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劍擊劍棋逢敵手　好殺奸血濺僧頭

話說虬髯公與聶隱娘各駕劍光,從柳葉村追趕燕子飛,來到松針嶺上,虬髯性起,祭屠龍劍要斬子飛,替萬民除害。這屠龍劍乃仙家至寶,與黃衫客斬秦應(yīng)龍祭的飛龍劍一般利害。不過飛龍劍是雙把,這屠龍劍乃是單把。虬髯公祭起空中,但見一道劍光,比雪還亮,直奔子飛腦后落將下去。子飛駕著劍遁在半空中行得甚是迅速,忽覺耳旁邊呼的一聲,突有一股冷氣直沖過來,心下大驚。急忙回頭一看,見是一把飛劍,銳不可當(dāng),相離只有二尺多遠(yuǎn),嚇得魂不附體,喊聲:“我命休矣�！泵髦�欲避不及,忙把自己手中的青芙蓉劍盡著平生之力向后一抵。那屠龍劍剛剛飛到,擊個(gè)正著,但聽得當(dāng)?shù)囊宦?震得四山多應(yīng)。虬髯公大吃一驚,燕子飛卻因劍光晃動(dòng),在半空中站不住,身軀往下一沉,跌落地去。只跌得地轉(zhuǎn)天旋,手足無措。

誰知這屠龍劍好如生著眼睛,見子飛跌下山頭,他也緊緊的往下一逼,寒光懔懔,仍從腦后劈來。子飛喊聲:“啊呀!”看身旁有株合抱不來的大樹,綠蔭匝地,碧翳參天。他就身子在地上一伏,骨碌碌滾至樹邊,想要躲他一躲。腳跟還沒有立定,但聽得震天價(jià)一聲響亮,這株樹已截為兩段,倒將下來。虧得子飛眼快,起個(gè)驚蛇入草之勢(shì),向斜刺里一鉆,鉆了開去,否則,幾乎壓在樹下。

聶隱娘星光之下見屠龍劍把大樹截?cái)?依然斬不得子飛,芳心大怒,把手中的穿虹劍也向子飛劈面祭去,恍如一道長虹。子飛一眼瞥見,暗想:“一把劍尚難抵?jǐn)?怎禁得再添一把,看來今夜必定有些不妙�！睙o可奈何,惟有仗著芙蓉劍的利害,或可保全性命。急忙定一定神,看穿虹劍來得切近,舉劍向他盡力一迎,且喜竟又磕了開去。正想乘勢(shì)飛逃,豈知腦后的屠龍劍又直刺過來,子飛因又回轉(zhuǎn)身掣劍抵御。一霎時(shí),三把仙劍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山頂上擊個(gè)不住。只因這青芙蓉劍在五花劍中最是鋒利,燕子飛的手腳又甚活潑,所以屠龍、穿虹二劍,竟難取勝。約有半個(gè)時(shí)辰,燕子飛雖抵?jǐn)车脷獯�吁�?渾身是汗,卻仍腳步不亂,心下不慌。虬髯、隱娘大為詫異。

其時(shí)已是五更轉(zhuǎn)過,天色漸明。這松針嶺本來不是荒山,只要天光一亮,就有行人來往。遠(yuǎn)遠(yuǎn)聽山腳下有腳步聲音,乃是十?dāng)?shù)個(gè)賣菜鄉(xiāng)人,挑著菜擔(dān),打從此處經(jīng)過,要到山陰縣去趕做早市。子飛見了,情急計(jì)生,急把芙蓉劍使個(gè)五花蓋頂之勢(shì),護(hù)住了上二路,那身子往下一蹲,兩只腳往山下一跳,名為飛虎離山,足足跳有十丈高低,落在眾鄉(xiāng)人的面前,大喊一聲:“救命!”眾鄉(xiāng)人見山上落下一個(gè)人來,各人嚇了一跳,一個(gè)個(gè)停下菜擔(dān),忙問:“為了怎么事情?”子飛答道:“在下是臨安人,昨日來此探親,貪趕路途,不料在這山上遇見一男一女兩個(gè)強(qiáng)盜,搶去我的包裹行囊,尚要傷我性命。幸我幼時(shí)也曾從師學(xué)過武藝,與他在山頂上殺了多時(shí),未曾被害。且喜眾位到此,那兩個(gè)強(qiáng)盜方才住手,我就乘勢(shì)逃下山來,尚望眾位見憐,幫我前去拿盜,好與地方除害,并索還我的包裹行囊�！北娻l(xiāng)人聞言,大驚道:“這里松針嶺向來并無歹人,那里來的強(qiáng)盜,現(xiàn)在何方?快與我等說知,一同前去送官�！毖嘧语w將手向山上一指,道:“在山頂上站著的一個(gè)老頭兒、一個(gè)女子,這不是么?”眾人抬頭一望,曉色朦朧中果見有男女二人站在山峰上面,手中且有雪亮的兩口寶劍,照得山下冷氣森森,齊喝一聲:“果然有盜,我等快快拿人�！币积R擁上山來。

虬髯、隱娘見燕子飛跳下山去,本來仍要飛劍斬他。因見山下人多,天光尚未大明,望下去不甚清楚,恐怕誤傷旁人,故把仙劍一收,立在山峰之上,要想追下山來,再作區(qū)處。不提防眾鄉(xiāng)人被燕子飛所愚,一哄上山。隱娘尚待分辨幾句,虬髯公見若輩皆是粗人,說也無益,任他們走近身旁,始高聲喝道:“列位不必動(dòng)手。我兩人算是強(qiáng)盜,你們要拿去見官,任憑你們。但這矮小子也不是個(gè)好人,必須你們把他也捆住了,我二人就情愿聽列位怎樣。否則,休來管這閑事。”眾鄉(xiāng)人笑道:“他的行李衣包多被你二人劫了,還說他不是好人,真是豈有此理。休得多言,快快隨我們見縣太爺去�！笨谡f著話,一個(gè)個(gè)摩拳擦掌要想拿人。虬髯公見這班人甚是懵懂,哈哈笑道:“你們不信老夫的話,今日不把這人拿住,日后管教你一縣不安。這也是死生有命,姑且容他再活幾時(shí),我兩人暫時(shí)去也�！闭f罷,把劍一晃,已去得無影無蹤。隱娘見虬髯已去,也架劍遁起在空中,說聲:“我把你這班不曉事的鄉(xiāng)人,留下禍根,管教你們受累不淺�！钡姥晕戳�,人已不知去向。眾鄉(xiāng)人見所未見,只嚇得目瞪口呆,多說:“原來不是強(qiáng)盜,乃是真仙�！奔娂姽虻乜念^。

燕子飛見眾人多在向空禮拜,暗想:“此時(shí)不走,更待何時(shí)?”輕輕的也把仙劍一搖,架起劍光向東而去。眾鄉(xiāng)人叩頭已畢,正要尋他說話之時(shí),誰知也不見了。大家又是一呆,在四山里搜了一回,搜不出來。又說:“這一個(gè)諒來是個(gè)妖怪,不知犯了怎么天條,所以仙人定要?dú)⑺?卻被我們無端放走,真正是這妖怪的造化�！蹦阋惨谎�,我也一句,不倫不類的議論多時(shí)。直至日上三竿,方才過山趕集而去。我且不提。

再說燕子飛僥幸得脫虎口,離了松針嶺向東而行。約有二里多路,腹中饑餓,身體也覺疲軟異常,須得尋所宿店,吃些點(diǎn)膳養(yǎng)息養(yǎng)息精神方好。遂把劍光收住,落下塵埃,問一問路上行人:“此處是怎么所在?”原來是山陰縣北門外大街。這街名叫做三岔道,共有三條岔路。往南是山陰縣的北門,相離約有五里之遙。往東有座高山,名九折巖,十分險(xiǎn)惡,離此只有三里多路。往西就是方才來的那松針嶺,獨(dú)有往南是一條大河,并無去路。燕子飛找了一所安寓客商的飯鋪,問店主人要些早飯吃了,推說行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好,閉上房門,倒頭便睡。

直到天將傍晚,方始起身,呆呆的坐在房中,想起昨夜之事,真是好險(xiǎn):“那老頭兒與一女子不知究是何人,薛飛霞如何未死,看他舉動(dòng)似乎學(xué)得一身武藝,故此打他身旁經(jīng)過,他敢仗劍來砍,這劍且甚鋒利。那與飛霞同立一處的年少之人,不知是否即文云龍,看他腰懸寶劍,必定也是一個(gè)慣家。”又想到:“烏天霸死得凄慘,不知究喪何人之手,真是令人難解,未知何日方能替他報(bào)得此仇�！彼紒硐肴チ艘换�,聽店小二來叩門,同道:“客人睡醒了沒有,身體可好,午飯未曾用過,可要用些晚飯?”子飛開了房門,答稱:“略略好些,你拿夜飯來罷�！钡晷《�答應(yīng)自去。少頃,端上酒飯,又點(diǎn)了一雙燈兒,服侍子飛吃過,收拾杯盤,囑聲:“火燭小心,熄燈而睡�！弊语w回說:“曉得�！币琅f拴上了門,將燈吹滅,要想上再睡。無奈白天里已睡足了,覆去翻來,不能成寐。聽街上邊人聲漸寂,已是戌未亥初時(shí)候。子飛再睡不住,起身走至窗前,暗想:“昨夜在柳葉村采花未成,連金銀也沒有取過一錠,何不趁此夜靜無人,出外走走,順便取些財(cái)物回來,有何不可�！敝饕庖欢�,取了芙蓉劍,輕輕把窗子開了,跳上屋檐,將腳尖鉤住檐頭,扭轉(zhuǎn)身軀,仍把窗子閉好,方才灑開大步,揀著房廊稠密的地方走去。誰知走了二三百間門面,多是些小本經(jīng)紀(jì)的店家,并無一所絕大行號(hào),絕大富戶,暗想:“這條街上如何這般貧苦,反不及那柳葉村中。”因一步懶似一步的走了回來。若說這三岔道既是一條往來大路,那得并無大戶巨商。只因子飛初到此間,不諳路徑。出了店房往南而行,南邊是一條大河,并無去路,自然比不得東西北三面熱鬧。后從南首折回,信著腳步往北行去,漸見街面房屋有些象樣起來。又走了二百多家門面,見有一所兩間店面的花米行兒,一共是兩進(jìn)房屋。看來前邊是店,后面乃是住宅。子飛遂立定了腳四下一瞧,正想下手。忽聽得東壁廂撲的一聲,一眼望去,見隱隱跳上一個(gè)人來,疑心是隔夜那個(gè)蜷須老者,心上一驚,急忙拔劍在手,將身一晃,跳將過去看個(gè)仔細(xì)。

那知卻是一個(gè)和尚,身軀肥胖,年約二十有余。身旁一件元色稠密門鈕扣的小袖僧衣,頭上邊戴一頂元布僧帽,足下薄底僧鞋,腰間插著一口戒刀,手中拿著一個(gè)小小包兒,包的像是衣服,在屋面上輕輕一跳,跳下地去。子飛暗暗喝聲:“詫異�！备�著他也跳下屋來。只因聲息全無,和尚未曾覺得�？此�興匆匆走至側(cè)首一間臥房,輕起指頭在門上彈了兩響,里邊走出一個(gè)絕色婦人。年在二十以內(nèi),散披著一件半舊不新的天藍(lán)小襖,下身裙也不束,只穿一條淡紅褲兒,足上穿的乃是睡鞋,行動(dòng)時(shí)寂無聲響。見了和尚,眉花眼笑,手?jǐn)v手兒一同進(jìn)房。子飛才知道這孽僧與那婦人乃是預(yù)先約會(huì)著的:“但這婦人年紀(jì)尚輕,不知家中還有何人,如何這般大膽,何不把那孽僧驚走,下去采花。雖比不得薛飛霞美貌無雙,卻與昨夜柳葉村的女子倒也不相上下�！毕肓T,把手在房門上一拍,低低喊聲:“捉奸�！崩镞吥莻�(gè)和尚,本來尚還未睡,聽得外面有聲,急掣戒刀在手,一個(gè)箭步搶出房來。那女子也不知是怎么人在外呼喊,只嚇得軟做一堆,任著和尚出去。

子飛見房門開動(dòng),急把身子一偏,意欲讓他逃走,不提防這和尚甚是眼快,跳出房來,手起刀落,向著子飛肩上就是一刀。子飛忽往斜刺里一躲,砍了個(gè)空,身子往前一磕。子飛抽這空兒,拍的往著房內(nèi)跳去。和尚見了,收回戒刀,翻身又追進(jìn)房來。那婦人見進(jìn)房的是個(gè)面生之人,并不是家中男子,又見手持兵器,不知為了何事,戰(zhàn)兢兢的喊聲:“是誰?”燕子飛搶行一步,走近身旁,急伸左手把他的口掩住。一面看那和尚奔回房中,走得切近,右手起劍,對(duì)著頂門一晃,寒光逼人,竟把和尚的眼睛耀得睜不開來,想舉戒刀刺時(shí),已被子飛兜頭一劍,把一顆又光又大的頭顱劈成兩片,鮮血橫飛,死于地下。子飛恐他倒地有聲,忽把劍尖挑起尸身,輕輕向外一腳,踢出庭心之內(nèi),那庭中滿地是草,軟綿綿的毫無聲響。最奇的是那把戒刀尚在手中,未曾墜下,可見仙劍殺人之利。

子飛既把和尚劈死,那婦人只嚇得身軀亂抖,跪在塵埃連呼:“饒命。”子飛收了寶劍,把手一招,附耳說聲:“不要聲張,我且問你,這個(gè)孽僧叫怎名字?在那所寺中掛單?與人往來已有幾時(shí)?你家姓甚?還有何人?”那婦人答道:“此僧名喚性空,在近處鐵佛寺出家,自幼精通拳棒,自稱為生鐵佛,在此往來未滿一月,乃由燒香而起。我家姓賈,母族刁氏,丈夫名仁,家中尚有正室,并無兒女,開設(shè)花米行為生。此是句句真言。好漢饒了我的命罷。”子飛道:“原來這樣。若要饒你,卻也不難,只要依我一事。”刁氏道:“依你怎事?”子飛涎著臉道:“這事何消說得。如今沒頭發(fā)的死了,有俺有頭發(fā)的在此,依舊瞞著你的丈夫,每夜長來長往,你的意下如何?”那刁氏本來是個(gè)人盡可夫楊花水性的人,自從嫁了賈仁,雖然有吃有穿,因他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并且不時(shí)住在大婦房中,心上甚是不樂,背地里不知偷過多少漢子。今見燕子飛這般說話,燈光下把他仔細(xì)一瞧,雖然生得身材瘦小,喜的是年紀(jì)尚輕,因半推半就的答道:“話雖如此,但你今夜把性空殺死,滿房鮮血,尸身又拋在庭中,明日被丈夫及家下人見了,如何是好?須得想個(gè)法兒把他尸首收拾起了,方可任憑于你。”燕子飛見他答應(yīng),心下大喜,低聲答:“這又何難。你將房中血跡揩抹,待俺把那尸首背他出去,拋棄荒郊,這就完了。只要你有心向我,萬事你休害怕�！闭f罷,把燈光剔亮,先令刁氏尋些破布,覓些水來沖抹血痕。自己跳至庭中,把性空的尸身背在背上,戒刀撇在一旁,說聲:“我去去就來�！眱勺阋坏�,跳上屋檐,如飛出外。

刁氏果然息心靜氣把滿地的鮮血抹凈,細(xì)想:“此人是誰,竟有這般本領(lǐng)?生鐵佛何等強(qiáng)壯,何等英雄,不料死在他手,再來時(shí)必須問他一個(gè)名姓�！钡�見房門一動(dòng),子飛早已回來�！钡笫舷葐�:“棄尸何處?怎的去得甚快?”子飛道:“棄在西首二、三里路遠(yuǎn)近的一座荒山之中。這山七曲八曲,很是難走。諒來必是人跡不到之處,但放寬心,將來保你決無意外�！钡笫系�:“如此還好。但我聽你口音,很象臨安人的說話。不知姓甚名誰,現(xiàn)居何處?”子飛道:“我正是臨安人氏。臨安離此不甚多遠(yuǎn),燕子飛的名兒那個(gè)不知�！钡笫下犃T,大驚道:“聞得臨安有個(gè)飛賊叫燕子飛,就是你么?”子飛因他破口說出“飛賊”二字,心上有些不快,惡狠狠的答道:“是便怎樣?”刁氏被他一逼,一時(shí)說不出話。子飛疑心其中有故,急忙拔劍在手,連聲的道:“你快些說,是燕子飛你便怎樣?”刁氏見這般光景,更嚇得一句話也沒有,但把雙手亂搖,叫他收了劍兒,有話再講。子飛卻誤認(rèn)做事不諧了,又見他兩只雪白的手上戴著一副焦黃的金釧,一霎時(shí),竟把那貪花好色的興頭,化了個(gè)殺人劫物的惡念,將劍往下一落。正是:

攀花未試登徒手,見物偏萌盜跖心。

畢竟不知一劍落下,刁氏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