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母

　　是佛教開啟了我的良知，明白了為人之子的道理。二十五歲以前仿佛只知道對父母索要和抱怨，把父母的辛勤養(yǎng)育當成理所應當。現(xiàn)在偶爾回家，看到三十、四十大幾的姐弟們依舊勞累老母，工作、生活不順利，在她身上撒氣，把她當成不花錢的勞動力和出氣筒，我的心在落淚，在流血。

　　母親的命著實是苦。她只是我們這個有著地主成份的家庭的童養(yǎng)媳，拿她自己的話說，只是一條看門狗。她自從來到我們張家，可以說沒有享一天福，有的只是地主的高帽子和嗷嗷待哺的四個孩子。

　　我十四歲時因為成份不好，初中再也上不下去，只好辭別家母和我熟愛的老家，到荒無人煙的一所兵團子女學校去上學。四年后家母也帶著我的小弟來到兵團，她放心不下我，怕我受人的欺負，怕我凍著，怕我吃不飽。所以她上汽車，乘火車，整整在路上折騰了四天，才見到我。她看到剛下課的我穿著有補丁的衣褲，哭紅了眼睛。由于四年沒有見面，我當時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竟然不知道給她倒一杯水喝，更沒有錢請她吃一頓飽飯。

　　后來我工作了。只要是我回家的日子，家母便早早搟好面，做好羹，站在門口望著，一看見我的影子，便趕緊下面。她知道我在單位吃食堂饃饃吃傷了。

　　在我生病住院的日子，家母日夜守護在病榻前，幾天幾夜不合眼，不吃飯。二十年后，我生日的一天，閑談中才知道，當時正是秋收的日子，家父卻說她借口到醫(yī)院享清福去了。

　　家母就是這樣任勞任怨、忍氣吞聲地生活著。

　　現(xiàn)在想來，帶給她撕心裂膽的最大而又最持久的痛苦的，當是我出家的日子。姐姐告訴我；當時她和家父正用積攢了三年的錢在給我蓋的新房上泥，黃昏時接到我的家信，說自己決意出家，就是十頭牛也不能將自己拉回去，她被這當頭一棒打昏了，差點從房上掉下來。她寫給我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家信，大意是說，家里沒有一個人對不起你，你為什么要出家，而且十頭牛也不能把你拉回來。字有些顫顫巍巍，紙也是皺皺巴巴的。

　　我回信給他們說，如果你們阻止我出家，我就跳海。他們再也沒有給我來信，我嚇住了他們。我使他們笑不出來，更哭不出來。我的追求、執(zhí)著、虛榮和理想化的人生幻覺，帶給了家母又一次意想不到的打擊。

　　我無法想象我當時帶給她多么大的痛苦和悲哀。

　　她心里有苦不能給別人說，怕人笑話，七天七夜沒有吃喝，更沒有出門，整個人瘦了一圈，象變了個人似的。家父更是整日整日喝悶酒，但在人前還要裝出笑臉。我的決意出家，傷透了他們的心，擊碎了他們對生活的全部的努力和希望。

　　家父是在被評上全師工作標兵的慶功會上，有人問起他的兒子時，一口酒下肚，倒下后就再也沒有起來。

　　我會奔喪，家人告訴我說，父親得的是腦溢血，在彌留之際，他把自己的頭奇跡般地掉到朝著北京的方向。他等了三天，終于在絕望中合上了雙眼。十年沒有見面了，他想見兒子一面�？晌疫�是沒有見到家父，天熱，家人早早地將他埋在了天山腳下的荒原上�，F(xiàn)在唯一能寄托我的哀思的便是到墳上培一把土，燒幾張紙。

　　家人在訴說他們?yōu)槭毯虿≈械睦细笗r受了多少多少苦，花了多少多少錢時，自然而然談到了家母的贍養(yǎng)事宜，流露出擔心和無奈。

　　生活使我再一次悟透了生活，明白了責任，發(fā)現(xiàn)了良心。我暗下決心，就是賣身，也要安頓好老娘的晚年生活。于是，我做出了超過自己能力而又有期限的承諾。

　　我為老母置辦了房子，友人可以幫我照顧，我心安理得地當我的和尚。

　　現(xiàn)在友人們見我三天兩頭打電話問候家母的冷暖，說我是個孝子，而我知道我只是盡了一個人子應盡的責任而已。

　　佛說，假使有人左肩擔父，右肩擔母，行千萬里，也不能報父母的養(yǎng)育深恩。假使有人剝皮為紙，折骨為筆，刺血為墨，盡情書寫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也書不能盡。

　　因為信仰的習慣，我勸家母也吃齋念佛，并為她說了很多素食與健康的道理，她只是木然地說，我只知道不坑人不害人就可以了。未了，自言自語地說——會不會象李逵一樣，為了盡孝心，卻背了老母去喂了老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