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巧遮飾贄見運機心 先預(yù)防嫖界開新面

當(dāng)下我和伯述兩個跟了文琴進去,只見堂屋當(dāng)中還有一個燈,文琴卻讓我們到旁邊花廳里去坐�；◤d里先有了十多個客,也有幫著在那里發(fā)給彩物的,也有商量配搭贈品的,也有在那里苦思做謎的。彼此略略招呼,都來不及請教貴姓臺甫。文琴一面招呼坐下,便有一個家人拿了三張條子進來,問猜的是不是。原來文琴這回?zé)糁i比眾不同,在門外謎燈底下,設(shè)了桌椅筆硯,凡是射的,都把謎面條子撕下,把所射的寫在上面,由家人拿進來看。是射中的,即由家人帶贈彩出去致送;射錯的,重新寫過謎面粘出去。

那家人拿進來的三條,我看時,射的是第二條“百合”,第九條“樵”字,第二十條“周瑞”。文琴說對的,那家人便照配了彩物,拿了出去。伯述道:“我還記得那外面第一條可是‘臨喪不哀\’?第五條可是‘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第十七條可是‘五羊之皮\’?”文琴拍手道:“對,對!非但打得好,記性更好!只看了一看,便連粘的次第都記得了,佩服,佩服!”說罷,便叫把那幾條收了進來,另外換新的出去,一面取彩物送與伯述。家人出去收了伯述射的三條,又帶了四條進來。我看時,是第三條射“非其罪也”,第四條射“當(dāng)是時也”,第十九條射“以粟易之”,第六條射“此匹夫之勇”。我道:“作也作得好,射也射得好。并且這個人四書很熟,是《孟子》、《論語》的,只怕全給他射去了。”文琴給了贈彩出去。我道:“第十一條只怕我射著了,可是‘合肥\’?”文琴拍手道:“我以為這條沒有人射著的了,誰記得這么一個癡肥王約!”我道:“這個應(yīng)該要作卷簾格更好�！蔽那傧肓艘幌�,大笑道:“好,好!好個肥合!原來閣下是個老行家�！蔽业�:“不過偶然碰著了,何足為奇。不知第二十一條可是‘未飲心先醉\’?”文琴道:“正是,正是。”我道;“這一條以《西廂》打《西廂》,是天然佳作�！蔽那倜�叫取了那兩條進來,換過新的出去,一面又送彩給我。伯述道:“兩個縣名,你射了一個難的去,我射一個容易的罷:第八條可是‘陳留\’?”我道:“姻伯射了第八條,我來射第十六條,大約是‘小心\’。”文琴道:“敏捷得很!這第十六條是很泛的,真了不得!”又是一面換新的,一面送彩過來,不必多贅。

文琴檢點了,回道:“《西廂》謎只射了一個�！蔽业�:“我恰好想了幾個,不知對不對。第三十一可是‘撇下賠錢貨\’?三十二可是‘反吟伏吟\’?三十三可是‘這席面真乃烏合\’?三十四可是‘只許心兒空想\’?”文琴驚道:“閣下真是老行家!堂屋里還有幾條,一并請教罷�！闭f著,引了我和伯述到當(dāng)中堂屋里去看,只見先有幾個人在那里抓耳撓腮的想。

抬眼看時,只見:

三十五興《孟子》一、《論語》一……………………

三十六-《論語》一、《孟子》一……………………

三十七正《論語》一、《中庸》一……………………

三十八諫迎佛骨《論語》一、《孟子》一……………三十九尸解《孟子》二句,不連………………………

四十、(此一點乃朱筆所點)……《孟子》一、《論語》一………………………………

我們正要再看,忽聽得花廳上哄堂大笑。連忙走過去問笑甚么。原來第十八條謎面的“宮’字,有人射著了“乾道乃革”一句,因此大眾哄堂。伯述道:“我射一條雖不必哄堂,卻也甚可笑的,那第二十六條定是‘眼花撩亂口難言\’�！北娙讼胍幌胫i面,都不覺笑起來。我道:“請教那第四十條一點兒紅的,《孟子》可是‘觀其色\’?《論語》可是‘赤也為之小\’?”伯述不等文琴開口,便拍手道:“這個射得好!我也來一個:第三十八可是‘故退之\’,‘不得于君\’?”文琴搖頭道:“你兩位都是健將!”正說話時,堂屋里走出一個人,拿了第三十五條問道:“《孟子》可是‘可以與\’?《論語》可是‘可以興\’?”文琴連忙應(yīng)道:“是,是,是�！奔唇腥朔炙土瞬�,又換粘上新的。伯述道:“這一條別是一格。我們射的太多了,看看旁人射的罷�！庇谑怯衷诨◤d上檢看射進來的。只見第七條射了“四方風(fēng)動”,十四條射了“沒遮攔”,十五條射了“小遮攔”,十三條射了“大雷音”。

我看見第三十七條底下注明贈彩是時表一枚,一心要得他這時表來頑頑,因此潛心去想。想了一大會,方才想了出來,因問文琴道:“三十七條可是‘天之未喪斯文也\’,‘則其政舉\’?”文琴連忙在衣袋里掏出一個時表,雙手送與我道:“承教,承教!這一條又晦又泛,真虧你射!”我接過謙謝了,拿起來一看,卻是上海三井洋行三塊洋錢一個的,雖不十分貴重,然而在燈謎贈彩中,也算得獨豎一幟的厚彩了。伯述看見了道:“你不要瞧他是三塊錢的東西,我卻在他身上賺過錢的了。這東西買他一個要三塊錢,要是買一打,可以打九折;買十打,可以打八折;買五十打,可以打到七五折。我前年買了五十打,回濟南走了一趟,后來又由濟南到河南去,從河南再來京,我販的五十打表,一個也沒有賣去。沿路上見了當(dāng)鋪,我便拿一個去當(dāng),當(dāng)四兩銀子一個也有,當(dāng)五兩一個的時候也有,一路當(dāng)?shù)酱说?六百個表全當(dāng)完了,碰巧那當(dāng)票還可以賣幾百文。我仔細算了一算,賺的利錢比本錢還重點呢�！闭f笑了一回,又看別人射了幾個,夜色已深,各自散去。

過了幾天,各行生意都開市了,我便到向有往來的一家錢鋪子里去,商量一件事。到得那里,說是掌柜的有事,且請坐一坐。原來那掌柜的姓惲,號洞仙,我自從入京之后,便認(rèn)得了他,一向極熟的。每來了,總是到他辦事房里去坐。這一回我來了,鋪里的人卻讓我坐到客堂里,說辦事房里另外有客,請在這里等一等。我只得就在客堂里坐下。

等了一大會,才見惲洞仙笑吟吟的送一個客出來,一直送到大門口,上了車,方才回轉(zhuǎn)來,對我拱手道:“有勞久候了,屈駕得很!請屋里坐罷。”于是同到他辦事房里去,重新讓坐送茶。洞仙道:“兄弟今年承周中堂委了一個差使,事情忙點,一向都少候;你-是大量的,想來也不怪我懶�！蔽业�:“好說,好說!得了中堂的差使,一定是恭喜的�！倍聪傻�:“不過多點窮忙的事罷了;但得有事辦,就忙點也是值得的。”說時,手指著桌上道:“你-瞧,這就是方才那個客送我們老中堂的贄見,特誠來煩兄弟代送的,說不得也要給他當(dāng)差�！蔽铱茨亲郎蠒r,擺著兩個柴檀木匣子。我走過去揭開蓋子一看,一匣子是平排列著五十枝筆,一匣子是平列著十錠墨,都是包了金的。我暗想雖是送中堂之品,卻未免太講究了。墨上包金,還有得好說;這筆桿子是竹子做的,怎么都包上金呢,用兩天不要都掉了下來么。一面想著,順手拿起一枝筆來看,誰知拿到手里,沈甸甸的重的了不得,不覺十分驚奇。拔去筆套一看,卻又是沒有筆頭的,更覺奇怪。洞仙在旁呵呵大笑道:“我要說一句放恣的話,這東西你-只怕是頭一回瞧見呢!”我道:“為甚么那么重?難道是整根是金子的么?”洞仙道:“可不是!你-瞧那墨么?”我伸手取那墨時,誰知用力少點,也拿他不動,想來自然也是金子了。便略為看了一看,仍舊放下道:“這一份禮很不輕�！倍聪傻�:“也不很重。那筆是連筆帽兒四兩一枝(京師人呼筆套為帽),這墨是二十兩一錠,統(tǒng)共是四百兩。”我道:“這又何必。有萬把兩銀子的禮,不會打了票子送去,又輕便,在受禮的人,有了銀子,要甚么可以置辦甚么。何必多費工錢做這些假筆墨呢,送進去,就是受下他來,也是沒用的。”洞仙呵呵大笑道:“我看天底下就是你-最闊,連金子都說是沒用的�！蔽业�:“誰說金子沒用,我說拿金子做成假筆墨,是沒用的罷了�！倍聪傻�:“那么你-又傻了。他用的是金子,并不用假筆墨。我也知道打了票子進去最輕便的,怎奈大人先生不愿意擔(dān)這個名色,所以才想方做成這東西送去;人家看見,送的是筆墨,很雅的東西,就是受了也取不傷廉�！�

我道:“這是一份贄禮,卻送得那么重!”洞仙道:“凡有所為而送的,無所謂輕重,也和咱們做賣買一般,一分行情一分貨。你還沒知道,去年里頭大叔生日,閩浙蕭制軍送的禮,還要別致呢,是三尺來高的一對牡丹花。白玉的花盆,珊瑚碎的泥,且不必說;用了一對白珊瑚作樹,配的是瑪瑙片穿出來的花,蔥綠翡翠作的葉子,都不算數(shù);這兩顆花,統(tǒng)共是十二朵,那花心兒卻是用金絲鑲了金鋼鉆做的,有人估過價,這一對花要抵得九萬銀子。送過這份禮之后,不上半年,那位制軍便調(diào)了兩廣總督的缺。最苦是閩漸,最好是兩廣,你想這份禮送得著罷。”我道:“這一份筆墨,又是那一省總督的呢?”洞仙道:“不配,不配!早得很呢!然而近來世界,只要肯應(yīng)酬,從府道爬到督撫,也用不著幾年工夫。你-也弄個功名出來干罷!”我笑道:“好,好!趕明天我捐一個府道,再來托你送筆墨。”說著,大家都笑了。我便和他說了正事,辦妥了,然后回去。

回到家時,恰好遇見車文琴從衙門里回來,手里拿了一個大紙包。我便讓他到我這邊坐。他便同我進來,隨意談天。我便說起方才送金筆墨的話。文琴忙問道:“經(jīng)手的是甚么人?”我道:“是一個錢鋪的掌柜,叫做惲洞仙。”文琴道:“這等人倒不可不結(jié)識結(jié)識。”我笑道:“你也想送禮么?”文琴道:“我們窮京官不配。然而結(jié)識了他,萬一有甚么人到京里來走路子,和他拉個皮條,也是好的�！�

說話時,桌上翻了茶碗,把他那紙包弄濕了,透了許久,方才覺著。連忙打開,把里面一張一張的皮紙抖了開來,原來全是些官照,也有從九的,也有未入流的,也有巡檢的,也有典史的,也有把總的。我不覺詫異道:“那里弄了這許多官照來?”文琴笑道:“你可要?我可以奉送一張�！蔽业�:“這都填了姓名、三代的,我要他作甚么�！蔽那俚�:“這個不過是個頑意兒罷了,頂真那姓名做甚么�！蔽业�:“奇極了!官照怎么拿來做頑意兒?這又有什么頑頭呢”文琴道:“你原來不知道,這個雖是官照,卻又是嫖妓的護符。這京城里面,逛相公是冠冕堂皇的,甚么王公、貝子、貝勒,都是明目張膽的,不算犯法;惟有妓禁極嚴(yán),也極易鬧事,都老爺查的也最緊。逛窯姐兒的人,倘給都老爺查著了,他不問三七二十一,當(dāng)街就打;若是個官,就可以免打;但是犯了這件事,做官的照例革職。所以弄出這個頑意兒來,大凡逛窯姐兒的,身邊帶上這么一張,倘使遇了都老爺,只把這一張東西繳給他,就沒事了�！蔽业�:“為了逛窯姐兒,先捐一個功名,也未免過于張致了。朝廷名器,卻不料拿來如此用法!”文琴道:“誰捐了功名去逛窯姐兒!這東西正是要他來保全功名之用。比方我去逛窯姐兒,被他查著了,誰愿意把這好好的功名去干掉了。我要是不認(rèn)是個官,他可拉過來就打,那更犯不上了。所以備了這東西在身邊,正是為保全功名之用。”我道:“你弄了這許多來,想是一個老嫖客了。然而未見得每嫖必遇見都老爺?shù)?又何必要辦這許多呢?”文琴道:“這東西可以賣,可以借可以送,我向來是預(yù)備幾十張在身邊的。”我道:“賣與送不必說了,這東西有誰來借?”文琴道:“你不知道,這東西不是人人有得預(yù)備的。比方我今日請你吃花酒,你沒有這東西,恐怕偶然出事,便不肯到了;我有了這個預(yù)備,不就放心了么。”一面說話時,已把那濕官照一張一張的印干了,重新包起來。又殷殷的問惲洞仙是那一家錢鋪的掌柜。我道:“你一定要結(jié)識他,我明日可以給你們拉攏�！蔽那俅笙�。到了次日,一早就過來央我同去。我笑道:“你也太忙,不要上衙門么?”文琴道:“不相干,衙門里今日沒有我的事�！蔽业�:“去的太早了,人家還沒有起來呢。”文琴又連連作揖道:“好人!沒起來,我們等一等;倘使去遲了,恐怕他出去了呢�！蔽医o他纏的沒法,只得和他同去。誰知洞仙果然出門去了。問幾時回來,說是到周宅去的,不定要下午才得回來。

文琴沒法,只得回去。

我卻到伯述那里去有事。辦過正事之后,便隨意談天。我說起文琴許多官照的事,伯述道:“這是為的從前出過一回事,后來他們才想出這個法子的。自從行出這個法子之后,戶部里卻多了一單大買賣,甚至有早上填出去的官照,晚上已經(jīng)繳了的,那要嫖的人不免又要再捐一個,那才是源源而來的生意呢�！�

我道:“從前出的是甚么事?”伯述道:“京城里的窯姐兒最粗最賤,不知怎么那一班人偏要去走動,真所謂逐臭之夫了。有一回,巡街御史查到一家門內(nèi)有人吵鬧,便進去拿人。誰知里面有三個闊客:一個是侍郎,一個是京堂,一個是侍講。一聲說都老爺查到了,便都嚇得魂不附體。那位京堂最靈便,跑到后院里,用梯子爬上墻頭,往外就跳。誰知跳不慣的人,忽然從高落下,就手足無措的了,不知怎樣一閃,把退跌斷了,整整的醫(yī)了半年才得好,因此把缺也開了。那一位侍郎呢,年紀(jì)略大了,跳不動,便找地方去躲,跑到毛廁里去,以為可以躲過了;誰知走得太忙,一失腳掉到了糞坑里去,幸得那糞坑還淺,不曾占滅頂之兇,然而已經(jīng)鬧得異香遍體了。只有那位侍講,一時逃也逃不及,躲也躲不及,被他拿住了,自己又不敢說是個官;若是說了,他問出了官職,明日便要專折奏參的,只得把一個官字藏起來。那位都老爺拿住了,便喝叫打了四十下小板子。這一位翰林侍講平空受此奇辱,羞愧的無地自容,回去便服毒自盡了;卻又寫下了一封遺書給他同鄉(xiāng),只說被某御史當(dāng)街羞辱,無復(fù)面目見人。同鄉(xiāng)京官得了這封書,便要和那御史為難。恰好被他同嫖的那兩位侍郎、京堂知道了,一個是被他逼斷了退的,一個是被他逼下糞坑的,如何不恨,便暗中幫忙,慫恿起眾人,于是同鄉(xiāng)京官斟酌定了文飾之詞,只說某侍講某夜由某處回寓,手燈為風(fēng)所熄,適被某御史遇見,平日素有嫌隙,指為犯夜,將其當(dāng)街笞責(zé)云云。據(jù)了這個意思,聯(lián)銜入奏。那兩位侍郎、京堂,更暗為援助,鍛煉成獄,把那都老爺革職,發(fā)往軍臺。這件事出了以后,一班逐臭之夫,便想出這官照的法子來�！闭�說得高興時,家里忽然打發(fā)人來找我,我便別過伯述回去。

正是:只緣一段風(fēng)流案,斷送功名更戍邊。不知回去之后,又有甚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