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黑水津仗劍斬悍蛟

話說柳毅由福建觀察奉旨升了四川的監(jiān)督,衙門座落在劍南府城內(nèi)。府城外有江一道,名曰錦江。錦江口東有一渡處,叫做黑水津。黑水津旁有個深潭,號為烏龍?zhí)丁Ｌ秲?nèi)有兩條老蛟,能變作書生的形狀,上岸來引誘人家的婦女。過此江者,祭奠不到,往往壞人的船只。居人、行客,多以為病。

劍南城里有家鄉(xiāng)紳,姓范,名珠,字維寶,曾做過江西南昌府郡守。缺乏子嗣,生有二女:長名翠娥,次名芳姬。姊妹兩個,容色絕世。

劍南田俗,每年三月三日,錦江龍王廟大會。演劇建醮,百般玩耍,無不俱全。城方鄉(xiāng)村,不論大門小戶,一切婦女,盡出來趕會游春。會之中日,范維寶兩個女兒出來趕會。那二蛟精,早變成兩個白面書生,在人空里過來過去。窺看人家的婦女,適與翠娥、芳姬走了個對面。那蛟精看見這兩個女子,心中十分愛慕。二女子見了兩個書生,也未免有些動情。

日夕會散,二蛟精還入潭中。心里想這兩個女子,生了一計(jì):著母鱉精變美女形狀,往范宅內(nèi),去挑動兩女子的春心。你說變的是何等模樣?

金蓮緩緩步,香裾輕輕飄。桃腮杏眼鶯聲嬌,善引人魂銷。故把風(fēng)情誘,漫將浪語挑。任你閨秀性多驕,那怕不相招。右調(diào)《巫山一片云》

話說這個變成的美女,坐在范宅門首啼哭。適逢范維寶出來送客,一見此女,心中詫異,問道:“你這位女子,是何處人?為什么在我門前啼哭?”答道:“奴乃云安府巫山人氏。父親康建,貿(mào)易南充。前月間著人來接家眷,奴母子三個坐著駝轎,走到城西一座山前。不料山上跑下兩只老虎,把騾夫咬死,奴母與弟俱被老虎駝去。剩奴一人,幸得逃進(jìn)城來。見宅上門戶高大,料是鄉(xiāng)紳人家。特來哀求,暫且收留幾日。以便捎信給我娘舅,叫他好來接我�！�

范維寶就把這個女子領(lǐng)到院里,與夫人見禮。范夫人一見甚喜歡,道:“這樣閨女,堪與吾兒成雙作對�！本徒写涠稹⒎技�兩個出來,與他相會。彼此意氣投合,遂結(jié)成姊妹。晚間同在一座樓上去睡,住有半月。

一日晚間,上了臥樓。燈光之下,三個彼此談心。翠娥問那女子道:“姐姐,你曾有婆婆家嗎?”答道:“有雖是有,卻不稱心�！贝涠饐柕�:“是家道貧寒,可是女婿丑陋?”答道:“妹子,你我的容貌雖不及鄭艷、楚娃,頗堪稱傾國傾城,必得個美貌男子,侍以終身,才可了愿。至于窮富,實(shí)由命定,卻不介懷�！贝涠鸬�:“如此說,姐姐定是丈夫丑陋了。”答道:“正是這般�！狈技У�:“美貌男子,正是不可多得的。前日錦江口會上,遇見兩個書生,十分俊俏。姐姐倘得那人為婿,必定稱心�！蹦桥�子問道:“是何等光景?”翠娥道:“兩個年庚不相上下,大約不過十七、八歲。頭戴方巾,身穿藍(lán)衫,腳蹬皂靴。眉清目秀,處處可人。為女子的有此佳婿,才不枉生了一世�！蹦桥�子道:“這樣說,二位妹子到是有心于他了�！狈技У�:“雖是有心,擇配出自父母,安能自作主張!”那女子道:“兩位妹子,我有一方,叫他偷上樓來,與咱顛鸞倒鳳,暫消渴思,若何?”翠娥道:“倘或父母知道,如何了得?”那女子道:“我能叫他來無影,去無蹤。就一年半載住在樓上,總不至走漏消息�！贝涠鸬�:“姐姐方卻甚好,明日再作商議�！闭f完,三個上牀睡去。

那鱉精見兩個女子已經(jīng)首肯,到了次日,就辭去了。出了范宅,歸到潭中,向蛟精說道:“兩個女子,俱系上鉤。你今夜速去結(jié)好,斷勿叫他變了主意!”

二蛟精聽說,大喜。仍變作兩個書生形狀,到了半夜中間,一陣清風(fēng),闖入翠娥臥樓里來。走至牀前,兩女子正在夢中。他就脫了衣服,鉆入被窩,同枕睡去。到了天明,兩女子貪戀才色,如何肯放他走!二蛟精道:“美娘,俺在此久住,反屬不便。俺離此不遠(yuǎn),只是晚來早去,夜夜不斷罷了!”說罷飄然而去。自此以后,二蛟精夜夜來在樓上,與二女子飲酒賦詩,談笑戲謔,家里人并不見蹤跡。

住有月余,翠娥、芳姬顏色倍覺光潤,神情卻有些恍惚。范夫人心下疑惑,道:“這兩個丫頭,為何這般光景?”從此留心查考,也總看不出什么破綻。

一日,正當(dāng)暑熱天氣。范夫人叫翠娥姊妹早上樓關(guān)門睡去,自家在樓前月臺上坐著靜聽。坐至半夜時分,聞樓內(nèi)似有云雨之聲。范夫人滿心生氣,卻不敢作聲。耐至天明,好叫人來給他女兒捉奸。又住了一會,見兩個書生從樓縫里鉆出。范夫人叫聲:“快來拿賊!”已走的看不見了。范夫人遂叫道:“你兩個起來,給我開門!”翠娥聽見他母親叫門,就起來把門開了。范夫人進(jìn)入樓內(nèi),罵道:“你兩個賤才,做的好事!結(jié)交何人,夜夜與他通奸?”二女子那肯招承。卻被范夫人左找右尋,從枕頭后翻出兩首情詩來。先看頭一首,道:

羨卿容色多妖妍,目逆早兆江口前。

繡閣未通媒妁信,玉樓暫結(jié)邂逅緣。

紅霄可資昆侖邈,韓壽偷香情意綿。

從此同夢樂共枕,惟祈偕老到百年。

俚句恭呈翠娘香閨素練道人戲筆

范夫人又把第二首詩展開,上寫道:

淑女妙姿殊罕儔,求耦何事詠河洲?

訂盟縱乏冰人語,道左相逢意已投。

晝?nèi)ヒ箒碚l能窺?花前月下堪同游。

一朝握手緣漸密,莫把交情付水流!

詩贈芳卿笑覽有沱居士偶題

范夫人得了這兩首詩,叫范維寶上樓。一看,就把兩個女兒打了個半死。翠兒方才招道:“這兩個書生姓蛟,住在黑水津旁烏龍?zhí)秲?nèi)。他是兄弟兩個,昨前在錦江口會上見俺姊妹二人,他就有些羨慕。不料前日住下的那個女子,竟把他引在孩兒樓上來。事已至此,也無可說了,死活任憑爹娘處置罷!”這正是:

逐夜風(fēng)流多快意,一朝敗露徒赧顏。

話說范維寶向他夫人道:“黑水津旁并無人家,那有什么姓蛟的!烏龍?zhí)妒莻�水坑,人卻如何在里頭住的?常聽說烏龍?zhí)秲?nèi)有兩條老蛟,時常出來作怪。定是他變成人形,污害吾女�！狈斗蛉说�:“方才兩個書生見從門縫里鉆出,是人斷不這樣。”

夫婦兩個下的樓來,商量要除此妖邪,保全兩個女兒的性命。聞?wù)f順慶府岳池縣有個法士,姓常,名能鎮(zhèn),善于斬妖除邪。就具啟下聘,請到家來。那人先到翠娥臥樓內(nèi)看了一看,說道:“這段公案,引路的是個鱉精,通奸的是兩個蛟精。若除此害,須在黑水津邊擺上壇場�？次蚁葦伧M精,后斬蛟精,也許令愛的性命可保。若再遲月余,就治不的了。”范維寶悉依其言。

到得那日,常能鎮(zhèn)登在壇上,披發(fā)仗劍,口念咒語。少頃,從潭內(nèi)出來一個老母鱉。爬到壇前,伏首在地,引頸受刑,被常能鎮(zhèn)擲劍斬死。又發(fā)符一道,見陰云從潭中而起,跳出兩條老蛟。來到壇前,雷聲大作。左右前后,旋繞而飛。常能鎮(zhèn)正要仗劍斬去,一聲霹靂,早把常能鎮(zhèn)擊死壇邊,二蛟精仍回潭中去了。

卻說這蛟精懷恨在心,夜間復(fù)上翠娥樓來,百般纏擾。沒消半月,姊妹兩個就病在牀上,不能動轉(zhuǎn)了。范夫人極力追問,才知道二蛟精要他姊妹兩個的性命。范維寶聽說大怒,向他夫人說道:“此妖私下不能斬除,須得以官法治之。”就寫了一張呈子,往督監(jiān)衙門去遞。央他代為設(shè)法,除此一害。其呈云:

具呈原任南昌府郡守范珠,為水怪逞兇奸污弱女事:切照卑職,居住劍南城內(nèi)。三月初間,兩女往錦江口趕會。不料被烏龍?zhí)厄跃�看�?嗣后變作書生形狀,夜入妝樓,肆其淫污,性命難保,天條安在!為此哀懇本督監(jiān)大人垂憐苦衷,代除此害,焚頂無既。

話說柳毅接了他的呈詞,拿到內(nèi)宅,給兩位夫人一看。螭娘道:“事關(guān)閨門,一為聲張,便壞了兩個女子的名節(jié)。且此精作惡已久,指日即遭天譴,勸他按下不題為正�！绷�毅答道:“夫人所說極是!”遂即吩咐差役,把范維寶請到衙中,讓在內(nèi)書房相會。屏去左右,勸道:“閱你的呈詞,悍蛟污害良女,本當(dāng)誅滅。但兩位令愛,日后還要適人。聲張于外,殊覺不雅,按下不題方是。半月之后,此妖若不遭天譴,本監(jiān)再為你去除治未晚�！狈毒S寶允謝而出。蛟精倒有知覺,自范維寶遞呈之后,夜間卻不敢來了。這且莫題。

卻說唐玄宗差楊國忠南往交址,路過劍南。一夕,船泊黑水津旁,天近三更。有兩個白面書生,口稱錦江水神,上船來索祭,被楊國忠叱出。次日開船,行不數(shù)里,狂風(fēng)大作,怒浪肆起。船只盡壞,楊國忠墜落江中,幸得救命船撈出,沒至喪命。劍南大小官員,俱各害怕。楊國忠卻不遷怒于人,只住在城內(nèi),督工監(jiān)造船只,以候起程。

螭娘聞知此事,向柳毅說道:“蛟精死期至矣!應(yīng)在十六日夜間。相公務(wù)出告條,曉諭百姓:叫他于十六日夜間,俱用棉花塞耳,以避雷聲�！绷�毅依言,到得次日,出了告條,懸掛四門:

督監(jiān)劍南等處加五級紀(jì)錄入次柳,為曉諭事:照得本月十六日夜間,江邊主有霹雷暴雨,鄉(xiāng)城居民,務(wù)用棉花塞耳,以避雷聲。違者震死勿悔,特示。

柳毅著人把告示張掛四門,楊國忠也不知是為何故。

到了十六日晚上,柳毅親赴公館,稟知國忠,說道:“今夜主有霹雷,正為壞船之故,大人不必驚恐!”說罷,回到衙門,已是起更以后了。忽然,陰云從西面而起,雷聲漸響漸近。不過二更天時,已到督監(jiān)衙門宅上。電光之下,見一宮裝女子,兩手捧定詔書,空中叫道:“螭娘,玉帝有旨,命你子時三刻烏龍?zhí)稊仳?還不出來接旨。”螭娘聽說,著人擺上香案,望空遙拜一番。身換霓裳,手執(zhí)寶劍,騰空隨雷聲而去。到了黑水津邊,霹靂之聲,循環(huán)不斷。

那蛟精知是為他而來,牢蟠潭中,再不肯動。時刻已到,兩龍下入潭內(nèi),共擒一蛟,騰空而上。一聲霹靂,被螭娘斲為兩斷。那一老蛟,見勢無可逃,跳出潭外,就與那龍相斗。又霹靂響時,叫螭娘斷為三截,俱死于錦江岸上。當(dāng)時風(fēng)息云散,雷歇電收,閃出一天星斗。

螭娘回至官署,樓上才打四鼓,向柳毅說道:“妾奉天討,幸得除此一害�！绷�毅答道:“多蒙夫人勞神,下官禮當(dāng)拜謝!”螭娘道:“些須小事,賤妾何敢居功!”

到了次日早晨,柳毅同楊國忠出城一看。見所斬兩蛟,長有三丈,粗如筲筒。一時看者,個個心駭。范維寶夫婦聽說,甚是痛快。翠娥姊妹兩個的病,也好了。楊國忠問柳毅道:“二蛟系天雷擊死,刀劍之跡是何緣故?”柳毅答道:“兩蛟雖系天誅,實(shí)系荊人辰氏所斬�！睏顕�忠聽說,甚是驚異,則夸道:“令正誠非尋常人也!下官回京時,定為啟奏皇上�！闭f罷,一同進(jìn)城。

卻說楊國忠住有幾月,船只造完,仍順流揚(yáng)帆而下。一路安瀾,直到交趾。

不知螭娘、虓兒后來若何,再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