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紂王每欲建造高臺,廣開花囿,又恐群臣諫議。先建宗廟,復(fù)遣蜚廉、費仲在都城南陽社圜三里之地,筑臺高千尺,上造玉門瓊臺,盡飾金珠。白璧下建瓊林御庫,收貯貨物。又令在都城建造巨橋大倉數(shù)千余間。費仲督并民力,府庫財用皆空,三年未能成就。費仲乃回奏紂王,紂王不悅。崇侯虎曰:“以萬乘之尊建一臺榭,何憂不就?臣請將外郡糧稅、戶役各增一倍,在城百姓則賦役不增,但調(diào)其用正服役。如此財力俱備,不上三年,臺榭可成,庫藏亦滿�！�

大王大喜,即出詔書重斂勞民。費仲、蜚廉將畿內(nèi)之民三丁抽一,單丁獨役。富者雖少壯,亦賣銀而不調(diào)用;貧者雖老弱,亦必驅(qū)而用之。替換督工,晝夜不息。民不勝�？�,勞死于臺下者縱橫枕籍無數(shù)。不勝重斂者,賣妻鬻子,至于逃亡。及至七年,始得成功。費仲、蜚廉請紂王游玩,紂王駕至臺上。一見此臺高聳廣闊,盡飾瑯玕白玉,皆絡(luò)翡翠珠璣,忻然嘆曰:“若非崇侯虎獻謀,費仲、蜚廉效力,則朕又豈有高臺之樂?”遂名其臺為“鹿臺”。封崇侯虎為大司徒,費仲、蜚廉為鎮(zhèn)殿大將軍。使其重斂民財以充鹿臺之庫,厚收粟麥以實巨橋之倉。與妲己宴賞其上,自謂天下崇臺美室皆不能及。然不知乃焚燎天下之財,�？嗳f民之力,始能成就。后人馮猶龍有四六之詞譏之云:臺高接漢,榭聳凌云。九曲欄桿,飾玉雕金。光采采千層樓閣,影溶溶朝星映月。怪草奇花香馥,四時不卸;珍禽異獸聲揚,十里傳聞。游宴者恣情快樂,供力者勞瘁艱辛。涂壁脂泥,盡是萬民膏血;華堂彩色,皆收百姓精神。綺羅錦繡,空盡織女機杼,絲竹弦歌,變作野夫啼哭。真?zhèn)�以天下奉一人,須始信獨夫殘萬生。

一日,紂王與妲己宴于鹿臺,調(diào)六宮嬪妃赴于臺下,令其盡脫去裙襉,裸身歌舞,互相歡謔。紂與妲己望見,鼓掌大笑,獨有姜后宮中嬪御七十二人揮淚,不肯裸衣歌舞。紂王召問其故,眾宮女但悲而不答。妲己曰:“此姜后之宮女,每怨大王殺其主母,欲謀作亂,以弒大王。妾始不信,今違王命,誠有此意�！奔q王大怒,喝令斬之。妲己奏曰:“宮女謀亂,當(dāng)要重責(zé),以戒將來�！蓖踉�:“斬刑極矣,又何更重?”妲己曰:“依小妾之見,可在摘星樓前挖地方數(shù)百步,深高五丈余,令取百般蛇蝎蜂蠆之類,群聚穴中。將此宮女投入穴坑,與百蟲嘬咬,號作‘蠆盆\’之刑,方可警眾�！�

紂王大悅,即令費仲開成收聚百蟲,將此七十二名宮女一齊投落坑中。只見眾宮女赤身膊背,淚流滿面,悲哀號哭,不忍見聞。紂王大笑曰:“非皇后之計,則不能滅此叛妾�！睍r太子殷郊聞知,忙來鹿臺進諫曰:“天子,民之父母也;刑法者,國之治具也。民不可虐,法不可變。今眾妾無謀逆之罪,而加以極慘之刑,此皆妲己蠱惑圣聰,使天下談父王為無道,請斬妲己以正朝綱�！辨Ъ好ψ�:“太子與眾妾同謀,故敢強辭,妄毀小妾�！奔q王喝令捶死殷郊。王子比干聞知,慌忙入諫曰:“太子,國之根本,大王何忍加刑?”紂王俯思良久,令滴太子與姜文煥共守潼關(guān)。太子悲號,甘死不愿遠出。比干又諫曰:“太子乃社稷之主,不可遠謫邊關(guān)。”紂王大怒,喝令不已。比干乃挽殷郊出朝,撫慰之曰:“君父之命,不可違忤。吾兒暫出潼關(guān),他日父王回意,吾當(dāng)保奏回朝�！碧�子泣辭比干。而忽出一人。叩住馬頭,諫不可去。眾視之,乃大夫梅伯也。太子曰:“吾知不可出國,但君命已出,不敢有違。”遂驅(qū)馬出城,直奔潼關(guān)。

于是,梅伯解下衣冠,延頸入見紂王曰:“皇后無失德而被刑,太子無罪過而遭謫。今大王若不追回太子,臣愿解還官誥,甘代其死。”時妲己又奏曰:“梅伯皆太子之黨,故互為相救�！奔q曰:“當(dāng)如何可絕此黨?”妲己曰“群臣輕侮朝廷,皆由刑罰輕薄故也。依妾之見,可鑄銅柱,內(nèi)煽焰火,外涂脂膏。令犯人梅伯裸身抱柱,即皮肉朽爛,筋骨立焦。如此臣下方畏懼,朝無奸黨矣。”紂王曰:“善�！奔戳�銅柱,涂膏燃火,將梅伯解衣抱柱。梅伯痛哭受刑,頃刻肉焦骨碎,化為飛灰。但見:炮烙當(dāng)廷標(biāo),火威乘勢熱。

四肢未抱搏,一膽先摧烈。

須臾化骨筋,頃刻竭膏血。

吾知紂山河,隨此煙燼滅。

梅伯既死,群臣皆心驚膽裂。而紂王大笑曰:“此刑極美,可號何名?”妲己曰:“可名為‘炮烙\’之刑�！庇衷�:“‘炮烙\’不可概用,可制銅斗,亦置火其中,名曰‘熨斗\’,罪不至死者,令以手持熨斗,則手焦?fàn)�,方別重輕�！奔q然之,即立銅柱、銅斗各數(shù)十號,置于殿前。但有罪者,便加此刑。滿朝群臣皆緘口,畏懼而已。妲己見群臣畏刑不諫,乃恣意任為,與紂朝夕歡宴不息。

一日,宴于摘星樓。又令宮人裸衣歌舞。風(fēng)動羅裙,各相爭戲。妲己又告紂曰:“此戲不足以盡圣歡,可在臺下開二坑穴,一則中間壘糟為邱,四圍引酒為池:一則懸肉為林,令各宮嬪妃裸衣戲于酒池,各相逐于其間,隨他生死池中�！奔q王即依其所行,令宮女戲逐。往來出沒,死者浮沉,不計其數(shù)。紂與妲己撫掌大笑,曰:“此樂猶稱吾意�！彼炝钯M仲南距朝歌,北至邯鄲,縱橫數(shù)千里內(nèi),五里建一離宮,十里建一別館,日與妲己乘逍遙車,絲竹歌樂擁于前后。宮中設(shè)立九市,令宮人賣酒販肉,自與妲己晝眠夕宴。伯邑考不知今日是何日,以問左右。左右曰:“西伯當(dāng)日離歧下之時,曾言有七年之厄。令群臣不得入朝。今七年災(zāi)將滿,更待數(shù)月,可往贖罪�！比撼冀砸詾槿�,獨伯邑考曰:“君父久困于外,臣子全無憐念之意,忍心害倫,大不可也�！彼鞌y數(shù)從者出岐州。

時姬發(fā)、姬旦向前阻曰:“父侯有未遲。”伯邑考不從,直投朝歌,具贖罪之表,先見紂王。紂王宣入伯邑考,令考御車,妲己隨之。紂王曰:“汝贖父罪奚為?”伯邑考曰:“臣祖季歷大勛,勞蒙先王賜圭瓚秬鬯,封為西伯。臣父總鎮(zhèn)西方,西方諸侯稱為仁德。今違忤天顏,囚系七年。臣痛父囚苦,愿以身代。”紂謂妲己曰:“此忠孝之士�！奔戳钺屛鞑�之囚。妲己曰“妾聞伯邑善彈琴,妾欲聞雅操,大王令其試操一曲,然后放回。”

紂王然之,即回宮令取琴與伯邑考,曰:“朕聞汝善彈琴,汝今試撫一曲,何如?”伯邑考曰:“臣聞父母有疾,不御琴瑟。今父已囚七年,臣心痛如刀割,焉敢彈琴?”紂曰:“此皇后愛汝雅操,不必忤旨。試操一曲,即赦汝父西還。”伯邑考聞得此言,大喜,乃受琴置于膝上,十指尖尖,撥動絲弦。自思君王無道,因在琴中寓音以諫之。其詞曰:明君作兮布德行仁,未聞忍心兮重斂煩刑。炮烙熾兮筋骨粉,蠆盆慘兮肺腑驚。萬民精血竟入酒海,四方膏脂盡懸肉林。機杼空兮鹿臺財滿,犁鋤拆兮秬橋粟盈。我愿明君兮去讒逐淫,振頓紀(jì)綱今天下和平。

妲己聞其曲音,奏紂王曰:“伯邑考所操,專刺時君,誹謗王非。若不除卻此子,必助西伯為亂。”伯邑考聞言,唾面詈曰:“淫妒賤婦,蠱惑我王。我死青名不朽,但可惜成湯社稷矣�！庇�以琴擊妲己,妲己越席而避。紂王大怒,喝令斬之。妲己曰:“妾聞圣人不食其子,西伯素稱先知,可將伯邑考醢為肉醬,作羹送與西伯。西伯不食,必是先知圣人,斬而勿放。倘其不知而食,則亦常人而已,放之西歸�！奔q即令醢伯邑考。伯邑考罵不絕口,頃刻死于亂刀之下。后人鐘伯敬有詩嘆曰:孤身抱忠義,萬坦里探親災(zāi)。末入羑里城,先登紂王階。

拋琴刺孽婦,頃刻怒心摧。

可惜青年客,魂隨動運灰。

紂王乃令人赍肉羹入羑里城。時西伯囚系七年,杜門不出鎮(zhèn),日獨演伏羲之卦。忽一日,有怪鳥鳴于庭前,西伯即演卦象,便知當(dāng)損一子。顧謂從者曰:“數(shù)日以來,心驚肉顫,吾懼長公子入朝告贖吾罪,必中蘇妃之計�！睆恼邔Υ鹞唇K,忽報王使至。西伯迎接入堂,使者呈肉醬曰:“主上以侯伯無甚大過,拘于僻城數(shù)年,故特賜奇味,不日將復(fù)詔西歸�！蔽鞑�接肉在手,心知是子之肉,又知是妲己試挾之謀,不得已,乃對使者盡啖其肉羹。使者辭回,以報紂王。紂曰:“世謂西伯有先知之圣,子肉尚不知而啖之,何足為圣哉!”于是遂有釋囚之意。話分兩頭,卻說伯邑考從者直奔西岐,入見群臣,將伯邑考之事告知。舉朝哀哭,或議出兵攻紂,迎還西伯者。散宜生曰:“長公子多因不守父訓(xùn),故得大禍。今主公厄數(shù)已滿,只宜具表贖還,不可興兵以生他變�！比撼荚�:“然則用何物可贖主罪?”宜生曰:“吾聞商王荒廢朝綱,酒色是務(wù),可選精麗美人、良馬、金寶等賂之。”乃求得有莘之美女,驪戎之文馬,有戎氏之九駟,及奇怪之物,遣閎天赍入商。閎天領(lǐng)貢物直抵朝歌安歇,訪得朝中政柄皆在費仲之手,乃以良馬八匹、金寶二車、美女二名,先見費仲。費仲延入府中,閎天曰:“吾主陷囚七年,國中政事盡廢。今以微物敬獻,愿司寇贊一美言,則西伯君臣感德不沒。”費仲忻然受其金寶曰:“大夫次日進上貢物,下官力當(dāng)保奏�！遍b天相辭出府。次日,即上表進貢物。紂王覽罷,宣美人上殿。大悅,曰:“只此美人足以釋西伯矣。”遂遣使赦出姬昌。妲己諫為不可,費仲進曰,“姬昌雖有罪過,然已囚七年。西方百姓無主,若不釋歸,必然生變。”紂乃納費仲之言,赦出西伯。西伯即日受詔出羑里,百姓鼓舞大悅,相送出城。西伯入朝謝罪,紂王曰:“朕念卿為西方民主,頗聞德政。今赦爾前罪,賜爾白旄、黃鉞,得專伐征�！痹�:“譖汝者,崇侯虎也�！奔Р�又奏曰:“臣請得以正平之國地方千里獻之于王,愿王解炮烙、慰斗之刑�！奔q從之。姬昌謝恩出朝。遂與閎天西歸。后馮猶龍有詩云:商德滋昏周德昌,脫囚羑里系興亡。

神龍獨為樣云起,靈鳳多因瑞氣翔。

他日飛熊頻入夢,此時文豹早亡商。

戎衣不舉傳孫子,八百蒼姬作肇光。

西伯車駕回至岐州,群臣鼓舞而迎曰:“今日復(fù)見父母孔邇矣�！蔽鞑�入朝,先謁宗廟,再受朝賀。諸子群臣問安已畢,右班一人奮然奏曰:“臣觀商辛失政,殄絕人倫。吾主無辜而受七年囚系,今日全歸,何不舉西歧之眾,打入朝歌,與民除害?”眾視之,乃將軍辛甲也。

西伯大驚曰:“卿何妄發(fā)此言?商王乃君父也,孤實臣子也。父有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君有不明,臣不可以不忠。豈有君而可叛乎?”于是,諸侯以西伯能敬上恤下,遂率歸西伯。西伯廣行仁政,厚恤下民,使耕者什一而稅,仁者世食其祿。畫土為牢,刻木為吏,不動刑罰而民自勸。百姓有男不能婚,女不能嫁者,則出公錢而嫁娶之;有老而無子,幼而喪父者,皆給錢帛而賑恤之。由是,西方百姓家給人足,歌頌太平。又令辛甲率兵二百名,建高臺深沼于都城,以觀災(zāi)樣。辛甲領(lǐng)命出朝,將要興工,百姓爭先去搬泥運木。西伯聞知,乃遣上大夫太顛以酒食親賞百姓,勸其暫停休息,不須急就。百姓聞命,愈加用力,此臺不日而成。即便鑿為池沼,深至五尺。忽見枯骨一付,百姓將拋于沼外。西伯急止之。問:“是何人骸骨?”軍吏曰:“遠年枯骨,不知何方人氏。”西伯忙令埋之。軍吏曰:“此無主守,何必埋掩�！蔽鞑�勃然變色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有一國者,一國之主。今此枯骨,寡人即是其主,又安所非主乎?”遂命裹其骨葬之。天下聞之,皆曰:“西伯恩澤及于枯骨,況于人乎?”于是,歸者三十三國。話說百姓效力,不日沼圃皆成。周圍七十里內(nèi),有麋鹿、鴻雁、魚鱉、鳥獸在沼圃中。西伯大宴群臣于臺上,又以金錢散賞百姓。百姓歡悅而指其臺沼曰:“此吾王之靈沼也�！焙笕绥姴�敬有詩云:沼鑿深深圃僻開,經(jīng)營不日萬民來。

要知商喪西周振,須察靈臺與鹿臺。

西伯自葬枯骨,仁政馳于四方。時虞、芮二國百姓相爭界上之田,積年不決。虞侯乃遺書與芮侯曰:“我等有此疑獄,難以判決。當(dāng)今西伯乃仁人君子,澤及枯骨,西方鰥寡孤獨不致失所。若不朝西伯則不明決,敢約大駕相期西入�！避呛畹脮�快然,便與從者會虞侯人于崤山。至歧州界上,見農(nóng)夫耕于隴上者,相讓而遺其畔田。二候召而問之,農(nóng)夫曰:“西伯以仁讓為教化,我等焉肯爭畔?”二侯乃噴稱羨,遂驅(qū)車馬沿路遍察。但見耕者皆相讓畔,行者皆相讓路。及至都中,百姓往來者男則行左,女則行右。年至五十以上者肩不負(fù)重,手不提摯。二侯訪問鄉(xiāng)民,曰:“此西伯之教化也�！庇�、芮二侯乃自相告曰:“我等不能躬率教化,使民積年爭訟,誠乃小人。不若今都城以及山野皆有君子之風(fēng),我等既為小人,焉可輕踐君子之庭乎?”即便抽身東回,相辭各歸本國。虞侯以所爭之地送還芮侯,芮侯不受,又送至虞。二國相推不已,遂讓為閑田。天下聞之,咸曰:“西伯教化,使人遷善而不自知,真圣人也�！毕嗦识�朝于歧者四十余國。時有采風(fēng)鳴于歧山,以昭仁政之瑞。后馮猶龍有詩云:教化默融遠國民,風(fēng)行草動總歸仁。

朝鳴彩鳳岐山下,靈瑞須昭大圣人。

當(dāng)時西伯日行仁政,民爭歸順。紂王日行暴虐,民多背叛。時商都城中有民姓姜,名尚,字子牙,年過七十,家道寂寞。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排兵布陣之術(shù)。但時未遇,甘守清苦而不仕。及聞紂王恣行暴虐,浩然嘆曰:“吾聞君子不處亂邦,今商家殄滅人倫,焉可再居!”乃攜家屬徙居?xùn)|海之濱,釣魚為生。畢竟后來如何,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