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卷 逞多財白丁橫帶

詩曰:

榮枯本是無常數(shù),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剎那間。

話說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認為實相。如今人一有了時勢,便自道是“萬年不拔之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泰山化作冰山,極是不難的事。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專為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魄起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光景著實難堪了。卻是富貴的人只據(jù)目前時勢,橫著膽,昧著心,任情做去,那里管后來有下梢沒下梢。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分付道:“你們倘有所愿,實對我說。我死后求之上帝!币蛔拥:“我愿官高一品!币蛔拥:“我愿田連萬頃。”末一子道:“我無所愿,愿換大眼睛一對。”老翁大駭?shù)?“要此何干?”其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贝穗m是一個笑話,正合著古人云: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雖然如此,然那等熏天嚇地富貴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誅戮,或是生下子孫不肖,方是敗落散場,再沒有一個身子上,先前做了貴人,以后流為下賤,現(xiàn)世現(xiàn)報,做人笑柄的?垂,而今且聽小子先說一個好笑的,做個“入話”。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時閹官驕橫,有個少馬坊使內官田令孜,是上為晉王時有寵。及即帝位,使知樞密院,遂擢為中尉。上時年十四,專事游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遷除官職,不復關白。其時,京師有一流棍叫名李光,專一阿諛逢迎,諂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歡信用,薦為左軍使。忽一日,奏授朔方節(jié)度使。豈知其人命薄,沒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遺有一子,名喚德權,年方二十余歲。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舉他,不論好歹,署了他一個劇職。時黃巢破長安,中和元年,陳敬在瑄成都遣兵來迎僖皇。令孜遂功僖皇幸蜀,令孜扈駕,就便叫了李德權同去。僖皇行在住于成都,令孜與敬瑄相與交結,盜專國柄,人皆畏威。德權在兩人左右遠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賄賂德權,替他兩處打關節(jié)。數(shù)年之間,聚賄千萬,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仆射,一時熏灼無比。后來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順二年四月,西川節(jié)度使王建屢表請殺令孜、敬瑄.朝廷懼怕二人,不敢輕許,建使人告敬瑄作亂、令孜通鳳翔書,不等朝廷旨意,竟執(zhí)二人殺之。草奏云:“開柙出虎,敬瑄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專殺不行于閫外,先機恐失于彀中。”于是追捕二人余黨甚急。德權脫身遁于復州,平日枉有金銀財貨萬萬千千,一毫卻帶不得,只走得空身,盤纏了幾日。衣服多當來吃了,單衫百結,乞食通途?蓱z昔日榮華,一旦付之春夢!

卻說天無絕人之路,復州有個后槽健兒,叫做李安。當日李光未際時,與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見一人藍縷丐食。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之子德權。心里惻然,邀他到家里,問他道:“我聞得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后來破敗,今日何得在此?”德權將官司追捕田、陳余黨,脫身亡命,到此困窮的話說了一遍。李安道:“我與汝父有交,你便權在舍下住幾時,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只認做我的侄兒,便可無事!钡聶嘁姥,改名彥思,就認他這看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彥思見后槽有官給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狀,道:“身已病廢,乞將侄彥思繼充后槽。”不數(shù)日,李安果死,彥思遂得補充健兒,為牧守D人,不須憂愁衣食,自道是十分儆幸。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曾做仆射過的,此時朝政紊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蹤跡。但只是起他個混名,叫他做“看馬李仆射”,走將出來時,眾人便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著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樣大官?“后槽”是何等樣賤役?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仆射,收場結果做得個看馬的,豈不可笑?卻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內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勢,破敗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殘生看馬,還是便宜的事,不足為怪。

如今再說當日同時有一個官員,雖是得官不正,僥幸來的,卻是自己所掙。誰知天不幫襯,有官無祿?并不曾犯著一個對頭,并不曾做著一件事體,都是命里所招,下梢頭弄得沒出豁,比此更為可嘆。詩曰:

富貴榮華何足論?從來世事等浮云。

登場傀儡休相赫,請看當艄郭使君!

這本話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長隨著船上去走的;父親死過,是他當家了,真?zhèn)是家資巨萬,產業(yè)廣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銀山,乃禁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卻是這些富人惟有一項,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進,小等秤出。自家的,歹爭做好;別人的,好爭做歹。這些領他本錢的賈客沒有一個不受盡他累的。各各吞聲忍氣,只得受他。你道為何?只為本錢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頭,隨你盡著欺心算帳,還只是仗他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處。若一下沖撞了他,收拾了本錢去,就沒蛇得弄了。故此隨你克剝,只是行得去的。本錢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他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久無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注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失所。可惜沒個人往京云一討。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繁華去處,花柳之鄉(xiāng),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游。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也是終身受用!庇嬕讯。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shù)。只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分付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職業(yè)做生理。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面到京都來。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賈客船上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便,把些饑餐渴飲之路不在心上,不則一日到了。元來那個大商姓張名全,混名張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綢緞鋪,專一放官吏債,打大頭腦的。至于居間說事,賣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也有叫他做“張多保”的,只為凡事都是他保得過,所以如此稱呼。滿京人無不認得他的。郭七即到京,一問便著。他見七郎到了,是個江湘?zhèn)?起初進京時節(jié),多虧他的幾萬本錢做樁,才做得開,成得這個大氣概。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把轎去教坊里請了幾個有名的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后,就留一個絕頂?shù)募苏呓凶鐾踬悆?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帷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算約該有十來萬了,就如數(shù)搬將出來,一手交兌?诶锏:“只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資,江湖上難走;又不可輕易托人,所以遲了幾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實為兩便!逼呃梢娝绱怂,心下喜歡,便道:“在下初入京師,未有下處。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張多保道:“舍下空房盡多,閑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只須在舍下安歇。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逼呃纱笙,就在張家間壁一所大客房住了。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王賽兒,做昨日纏頭之費。夜間七郎擺還席,就央他陪酒。張多保不肯要他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叫還了七郎銀子。七郎那里肯!推來推去,大家都不肯收進去,只便宜了這王賽兒,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才快活。是夜賓主兩個與同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賽兒本是個有名的上廳行首,又見七郎有的是銀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來。七郎一連兩宵,已此著了迷魂湯。自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竟不放賽兒到家里去了。賽兒又時常接了家里的姊妹輪遞來陪酒插趣。七郎賞賜無算,那鴇兒又有做生日、打差買物事、替還債許多科分出來。七郎揮金如土,并無吝惜。才是行徑如此,便有幫閑鉆懶一班兒人出來誘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著便生根的,見了一處,就熱一處。王賽兒之外又有陳嬌、黎玉、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使錢。那伙閑漢又領了好些王孫貴戚好賭博的牽來局賭。做圈做套,贏少輸多,不知騙去了多少銀子。七郎雖是風流快活,終久是當家立計好利的人,起初見還的利錢都在里頭,所以放松了些手。過了三數(shù)年,覺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過了一半多了。心里猛然想著家里頭,要回家,來與張多保商量。張多保道:“此時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亂,劫掠郡縣,道路梗塞。你帶了偌多銀兩,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家里。不如且在此盤桓幾時,等路上平靜好走,再去未遲!逼呃芍坏糜肿×藥兹。

偶然一個閑漢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只看銀子多少。說得郭七郎動了火,問道:“假如納他數(shù)百萬錢,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濁,正正經(jīng)經(jīng)納錢,就是得官,也只有數(shù),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這數(shù)百萬錢拿去,私下買囑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個刺史做!逼呃沙砸惑@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經(jīng)?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將軍告身,只換得一醉;刺史也不難的。只要通得關節(jié),我包你做得來便是!闭f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張多保道:“事體是做得來的,在下手中也弄過幾個了。只是這件事在下不攛掇得兄長做。”七郎道:“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難做。他們做得興頭的,都是有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錢賺,越做越高,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污無恥,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兄長不過是白身人,便弄上一個顯官,又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時,朝里如今專一討人便宜,曉得你是錢換來的,略略等你到任一兩個月了,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若是官好做時,在下也做多時了!逼呃傻:“不是這等說,小弟家里有的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現(xiàn)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于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里原不希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興時,也只是做過了一番官了。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小弟見識已定,兄長不必掃興!倍啾5:“既然長兄主意要如此,在下當?shù)眯ЯΑ!碑敃r就與包大兩個商議去打關節(jié),那個包大走跳路數(shù)極熟,張多保又是個有身家、干大事慣的人,有什么弄不來的事?原來唐時使用的是錢,千錢為“緡”,就用銀子準時,也只是以錢算帳。當進一緡線,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宋時卻叫做一貫了。張多保同包大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個主爵的官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納戶,百靈百驗。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橫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放,告身還在銓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緡,就把籍貫改注,即將郭翰告身轉付與了郭七郎。從此改名,做了郭翰。張多保與包大接得橫州刺史告身,千歡萬喜來見七郎稱賀。七郎此時頭輕腳重,連身子都麻木起來。包大又去喚了一部梨園子弟。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那一班閑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蒼蠅集穢,螻蟻集膻,鵓鴿子旺邊飛!逼呃稍诰┒家幌蛉雎忻,一旦得了刺史之職,就有許多人來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估客,詐鄉(xiāng)民,總是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霧里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起初這些往來的閑漢、姊妹都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赍發(fā)些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見任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guī)?口角惹著,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攛哄了幾日,行裝打疊已備,齊齊整整起行,好不風騷!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資產既饒,又在大郡做了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歡,不覺日逐賣弄出來。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說著家里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一發(fā)喜歡,道是投得著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揚威,自不必說。無船上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來。七郎看時吃了一驚。但見人煙稀少,閭井荒涼。滿前敗宇頹垣,一望斷橋枯樹。烏焦木柱,無非放火燒殘;赭白粉墻,盡是殺人染就。尸骸沒主,烏鵲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元來江陵渚宮一帶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殘滅,里閭人物百無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險些認不出路徑來。七郎看見了這個光景,心頭已自劈劈地跳個不住。到了自家岸邊,抬頭一看,只叫得苦。原來都弄做了瓦礫之場,偌大的房屋,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個去向。慌慌張張,走頭無路,著人四處找尋。找尋了三四日,撞著舊時鄰人,問了詳細,方知地方被盜兵抄亂,弟被盜殺,妹被搶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與一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旁邊兩間茅屋之內,家人俱各逃竄,囊橐盡已蕩空。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替人縫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領了從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豈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了!”七郎哭罷,試淚道:“而今事已到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還有富貴榮華日子在后面,母親且請寬心!蹦赣H道:“兒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蹦赣H道:“如何能勾得此顯爵?”七郎道:“當今內相當權,廣有私路,可以得官。兒子向張客取債,他本利俱還,錢財盡多在身邊,所以將錢數(shù)百萬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錦榮歸,省看家里,隨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眾人取冠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邊隨從舊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母親見此光景,雖然有些喜歡,卻嘆口氣道:“你在外邊榮華,怎知家丁盡散,分文也無了?若不營勾這官,多帶些錢歸來用度也好!逼呃傻:“母親誠然女人家識見,做了官,怕少錢財?而今那個做官的家里不是千萬百萬,連地皮多卷了歸家的?今家業(yè)既無,只索撇下此間,前往赴任,做得一年兩年,重撐門戶,改換規(guī)模,有何難處?兒子行囊中還剩有二三千緡,盡勾使用,母親不必憂慮!蹦赣H方才轉憂為喜,笑逐顏開道:“虧得兒子崢嶸有日,奮發(fā)有時,真是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七郎道:“兒子原想此一歸來,娶個好媳婦,同享榮華。而今看這個光景,等不得做這事了。且待上了住再做商量。今日先請母親上船安息。此處既無根絆,明目換過大船,就做好日開了罷。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當夜,請母親先搬在來船中了,茅舍中破鍋破灶破碗破罐盡多撇了。又分付當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粵長行的官船,次日搬過了行李,下了艙口停當。燒了利市神福,吹打開船。此時老母與七郎俱各精神榮暢,志氣軒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興頭過來的,雖是對著母親,覺得滿盈得意,還不十分怪異;那老母是歷過苦難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幾多大了。一路行去,過了長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漂有個佛寺名喚兜率禪院。舟人打點泊船在此過夜,看見岸邊有大木庸樹一株,圍合數(shù)抱,遂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了樁橛。七郎同老母進寺隨喜,從人撐起傘蓋跟后。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茶,私問來歷,從人答道:“是見任西粵橫州刺史!彼律娬f是見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處游玩。那老母但看見佛菩薩像,只是磕頭禮拜,謝地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黃昏左側,只聽得樹梢呼呼的風響。須臾之間,天昏地黑,風雨大作,但見:

封姨逞勢,巽二施威。空中如萬馬奔騰,樹抄似千軍擁沓。浪濤澎湃,分明戰(zhàn)鼓齊鳴;圩岸傾頹,恍惚轟雷驟震。山中猛虎嘯,水底老龍驚。盡知巨樹可維舟,誰道大風能拔木!

眾人聽見風勢甚大,心下驚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風號猛,虧得船系在極大的樹上,生根得牢,萬無一失。睡夢之中,忽聽得天崩地裂價一聲響亮,元來那株木庸樹年深日久,根行之處把這些幫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長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樹又大了,本等招風,怎當這一只狼犭亢的船,盡做力生根在這樹上?風打得船猛,船牽得樹重,樹趁著風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絆不住了,豁喇一聲,竟倒在船上來,把只船打得粉碎。般輕樹重,怎載得起?只見水亂滾進來,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盡沒于水。說時遲,那時快,艄公慌了手腳,喊將起來。郭七郎夢中驚醒,他從小原曉得些船上的事,與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纜,才把個船頭湊在岸上,擱得住,急在艙中水里扶得個母親,攙到得岸上來,逃了性命。其后艄人等、艙中什物行李被幾個大浪撥來,船底俱散,盡漂沒了。其時,深夜昏黑。山門緊閉,沒處叫喚,只得披著濕衣,三人捶胸跌腳價叫苦。

守到天明,山門開了,急急走進寺中,問著昨日的主僧。主僧出來,看見他慌張之勢,問道:“莫非遇了盜么?”七郎把樹倒舟沉之話說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只見岸邊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木庸樹倒來壓在其上了,吃了一驚。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艙中,遍尋東西。俱被大浪打去,沒討一些處。連那張刺史的告身,都沒有了。寺僧權請進一間靜室,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處陳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動了江中遭風失水的文書,還可赴任。計議已定,有煩寺僧一往。寺僧與州里人情廝熟,果然叫人去報了。誰知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擾攘中,看見殺兒掠女,驚壞了再蘇的,怎當夜來這一驚可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資都盡,心中轉轉苦楚,面如蠟木且、飲食不進,只是哀哀啼哭,臥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張,只得勸母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雖是遭此大禍,兒子官職還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帶著哭道:“兒,你娘心膽俱碎,眼見得無那活的人了,還說這太平的話則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著了!”七郎一點癡心,還指望等娘好起來,就地方起個文書前往橫州到任,有個好日子在后頭。誰想老母受驚太深,一病不起。過不多兩日,嗚呼哀哉,伏維尚饗。七郎痛哭一場,無計可施。又與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幾日前曾見這張失事的報單過,曉得是真情。畢竟官官相護,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凈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殯葬了母親,又重重赍助他盤纏,以禮送了他出門。七郎虧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畢,卻是丁了母憂,去到任不得了。寺僧看見他無了根蒂,漸漸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鄉(xiāng),已此無家可歸。沒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個船埠經(jīng)紀人的家里,原是他父親在時走客認得的。卻是囊橐俱無,止有州牧所助的盤纏,日吃日減,用不得幾時,看看沒有了。那些做經(jīng)紀的人,有甚情誼?日逐有些怨咨起來,未免茶遲飯晏,箸長碗短。七郎覺得了,發(fā)話道:“我也是一郡之主,當是一路諸侯。今雖丁憂,后來還有日子,如何恁般輕薄?”店主人道:“說不得一郡兩郡,皇帝失了勢,也要忍些饑餓,吃些粗糲,何況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橫州百姓,怎么該供養(yǎng)你?我們的人家不做不活,須是吃自在食不起的!逼呃杀凰f了幾句,無言可答,眼淚汪汪,只是含著羞耐了。再過兩日,店主人尋事炒鬧,一發(fā)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這里須是異鄉(xiāng),并無一人親識可歸,一向叨擾府上,情知不當,卻也是沒奈何了。你有甚么覓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個兒?”店主人道:“你這樣人,種火又長,拄門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覓衣食,須把個‘官\’字兒閣起,照著常人傭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卻如何去得?”七郎見說到擁工做活,氣忿忿地道:“我也是方面官員,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將此苦情告訴他一番,定然有個處法。難道白白餓死一個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寫了個帖,又無一個人跟隨,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門上來遞。

那衙門中人見他如此行徑,必然是打抽豐、沒廉恥的,連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項事-一分訴,又說到替他殯葬厚禮贐行之事,這卻衙門中都有曉得的,方才肯接了進去,呈與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來道:“這人這樣不達時務的!前日吾見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體面,極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纏擾!或者連前日之事求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裝出來騙錢的未可知?v使是真,必是個無恥的人,還有許多無厭足處。吾本等好意,卻叫得‘引鬼上門\’,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罷了。”分付門上不受他帖,只說概不見客,把原帖還了。七郎受了這一場冷淡,卻又想回下處不得。住在衙門上守他出來時,當街叫喊。州牧坐在轎上問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里高聲答道:“是橫州刺史郭翰!敝菽恋:“有何憑據(jù)?”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風飄舟,失在江里了!敝菽恋:“既無憑據(jù),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赍發(fā)已過,如何只管在此纏擾?必是光棍,姑饒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見本官發(fā)怒,亂棒打來,只得閃了身子開來,一句話也不說得,有氣無力的,仍舊走回下處悶坐。

店主人早已打聽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問道:“適才見州里相公,相待如何?”七郎羞慚滿面,只嘆口氣,不敢則聲。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兒閣起,你卻不聽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時勢,就是個空名宰相也當不出錢來了。除是靠著自家氣力方掙得飯吃,你不要癡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當好?”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別無本事,止是少小隨著父親涉歷江湖,那些船上風水,當艄拿舵之事,盡曉得些!钡曛魅讼驳:“這個卻好了,我這里埠頭上來往船只多,盡有缺少執(zhí)艄的。我薦你去見時,好歹覓幾貫錢來,餓你不死了!逼呃蓻]奈何,只得依從。從此只在往來船只上,替他執(zhí)艄度日。去了幾時,也就覓了幾貫工錢回到店家來。永州市上人認得了他,曉得他前項事的,就傳他一個名,叫他做”當艄郭使君!钡且獙に旚沟拇,便指名來問郭使君。永州市上編成他一只歌兒道:

問使君,你緣何不到橫州都?元來是天作對,不許你假斯文,把家緣結果在風一陣。舵牙當執(zhí)板,繩纜是拖紳。這是榮耀的下梢頭也!還是把著舵兒穩(wěn)。

詞名《掛技兒》

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挨得服滿,身邊無了告身,去補不得官。若要京里再打關節(jié)時,還須照前得這幾千緡使用,卻從何處討?眼見得這話休題了,只得安心塌地靠著船上營生。又道是“居移氣,養(yǎng)移體”,當初做刺史便象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類,一般無二。可笑個一郡刺史,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算不得賬的。上復世間人,不要十分勢利。聽我四句口號:

富不必驕,貧必不怨。要看到頭,眼前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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