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王再世索江山

蕭條書劍困埃塵,十年多少悲辛!松生寒澗背陽春,勉強(qiáng)精神。

且可逢場作戲,寧須對客言貧?后來知我豈無人,莫謾沾巾。

這首詞兒,名《畫堂春》,是杭州才子馬浩瀾之作。因國初錢塘一個有才的人,姓瞿名佑字宗吉,高才博學(xué),風(fēng)致俊朗,落筆千言,含珠吐玉,磊磊驚人。他十四歲的時節(jié),父親還不曉得他有才華,適值父親一個相好的朋友張彥復(fù),從福建做官回來望他父親,因具雞酒款待。瞿宗吉從書館中而歸,張彥復(fù)就指雞為題,命賦詩一首。宗吉應(yīng)聲道:

宋宗窗下對談高,五德聲名五彩毛。

自是范張情義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張彥復(fù)大加稱賞,手寫桂花一枝,并題詩一首為贈:

瞿君有子早能詩,風(fēng)彩英英蘭玉姿。

天上麒麟元有種,定應(yīng)高折廣寒枝。

自此,聲名傳播一時,有名先達(dá)之人,都與他為忘年之交。那時第一個有才的是楊維禎,字廉夫,號鐵崖先生,聞其才名,走來相訪,因試其才學(xué)何如,將自己所賦《香奩八詠》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花塵春跡》道:

燕尾點波微有暈,鳳頭踏月悄無聲。

《黛眉顰色》道:

恨從張敞毫邊起,春向梁鴻案上生。

《金錢卜歡》道:

織錦軒窗聞笑語,彩蘋洲渚聽愁吁。

《香頰啼痕》道:

斑斑湘竹非因雨,點點楊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楊廉夫嘆服道:“此瞿家千里駒也�！睆拇寺暶�大著于天下。然雖如此,有才無命,筆下寫得千百篇詩賦,囊中尋不出一二文通寶。真是時也,運也,命也,所以感慨興懷,賦首詩道:

自古文章厄命窮,聰明未必勝愚蒙。

筆端花與胸中錦,賺得相如四壁空。

遂做部書,名為《剪燈新話》,游戲翰墨,以勸百而諷一,借來發(fā)抒胸中意氣。后來馬浩瀾讀他這首詩,不覺咨嗟感嘆起來,做前邊這只《畫堂春》詞兒,憑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個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氣,筆下有數(shù)百卷奇書,開口為今,闔口為古,提起這枝筆來,寫得颼颼的響,真?zhèn)�煙云繚繞,五彩繽紛,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樓之賦。這樣的人,就該官居極品、位列三臺,把他住在玉樓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羞,七寶牀、青玉案、琉璃鐘、琥珀盞,也不為過。叵耐造化小兒,蒼天眼瞎,偏鍛煉得他一貧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頓,沒一頓,終日拿了這幾本破書,“詩云子曰”、“之乎者也”個不了,真?zhèn)�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憐也不可憐?所以只得逢場作戲,沒緊沒要做部小說,胡亂將來傳流于世。比如三國時節(jié)曹丞相無惡不作,弒伏皇后、董貴妃,漢天子在他荷包兒里,隨他扯進(jìn)扯出,吐氣成云,喝氣成雷,果然是在當(dāng)時險奪了玉皇尊,到如今還使得閻羅怕,誰敢道他一個“不”字。卻被我朝山陰一個文人才子徐文長先生做部《四聲猿》,名為《狂瞽史漁陽三弄》,請出禰正平先生一邊打鼓,一邊罵座,指手畫腳,數(shù)數(shù)落落,罵得那曹賊啞口無言,好不暢快。曹賊有知,豈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捉傀儡”的一場奇觀,做個千秋話柄,激勸傳流。一則要誡勸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與后人唾罵;一則發(fā)抒生平之氣,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盡數(shù)寫將出來,滿腹不平之氣,郁郁無聊,借以消遣。正是: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

逢場不妨作戲,聽我舌戰(zhàn)紛紛。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賢人君子,販夫小人,牧童豎子,沒一個不稱贊那吳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說道當(dāng)先吳越王怎么樣,可見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還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寶石山腳邊石塊之上,鑿有斗大的痕跡,說是吳越王卵子痕跡。道當(dāng)日吳越王未遇之時,販鹽為生,挑了鹽擔(dān),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頭之上印了兩個卵痕。后來杭州作耍之人,故意鑿成斗大,天雨之后,水積其中,又捉弄那鄉(xiāng)下的愚民道:“這卵池中水將來洗目,其目一年不昏。”鄉(xiāng)下愚民聽信其說,時將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極好笑的事么!然在吳越王未遇之時,安身無處,這個卵袋不值一文錢。及至做了吳越王,保全了幾千百萬生靈,后世稱他英雄,連這個卵袋都鑿成模樣,把與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撫摩起來。可見卵袋也有交運值錢的時節(jié),何況其生平事業(yè)不嘖嘖稱嘆。然吳越王發(fā)跡的事體,前人已都說過,在下為何又說?但前人只說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這回小說又與他不同,將前緣后故、一世二世因果報應(yīng),徹底掀翻,方見有陰有陽、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邊除進(jìn),一邊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從來得天下正的無過我洪武爺,驅(qū)逐犬羊腥膻之氣,掃除胡元濁亂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這是三代以來第一朝皇帝了。其次則漢高祖,驅(qū)除暴秦,滅焚書坑儒之禍,這也是極暢快的事。所以洪武爺?shù)锰煜轮��?祭歷代帝王之廟,各帝王神位前都只一爵,獨于漢高祖前笑對道:“劉君,今日廟中諸君,當(dāng)時皆有憑借以有天下,唯我與爾不階尺土,手提三尺以致大位,比諸君尤為難得,可共多飲一爵�！边@是不易之論。然雖如此,漢高祖怎比得洪武爺。若論唐太宗,把宮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這也難算天下之正了。若是宋太祖欺孤兒寡婦,因陳橋兵變,軍中黃袍加身,就禪了周朝之位,這也一發(fā)難說得天下之正了。所以岳正做首詩道:

黃袍豈是尋常物,誰信軍中偶得之?

又有詩道:

阿母素知兒有志,外人剛道帝無心。

這便是千古斷案。誰知報應(yīng)無差,得天下于小兒,亦失天下于小兒。那《報應(yīng)錄》“滅國之報”說得分明,道:

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后三百年乙亥,呂師夔以江州降元。

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上日下纟纟)為元所虜。以

己卯滅漢,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興于周顯德七年,

周恭帝方八歲,亡于德佑元年,少帝止六歲。至于諱,顯、(上日下纟纟)

二字又同,廟號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

禪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歸附于元。

這般看將起來,連年月都一毫不差,可見報應(yīng)分明,天道不爽。只因宋太祖免生民于涂炭,寬弘大度,立心仁厚,家法肅清,所以垂統(tǒng)長久,有三百余年天下。這真如少債的一般,從來沒有不還的債。但那《報應(yīng)錄》上只說得明白的報應(yīng),不曾說得陰暗的報應(yīng)�？丛谙逻@回《吳越王再世索江山》,便見分曉。正是:

冤冤相報,劫劫相纏。

借他一兩,還彼千錢。

何況陰謀,怎不回還?

試觀吳越,報應(yīng)昭然!

話說這吳越王姓錢,單諱一個镠字,字具美,本貫杭州臨安縣人,住在石鑒鄉(xiāng)。臨產(chǎn)之時,父親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燒湯,見一條丈余長的大蜥蜴,似龍非龍之狀,搶入室中,父親老大吃驚,隨步趕進(jìn),忽然蜥蜴鉆入牀下,實時不見。隨產(chǎn)個小兒下來,滿室火光,驚天動地。鄰家都來救火,及至走進(jìn)錢家,又不見一點火光,人都以為怪。父親說生了一個妖怪,要投井中淹死,虧得隔壁一個婆婆勉強(qiáng)挽留得住,因此取名為錢婆留。四五歲之時,里中有一株大樹,他因與群兒戲耍,便走到大樹之下,坐于石上,就像帝王一般,指麾這些兒童,征戰(zhàn)殺伐,各有隊伍,號令嚴(yán)明,兒童都懼怕他,不敢不遵其約束。臨安東峰有塊圓石,其光如鏡,名為石鏡山。錢镠自己照見頭上冠冕,儼然王者之狀,回家對父親說了。父親只道他說謊,同他走到石鏡前一照,委是如此,恐惹出是非,就對石鏡禱祝道:“倘日后有如此之福,愿神靈不要照見,省得是非。”祝罷,便從此照不見。父親暗暗歡喜。后來長大成人,相貌魁梧,膂力絕人,不肯本分營生,專好做那無賴之事。有《西江月》為證:

本分營生不做,花拳繡腿專工,棍槍呼喝騁英雄,說著些兒拈弄。

鬻販私鹽活計,貝戎不恥微蹤,骰盆六五叫聲兇,破落行中真種。

話說錢公貧窮徹骨,鬻販私鹽,挑了數(shù)百斤鹽在肩上,只當(dāng)一根燈草一般,數(shù)百人近他不得,以此撒潑做那不公不法之事。但生性慷慨,真有一擲百萬之意。在賭博場中,三紅四開,一擲而盡,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人又服他豪爽�？h中一個錄事鐘起,有兩個兒子與錢婆留相好,也是六顆骰子上結(jié)識的好朋友,時常與錢公相耍。那鐘起是個老成人,見兒子日逐與錢婆留飲博,便大怒道:“賊沒種,只怕哄。我兩個兒子好端端的,被破落戶錢镠引壞了他,好賭好盜,異日須要連累。”遂把兩個兒子痛打了一頓,不容他兩個來往。正是:

教子有義方,不容賭博場。

匪人若謝絕,定有好兒郎。

話說鐘起禁絕兒子不容與錢公來往,錢公得知,好一程不敢上他的門。且說豫章有個術(shù)士,善辨風(fēng)云氣色,能知治亂窮通。因當(dāng)初晉時郭璞先生有句讖語道:

天目山高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

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

那術(shù)士道,此時正是五百年之期,該出帝王之時。況斗牛間又有王氣,斗牛正是錢塘分野,其中必有異人。遂取路到錢塘來,細(xì)細(xì)占驗,那王氣又在臨安地面。遂走到臨安,假作相士,隱于市中。相來相去,并不見有個異人的影兒。那鐘起與這術(shù)士相好,術(shù)士悄悄對鐘起道:“我占得貴縣有個大異人,是未發(fā)跡的英雄。今相來相去,并無其人,不知隱于何處。你的相雖貴,卻當(dāng)不起‘大異人\’三字之稱�！辩娖鹦纳�一計,次日大置酒筵,廣招縣中有名之人都來家間飲酒,卻教術(shù)士一一相過,又無其人。術(shù)士大以為怪,就宿于鐘起之家。一日,占得王氣正臨鐘氏之門,術(shù)士暗地留心。

且說那未發(fā)跡的英雄,一程不敢到鍾家門首,一日賭輸了錢,思量他兩個弟兄手頭活動,戴了頂破網(wǎng)巾,穿了件百衲的綻衣,赤著雙腳,捏腳捏手走到門首,正要悄悄叫他弟兄兩個出來,不期鐘起與術(shù)士正在庭心里講話,錢公見了鐘起,恐怕他發(fā)話,踅轉(zhuǎn)身便走。術(shù)士就里打一看時,有《西江月》為證:

兩眼如星注射,天庭額角豐隆,一身魁偉氣如虹,繞鼻盡成龍鳳。

虎體熊腰異相,帝王骨格奇容,時來發(fā)跡見英雄,不與常人同用。

話說那術(shù)士一見了錢公,即忙大叫道:“貴人原來就是此人!”鐘起道:“先生莫要錯了,這是我鄰家錢婆留,無賴之人�！毙g(shù)士道:“正是此人,速追來我再一看�！辩娖鸺疵�趕出門外,喚住錢公道:“休得快走,我有話與你說。”錢公方才住了腳。鐘起邀他進(jìn)門,見了術(shù)士。術(shù)士細(xì)細(xì)相了,對鐘起道:“我道你怎么有貴相,你兒子亦有貴相,原來全在此人身上帶乞�！睂﹀X公道:“子骨法非常,貴不可言,異日半朝帝王之位,好自愛惜。應(yīng)在三年之內(nèi),當(dāng)漸漸發(fā)跡也�！辩娖鹚炝翦X公飲酒,并兩個兒子都出來陪酒,賓主吃得個暢快。術(shù)士遂別錢公道:“我特來訪求異人,不是日后貪圖什么名利,不過要顯吾之術(shù)法耳。珍重珍重!”次日遂別了錢公,仍到豫章而去。鐘起自此之后,方才敬重錢公,任憑兒子與他來往,又時常貸其錢米。后來錢公犯了事,知縣要拿他,鐘起得知此事,急急報與錢公,教他逃脫了,救其性命。后來錢公封了吳越王,念鐘起父子之恩,都拜為顯官。此錢公以德報德處。后來差人訪求那個術(shù)士,竟不能遇,真異人也!這是后話。

且說那時正是唐僖宗干符六年,黃巢作亂,殺人八百萬,血流三千里,反入長安,搶掠玉帛子女,百姓受其荼毒,苦不可言。黃巢遣賊將王仙芝領(lǐng)兵五千,冠掠浙東,勢如風(fēng)雨而來。那時石鑒鎮(zhèn)將董昌也是臨安人,先前將官王郢作亂,董昌召募鄉(xiāng)兵討賊,曉得錢镠驍勇有謀,遂表奏錢镠為偏將軍。錢镠奮勇當(dāng)先,只一合便把王郢擒下,殺退眾賊,此是初出茅廬第一功也。后來王仙芝領(lǐng)大隊人馬殺來,逢州破州,逢縣破縣,浩浩蕩蕩,將到臨安地方。董昌面色如土,眾兵都面面廝覷,不敢則聲。錢公道:“如今鎮(zhèn)兵甚少,賊兵甚多,難以力敵,須出奇兵方可取勝。”眾兵懼怕賊人,誰敢向前。錢公自領(lǐng)敢死之士二十人,預(yù)先埋伏在山谷之中。黃巢先鋒行于山石險峻之處,只得單騎而行。錢公大喝一聲,二十張弓一齊射去,先鋒從馬上倒墜下地。錢公突出,一勇當(dāng)先,殺人如砍瓜切菜,共斬五六百首級。錢公對二十人道:“我們止得二十人,但可僥幸取勝一次,后面大隊人馬殺來,怎生抵?jǐn)?”急急引了這二十個,走到八百里地方。那“八百里”是地方的名色,對道旁一個老婦人道:“后邊追兵若來問,你只對他道:‘臨安兵屯八百里了。\’”果然黃巢追兵問這老婦人,老婦人依其所說而對。賊兵大驚道:“適才二十人,我們尚且戰(zhàn)他不過,被他殺了五六百人,如今屯了八百里,俺們便是死也。”遂撥回軍馬,急急吹風(fēng)胡哨而去,錢公見追兵去遠(yuǎn),引了這二十人得勝而還。果是:

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回。

話說錢镠得勝而回,保全了臨安百姓,威名遠(yuǎn)近。董昌因此有功,升為杭州刺史。中和二年,兗州人劉漢宏始初因黃巢作亂,乘機(jī)為盜,后投降朝廷,做到浙東觀察使。劉漢宏見董昌漸漸勢大,遂起吞并之心。八月間,遣兄弟劉漢宥將兵二萬,要殺董昌,并其浙西之地。董昌叫錢公出戰(zhàn),門旗開處,錢公匹馬當(dāng)先,戰(zhàn)得數(shù)合,劉漢宥氣力不加,撥轉(zhuǎn)馬頭便走。錢镠隨后奮殺,殺得劉漢宥大敗,虧輸而逃。劉漢宏得知兄弟戰(zhàn)敗,自率精兵七萬屯在西陵,要待次日渡錢塘江而來,自決勝負(fù)。錢镠得知,半夜悄悄渡江,拔開鹿角,并不則聲,見人便斲。劉漢宏從夢中驚醒,混戰(zhàn)到天明,七萬人看看將盡,劉漢宏慌張,換了衣服,悄悄要走,被錢镠眼捷手快一把拿住,解送董昌營中斬首示眾。錢镠克了越州,昭宗遂升董昌為越州觀察使,升錢镠為杭州刺史。后來錢镠又擒了賊人薛明,破了徐福,進(jìn)了蘇、杭等處觀察使,遂升杭州為鎮(zhèn)海軍,就進(jìn)錢镠為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封開國公。那董昌累拜簡較太尉,同中書門下三品,地廣志驕,陰懷不臣之心,好神好鬼,就有一班妖人應(yīng)智、王溫等勸他稱帝。內(nèi)中有個山陰老人,詭獻(xiàn)謠辭道:“欲知天子名,日從日上生�！币虼硕�昌建造自己生祠,制度都如禹廟,凡百姓祭賽者,不許到禹廟,都要到自己生祠中去祭賽。又山中一個異鳥,毛羽五色,身大,四目,三足,聲聲叫道:“羅平”,因此人就稱為“羅平鳥”,以為符瑞,獻(xiàn)與董昌。董昌大喜道:“此吾之(上獄下鳥)(上族下鳥)也,吾必為帝王矣。隧擇日稱帝,國號大越,鑄印文道“順天治國之印”。兩個忠臣黃碣、吳鐐苦口勸他不要作反,董昌大怒,將黃、吳二人殺了,取他的頭來,罵道:“賊!負(fù)我。三公不肯做,卻自尋死!”把二頭投于坑廁之內(nèi),族滅了兩家數(shù)百余人口,埋于鏡湖之南。人人痛哭:

可憐忠臣骨肉,盡作鏡湖冤鬼。

話說董昌殺戮忠臣,謀反作逆,探事人來報了錢公。錢公大驚,道:“我當(dāng)日在他部下,破滅黃巢,共扶社稷,不意作此族滅之事�！本蛻�懇切切寫一封書,教他不要造反。董昌執(zhí)意不回,錢镠遂表奏董昌謀叛之事。唐朝降下詔書,密教錢镠討賊。實時整點兵士,渡江殺到越州。那越州百姓,日受董昌刑罰慘毒,聽得錢镠領(lǐng)兵前來,人人歡喜。董昌心中懼怕錢镠驍勇,連敗數(shù)陣,被先鋒顧全武一刀斬于馬下,傳首京師,夷其家族。這是作反的結(jié)果。

先前董昌未敗之時,有一狂人屢屢題詩四句于旗亭客舍道:

日日草重生,悠悠傍素城。

諸猴逐白兔,夏滿鏡湖平。

人不曉其詞。董昌敗后,方知草重是“董”字,日日是“昌”字;素城是越州城,隋越公楊素所筑也;諸猴者,猴乃錢镠生于申也;白兔者,董昌生于卯也;夏滿者,六月也;鏡湖平者,董昌六月敗死于鏡湖也。

話說錢镠斬了董昌,昭宗大喜,遂封彭城郡王,加中書令,圖畫形像于凌煙閣上,以表其忠,賜他鐵券道:

維干寧四年,歲次丁巳八月甲辰朔,四日丁未,皇帝詔曰:咨爾鎮(zhèn)海、鎮(zhèn)東等軍節(jié)度,浙

江東西等道觀察,處置、營田、招討等使,兼兩浙鹽鐵、制置、發(fā)運等使,開府儀同三司,簡

較大尉兼中書令,使持節(jié)潤、越等州諸軍事兼潤、越等州刺史,上柱國,彭城郡王,食邑五千

戶,食實封一百戶錢镠。朕聞銘鄧騭之勛,言垂?jié)h典;載孔悝之德,事美魯經(jīng),則知褒德策勛,

古今一致。頃者董昌僭亂,為昏鏡水,狂謀惡貫,流染齊人。而爾披攘兇渠,蕩定江表,忠以

±社稷,惠以福生靈。其機(jī)也氛祲清,其化也疲羸泰。拯吳越于涂炭之上,師無私焉;保余杭

于金湯之固,政有經(jīng)矣。志獎王室,績冠侯藩,著于旗常,流在丹素。雖鐘繇刊五熟之釜,竇

憲勒燕然之山,未足論功,抑有異數(shù)。是用錫其金版,申以誓詞:長江有似帶之期,泰華有如

卷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將延祚子孫,使卿長襲寵榮,克保富貴。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

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zé)。承我信誓,往唯欽哉!宜付史館,頒示天下。

錢镠遂命錢塘知縣羅隱才子代作謝表道:

恩旨賜臣金書鐵券一道,臣恕九死、子孫三死者,出于睿卷,形此綸言。錄臣以絲發(fā)之勞,

賜臣以山海之誓。鎸金作誓,指日成文。震動神祇,飛揚(yáng)肝膽。伏念臣爰從筮仕,逮及秉旄,

每日揣量,是何叨忝!行如履薄,動若持盈。惟憂福過禍生,敢冀慎初護(hù)末。豈期此志上感宸

聰,憂臣以處極多虞,慮臣以防閑不至。遂關(guān)圣慮,永保私門。最臣以功名,申諸帶礪,雖君

親囑念,皆云必恕必容,而臣子為心,豈敢傷慈傷愛?謹(jǐn)當(dāng)日謹(jǐn)一日,戒子戒孫,不敢因此而

累恩,不敢承此而賈禍。圣主萬歲,愚臣一心。謹(jǐn)誠惶誠恐,頓首頓首。

后遂封吳越王,并高、曾、祖、父都封了王號。錢王富貴已極,遂衣錦還鄉(xiāng),駕了車輦,省其墳?zāi)�。龍旗鳳羽,鼓吹簫管,兵士、羽林軍、文武百官,兩旁排列,振動山谷。凡幼年嬉游釣弋之所,盡造華屋妝點,錦衣覆蔽,并挑的鹽籮、扁挑、繩索,都把五彩蓋覆,嘆息道:“怎敢忘本?”封石鑒鄉(xiāng)為廣義鄉(xiāng),臨水里為勛貴里,安眾營為衣錦營,那照見冠冕的石鏡山為衣錦山,大官山為功臣山,幼年坐在下的那株大樹為衣錦將軍,石為衣錦石,都將五彩錦繡披掛,奏樂榮耀。各各封拜已畢,乘著車輦而行。忽然道旁閃出一個白發(fā)老婦,手里拿一瓦瓶兒酒、幾個角黍,迎著車輦大叫道:“錢婆留,你好長進(jìn)!”錢王認(rèn)得是幼年救他性命的婆婆,登時下車,拜倒在地。老婦人那時九十余歲,用手?jǐn)v起道:“今日恁般長進(jìn),不枉了老身救你�！彼煺寰婆c錢王。錢王跪而飲之,笑道:“怎敢忘了婆婆恩德?”遂以萬金酬謝,一壁廂差官建造屋宇,造報恩坊,拔其二子都做顯官,以報其救命之德。遂置酒筵,請當(dāng)年一班熟識之人并高年父老,若男婦八十以上者飲金杯,百歲者飲玉杯,那時飲玉杯者共有十余人。錢王親自執(zhí)杯上壽,諸人歡暢,都吃得爛醉。錢王乘一時酒興歌道:

三節(jié)還鄉(xiāng)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

天明明兮愛日輝,百歲荏苒兮會時稀。

錢王歌畢,這些父老都不解其意。原來這些父老不過是與錢王一伙同挑鹽擔(dān)的人,如何曉得“之乎者也”,今日錢王做了吳越王,便天聰天明起來,這些父老如何解說得出。錢王覺得歡意不洽,遂換了吳音唱個歌兒道:

你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長在我儂心子里。

歌完,舉座賡和,叫笑振席,滿座都有金銀彩緞酬謝。遂別了父老,歸于杭州,改臨安為衣錦軍。

那時吳越王共有十四州江山,一時文武將帥之士,都是有名之人。先前有個貫休和尚做一首詩來獻(xiàn)道: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

他年名上凌云閣,豈羨當(dāng)時萬戶侯。

吳越王見了此詩甚喜,遣門下客對他道,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州”方許相見。貫休道:“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閑云孤鶴,何天不可飛耶?”遂不見而去。此以見貫休和尚之高也。

♀越王要造宮殿于江頭鳳凰山,有個會看風(fēng)水的道:“如在鳳凰山建造宮殿,王氣有限,不過有國百年而已;如把西湖填平,留十三條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宮殿于上,便有千年王氣。”錢王道:“豈有千年而天下無真主者乎?有國百年,吾所愿也�！彼於ǘ鉴P凰山。城池高峻,宮闕壯麗,內(nèi)為子城,南為通越門,北為雙門,都金鋪鐵葉,極其巍峨。又造握發(fā)殿,蓋取周公握發(fā)求賢之意。每一條柱,圍一十二尺,其壯麗如此。筑城自秦望山由夾城東至江干,薄錢塘湖、霍山、范浦,共七十里,城門共十,城垣南北長而東西縮。后來楊行密將攻杭州,先遣一個識陰陽的來看視城垣,道:“此腰鼓城也,擊之終不可得�！庇致劰慕锹�,道:“錢氏子孫當(dāng)貴盛,未可圖也�！彼觳桓夜コ嵌�去,這是后話。有六個屯營之處:

白璧營(城南上隅) 寶劍營(鐘公橋北) 馬家營(修文坊內(nèi))

青字營(鹽橋東) 福州營(梅家橋東) 大路營(褚家堂)

話說錢王年年修筑城池,工役甚多,百姓未免嗟怨。有人題詩句于錢王門上道:

沒了期,沒了期,修城才了又開池。

錢王出來見了,取筆也題數(shù)句于門上道:

沒了期,沒了期,春衣才罷又冬衣。

自此之后,百姓嗟怨頓息。

錢王嘗在軍中以鋼鈴為枕,名為“警枕”,未嘗貼席而臥。牀頭置一粉盤,夜間思量得一事,就寫于粉盤之中,次日依計而行。或夜半三更,拿起銅丸,拋出宮門之外,以警巡更守城之人,其警戒如此。錢王嘗晝臥,一個童子煎湯,湯滾,其聲甚響,童子恐驚醒錢王睡夢,攙冷水于湯中,湯便無聲。錢王臥醒,見童子如此,暗暗道:“這童子能窺我心事,不可留之�！彼彀堰@童子殺了。童子魂靈忽現(xiàn)形于前,錢王憐其枉冤,遂封為臨安縣土地之神,童子遂叩頭而去。錢王曾到余杭洞霄宮,撫掌而泉涌出,遂有撫掌泉。其妃嬪每歲歸臨安一次,看省墳?zāi)埂ｅX王以書遺妃嬪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庇治磭L不風(fēng)流也。吳人因此便用其語為歌,含思宛轉(zhuǎn),聽之凄然。杭人遂傳為《陌上歌》。后來蘇東坡易其詞為《清平調(diào)》三首,道: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

又一首道:

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路人爭看翠輦來。

若為留得堂堂去,且更從教緩緩回。

又一首道:

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后風(fēng)流陌上花。

已作遲遲君去魯,猶歌緩緩妾回家。

一日,錢王在宮中聚子侄宴燕,命彈琴一曲,便止住道:“恐外人以我為長夜之飲也�！睆拇吮阒�,其謹(jǐn)慎如此。

后開平元年朱溫篡位,是為梁太祖,錢王遣使臣進(jìn)貢,梁太祖問使臣道:“爾王于國中所好何物?”使臣道:“好玉帶駿馬。”太祖嘆息道:“真英雄也!”遂選玉帶一條、名馬四匹賜之,冊封天下兵馬都元帥。那時羅隱才子為錢塘知縣,勸錢王舉兵討梁太祖。錢王笑道:“吾不失為孫仲謀�！辈豢吓e兵,遂受梁太祖之命。

他居宮中,輪差各院敏利老嫗守更。忽一夜,有條極大蜥蜴沿在銀缸上吸那麻油,吸完便忽然不見。老嫗大以為異,不敢對人說。明日,錢王對宮人道:“我昨夜夢飲麻油而飽�！崩蠇炘谂月牭谜f,便說昨夜蜥蜴之事,錢王微笑而已。方知是錢王元神。性喜佛法,建造佛剎,金碧輝煌,不計其數(shù)。那時江潮極是利害,潮頭有數(shù)十丈之高,如山一般擁塞將來,海塘屢筑屢壞。錢王大怒,叫三千犀甲兵士,待潮頭來時,施放強(qiáng)弩,搖旗擂鼓,吶喊放銃。又禱于胥山祠,為詩一章道:

為報龍王及水府,錢江借取筑錢城。

將詩投于江內(nèi)。又建六和塔以鎮(zhèn)風(fēng)潮,親自取鐵箭以射潮頭,果然潮水漸漸退縮,東擊西陵。海塘一筑而就。凡今之平地,即昔時之江也,為杭州千古之利。至今有鐵箭巷,為錢王射潮之所,仍有大鐵箭出于土上,長四五尺,牢不可拔,其大如杵,真神物也。劉伯溫先生有《錢王箭頭歌》:

鴟夷遺魄拗余怒,欲取吳山入江去。

雷霆劈地水群飛,海門扶胥沒氛霧。

英雄一怒天可回,肯使赤子隨鮫鮐?

指揮五丁發(fā)神弩,鬼物辟易腥風(fēng)開。

后唐同光初年,賜玉冊金印,尊為尚父。后來也竟稱帝,改了天寶、寶大、寶正幾個年號,行郊天之禮。直待將薨之時,方教兒子撤去帝王儀從,臣事中國,整整活八十一歲而薨,謚武肅王。傳子文穆王元瓘,忠獻(xiàn)王弘佐,忠懿王弘俶。那忠懿王是忠獻(xiàn)王之弟,名俶,字文德。

不說忠懿王嗣位,且說那時朝梁暮晉,四分五裂,百姓好不苦楚,感得上天降生一位真人下來,姓趙諱匡胤,涿州人氏,生于洛陽夾馬營中,異香三月不散,人稱為“香孩兒營”。生的方面大耳,自幼好使槍棒,一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逢場作戲,遇博爭雄,每每縱酒,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頗好生事。寬宏大量,關(guān)之東西,河之南北,不知結(jié)識了多少未遇的英雄。累官周朝殿前都點簡指揮使,有紫云黑龍之瑞。那時周世宗晏駕,太后臨朝,陳橋兵變,因威望素著,人心推戴,便就軍中黃袍加身,立他為帝,禪了周朝之位,國號大宋。那時華山有個陳摶仙人,騎驢下山,聞知趙太祖做了皇帝,大笑一聲,從驢背上墜將下來,道:“天下自此定矣�！惫�然做了九朝八帝班頭、四百年開基帝主。即位之后,封錢镠“開吳鎮(zhèn)越榮文耀武功臣”。錢镠遣臣黃夷簡入謝,宋太祖道:“爾歸與元帥言,朕已于熏風(fēng)門外建禮賢宅,以待李煜及元帥,先朝者居之。今煜倔強(qiáng)不朝,吾已遣兵往矣。元帥可暫來一見,慰我延想,即當(dāng)遣還也。”黃夷簡歸來,對錢王說了備細(xì)。那時還有四國未曾歸附,哪四國?

南唐李煜,西蜀孟昶。

北漢劉崇,吳越錢镠。

后來宋太祖遣曹彬下了江南,錢镠恐懼,率領(lǐng)兒子入朝,進(jìn)寶犀帶于宋太祖。宋太祖對錢镠道:“朕有三條寶帶,與此不同�！遍H請宣示,太祖笑道:“汴河一條,淮河一條,揚(yáng)子江一條�！卞X镠愧服。太祖賜居禮賢宅,劍履上殿,詔書不名。召錢镠宴于后苑,那時只得太宗及秦王侍坐。酒酣,詔錢镠與太宗敘兄弟之禮,錢镠叩頭辭讓。酒至數(shù)巡,食供五套,太祖出內(nèi)妓彈琵琶送酒,錢镠因獻(xiàn)一詞道:

金鳳欲飛遭掣搦,情脈脈,看即玉樓云雨隔。

太祖見這首詞兒,甚有哀憐之意,走將下來,拊其背道:“誓不殺錢王。”后錢王辭歸,廷臣請留住錢王,不許返國,太祖不納,竟遣之還,道:“善保汝國,盡我一世足矣�！蹦速n一黃包袱,封裹御押,對錢王道:“待爾回家,然后開看�！卞X王回到杭州,開來一看,都是眾臣勸留錢王之疏,共五十三封。錢王遂泣下道:“太祖真仁德之君也,我何敢負(fù)官家?”后來太宗即位,錢王遂將吳越江山盡數(shù)納土歸朝。太宗大喜,改封淮海國王。镠弟儀、信,子惟浚等都拜節(jié)度使。次日,太宗召苑中飲宴,并兒子惟浚侍席,泛舟宮池。太宗手舉御杯賜錢王,錢王跪而飲之。明日,奉表稱謝道:

御苑深沉,想人臣之不到。天顏咫尺,惟父子以同親。

話說吳越王自開霸以來,共九十八年江山,只因知天命有歸,不忍涂炭生民,今日把土宇盡數(shù)納于宋朝,真所謂順天者存也。始初晉天福年間,浙中兒童市井,都以“趙”字為語助詞,如說“得”,便道“趙得”;如說“可”,便道“趙可”,通國如此,不解其意。謠言日盛一日,后宋朝受禪,錢氏納土,浙中都屬趙姓矣。錢镠納土前一歲,有個瘋狂和尚行歌于市上道:

還鄉(xiāng)寂寂杳無蹤,不掛征帆水陸通,

踏得故鄉(xiāng)田地穩(wěn),更無南北與西東。

有人問這和尚道:“你這歌是甚么意思?”和尚但搖頭道:“明年大家都去�！惫麘�(yīng)其言。

但吳越王原是英雄,經(jīng)百戰(zhàn)而有十四州江山,今日子孫盡數(shù)歸于宋朝,他英靈不泯,每每欲問宋朝索還江山,無奈太宗之后,歷傳真、仁數(shù)帝,都是有道之主,無間可乘。直等到第八朝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凈宣和羽士道君皇帝,寵用一干佞臣:

蔡京 王黼 高俅 童貫 楊戩 梁師成

這六人稱為“宣和六賊”。又大興工役,鑿池筑囿,號“壽山艮岳”。又用一個朱勔,采取天下異花奇木以進(jìn),號曰“花石綱”。害得天下百姓十死九生,人民咨怨,個個思亂。

徽宗一日在于宮中,同鄭娘娘游壽山艮岳而回,飲酒醉臥。忽然宮門“呀”地一聲開處,闖進(jìn)一人,但見:

頭戴沖天冠,身著袞龍袍,腰系白玉帶,足穿無憂履。堂堂一表,

儼似天神之貌;凜凜一軀,巍然帝王之形。

徽宗大驚道:“汝是何代帝王?夤夜來此,有何話說?”那人開口道:“吾乃吳越王錢镠是也。生平苦掙十四州江山,汝祖不勞一枝折箭之功,以計取吾之地。以數(shù)論之,今日亦當(dāng)還我�！被兆诘�:“此是吾祖宗之事,汝何當(dāng)日不言,今日反來問朕索取,是何道理?”吳越王道:“物各有主,吾俟候許久,今日定要還我江山,方始干休�！被兆跓o言回答。吳越王大聲喝道:“吾子孫好好來朝,怎便留我,奪我江山?今日定不相饒�！闭f罷,便搶入后宮�；兆诖蠛纫宦�,撒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冷汗沾身,就與鄭娘娘說知此事。鄭娘娘道:“妾夢亦是如此,不知是何祥瑞。想?yún)窃酵跤⑿?自然有此。”說罷,忽宮人來報韋妃生子,就是異日的高宗�；兆谂c鄭娘娘大以為奇,暗暗曉得是吳越王轉(zhuǎn)世。三日洗浴,徽宗親臨看視,抱在膝上,甚是喜歡,細(xì)細(xì)端詳了一遍,對韋妃道:“怎生酷似浙人之臉?”韋妃大笑。原來韋妃雖是開封籍貫,祖籍原系浙江,所以面貌相同;況且又是吳越王轉(zhuǎn)世,真生有所自也。

看官,你道那高宗卻是徽宗第九個兒子,又做不得皇帝,怎生索得江山?不知天下之事,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偏生巧于作合。正是:

不有廢也,君何以興?

后來徽宗漸漸無道,百姓離心,變怪百出,狐升御榻,京師大水,婦人生須,男人孕子,黑眚見于禁中,兵戈起于四方�；兆谌�不修省,不聽忠臣宗澤之言,以致金兵打破了汴京,徽宗被劫遷而去。那時高宗封為康王,在于磁州,因金兵之亂,走馬巨鹿,不期馬又死了,只得冒雨獨行,走到三叉路口,不知那一條路去。忽有一匹白馬前導(dǎo),走到崔府君廟前,其馬不見,心以為怪。走進(jìn)廟里,見廊下有白泥馬一匹,其汗如雨,方知是崔府君之靈。因假寐于廊下,夢崔府君以杖擊地,催促他行。高宗急急抽身而走,又見白馬前導(dǎo),到斜橋谷,適值臣子耿南仲領(lǐng)一彪人馬來迎,白馬方才隱而不見。后來即帝位于南京,就是如今的歸德府,又被金兵殺得東奔西走,直來到杭州地面。原先太祖陳橋驛之時,從仁和門面進(jìn),高宗今日從海道過杭,聞縣名仁和,甚喜道:“此京師門名也�！币蚋暮贾轂榕R安府,遂有定都之志,又因吳越王前此建都,也就于江頭鳳凰山建造宮殿,與汴都一樣。他原是吳越王偏安一隅之主,所以并不思量去恢復(fù)中原,隨你宗澤、岳飛、韓世宗、吳玠、吳璘這一班兒謀臣猛將苦口勸他恢復(fù),他只是不肯,也不肯迎取徽、欽回來,立意聽秦檜之言,專以和議為主,把一個湖山妝點得如花似錦一般,朝歌暮樂。所以當(dāng)時林升并有首詩道: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當(dāng)時湖南有條白塔橋,印賣朝京路程,士庶要到臨安的,定要買來算計路程。有人題首詩道:

白塔橋邊賣地經(jīng),長亭短驛甚分明。

如何只說臨安路,不數(shù)中原有幾程?

這般看將起來,南渡偏安之計,信不虛矣。且又當(dāng)干戈擾攘之際,一味訪求法書名畫,不遺余力。清閑之時,展玩摹榻,不少厭倦。四方獻(xiàn)奉,殆無虛日。其無經(jīng)國遠(yuǎn)猷之略,又何言乎?但吳越王偏安,高宗也偏安;吳越王建都杭州,高宗也建都杭州;吳越王活至八十一歲,高宗也活至八十一歲:恁地合拍,真是奇事。后人有詩為證:

吳越偏安僅一隅,宋朝南渡又何殊?

一王一帝同年壽,始信投胎事不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