起程,不知去向矣!捌吒[聞言,愀然不樂。次日拜辭李老,追訪三緘。
連訪數(shù)朝,形影未見,且于一月之期將滿,又恐萱庭望眼幾穿,爰命仆人播轉(zhuǎn)回車,向里門而行。行且止,歸見老母,團聚欣然。
而三緘此時已至山陽矣。山陽之地水秀沙明,翠柏青松,極目皆是。三緘貪玩山水,不問前程遠近,信步而行。行至中途,天陰欲雨,三緘著急,策馬前征。無何,墨擁云頭,雨點如彈,風聲大作,山色溟檬。三緘欲進不能,欲退不得。青衣小童稟曰:“行李頗重,步驟難勝,可急覓村莊以避風雨!比}曰:“途無征夫,郭沒老農(nóng),雖欲訪之,又將誰訪?”小童曰:“如是,覓一大樹暫避,待雨止而后行!比}曰:“大樹亦無,幾窮人望!毙⊥:“前面林木森森,諒堪避之!毖砸掩吶。果一梓樹大約數(shù)圍,葉密枝繁,雨不能透。三緘下得坐騎,小童系定,主仆二人對坐石臺,其雨已傾盆矣。
頃之,泉聲四起,交應(yīng)山谷,而雨聲愈大,逞彼風勢之雄,雷電齊來,駭破征人之膽?纯刺焐淹,主仆心雖慌亂,而莫可如何。正躊躇間,忽聽山谷內(nèi)啞然一聲,一人冒雨而來,袍服俱濕。奔至樹底,將衣卸下,振之不已,曰:“今夕銀河傾倒耶,不然雨何如是之大也?”三緘暗窺其人風流儒雅,知非庸俗,遂進前而揖之,曰:“先生中濕矣!逼淙艘娙}面貌不凡,接之以禮,亦揖而詢曰:“先生族姓何氏,住居何地,征車何之,訪問何之,敢祈明以告我?”三緘曰:“敝族李氏,賤號三緘,本省住居,因訪友不遇而來茲耳!逼淙嗽:“先生求友可謂切矣!比}曰:“先生住居何所?”其人曰:“歷此不遠!薄白逍蘸问?”曰:“蘇姓。”“儒號何名?”曰:“五常!比}曰:“佳名五常,知其為君子儒也。”五常曰:“愿學之耳。”三緘曰:“吾來貴境,人地兩殊,不識前途有市鎮(zhèn)否?”五常曰:“市雖有而路遙,弗能蹴及!比}曰:“若然,今夜無所歸矣,可奈何!”五常曰:“不嫌茅屋,愿為君子作一東道,可乎?”三緘曰:“蘇兄厚情如此,何日能酬?”五常曰:“止宿一夕,何堪言酬耶?雨已疏而不密矣,吾急歸家,命仆持燈迎君玉趾。”言罷,匆匆告別。
去逾一刻,燈光遙射林表,片時已至樹下,呼曰:“李先生安在?”三緘應(yīng)之曰:“在此!逼淙嗽:“吾奉主命,特迎先生,可將行李付吾,代貴價一勝其任!比}諾,遂命小童付之,自乘驪駒,隨燈而去。甫至門外,五常嬉笑出迎。三緘登堂欲行拜見禮,五常謙遜曰:“不必,不必。今日遇雨,恐受風寒,吾命拙荊已設(shè)酒左廂矣!奔磾y手同行,至于廂內(nèi),賓主對坐,暢飲壺觴,言語相投,稱為莫逆。飲罷,五常曰:“吾遇友人多矣,未有如吾兄之談心相得若是者。今夜良宵,且作一抵足之談!彼烀胰烁唿c燈檠,導入書齋,同榻而臥。
三緘終日勞頓,頃入夢中。五常見三緘臥熟,無與交談,一時思富想貴,并及美人金帛,連綿弗斷,久不成眠。三緘一夢初醒,瞥見一人頭戴相冠,衣著龍袍,盤旋榻外,驚曰:“室中有此貴者,蘇兄何輕視若斯?”轉(zhuǎn)眼間貴者渺矣。又一人手捧金帛,往來燈下。三緘異,偷覘其變,倏忽富者不見,而美人已立案側(cè):云橋高結(jié),貌美如仙,蓮步輕移,聲傳響屑。三緘暗思:“貴者、富者以及美女,何由來耶?”思猶未終,耳聽五常喉鳴三匝,美人已設(shè)筵待坐矣。俄而門響簾開,一高大惡鬼恭身直入,目光四射,似欲攫食榻上之人。左旁突出清氣一縷,化為道童,以麈揮去,而美人惡鬼,已不知所之,惟此道童繞榻而沒。
村雞報曉,天色已明。三緘起,五常亦起。早餐后,三緘辭行,五?嗫喟饬,遂止征車。閑談之下,五常謂三緘曰:“吾宅左一山,山有小穴,俯而入內(nèi),其闊如堂,石幾石床,排列停妥,不知何人所設(shè),訪諸村老,亦無知者。前日來一道長,居住其中。昨吾入洞消閑,試與交談,所言皆老子之道。
今日天色尚早,吾且與兄同往視之,兄其愿否?“三緘曰:”愿!坝谑谴┝侄葟,附葛牽蘿,輾轉(zhuǎn)紆徐,頃至洞下。仰望洞口,約有百級之高。二人接踵而登,直入洞所。
其時老道正倚石酣眠,倏見二人,起立拱手曰:“嘉客至斯,有失遠迎,望其恕罪!倍诉d謝數(shù)語,列坐其次。三緘見老道紅光滿面,精神爽利,知其不凡,因詢之曰:“道長道貌仙顏,定可前知矣!崩系涝:“前知非易,惟至誠始克當此。貧道不過閑游訪友,偶居是洞,不久將歸敝觀焉。”三緘曰:“道長之明,諒無不知,其不自居至誠者,皆自道之意也!崩系涝:“君其過譽,貧道實不敢當!比}曰:“吾有一瞻目之奇,道長如不吝指明,愿鑄金以事!崩系涝:“君見何為?”三緘曰:“昨夜與蘇兄同榻,夢醒后燈光燦然,室內(nèi)富貴美人,惡鬼酒筵,變幻不一。敢問道長是何故歟?”老道聞?wù)f,微顧五常而笑曰:“此即蘇君之心魔耳。”三緘曰:“何為心魔?”老道曰:“心有所思故耳。”三緘曰:“心有所思,何即現(xiàn)此魔乎?”老道曰:“思現(xiàn)乎魔,正以教未思者也。”三緘曰:“胡惡鬼牽簾而入,又有道童揮以麈耶?”老道曰:“道童者,心清之氣所觸而現(xiàn)也。”三緘曰:“心清之氣出自誰人?”老道曰:“蘇君思貴時則貴魔現(xiàn),思富時則富魔現(xiàn),思酒思色思氣時則酒魔色魔氣魔現(xiàn)。惟君無思慮,因之清氣發(fā)而道童現(xiàn)焉!比}曰:“群魔皆畏道童乎?”老道曰:“邪氣不敵正氣,魔鬼安抗正人,此天地之正理,亦天下之正道。
奈何正道久湮,人皆入魔,即稍知習道者,亦為邪氣所染,久而清氣全失。故長生之術(shù)不能得,概夭其壽而入于鬼域之中,非邪氣為之,實自造之也。吾觀君身頗有清氣,但恨此際時非傳道,即言之津津,爾亦聽之藐藐焉!把源嘶癁榍鍤,直沖天外。
二人驚訝良久,仍復下洞而歸。三緘自聆老道言,常存一學道之心于念內(nèi),歸來笑謂五常曰:“蘇君昨夜究何思乎?”五常曰:“因身未貴,思及狀頭、宰相;因身未富,思及鄧通、石崇;因妻貌不揚,思及楊妃、西子;因腹稍餒,思及美酒佳肴;因與人仇,思及虎視鯨吞。此亦人情之常耳,孰意丑態(tài)竟現(xiàn)于榻外乎?君勿鄙吾,吾將清其心,以為入道計。”三緘不復深究,相談竟夕。次日,辭五常而他逝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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