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

一夜東風(fēng),不見柳梢殘雪。御樓煙暖,對鰲山彩結(jié)。簫鼓向晚,鳳輦初回宮闕。千門燈火,九衢風(fēng)月。繡閣人人,乍嬉游、困又歇。艷妝初試,把珠簾半揭。嬌羞向人,手捻玉梅低說。相逢長是,上元時節(jié)。

這一首詞,名《傳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間,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車駕幸五岳觀凝祥池。每常駕出,有紅紗貼金燭籠二百對;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執(zhí)紅紗珠珞燈籠。至晚還內(nèi),駕入燈山。御輦院人員輦前唱《隨竿媚》來。御輦旋轉(zhuǎn)一遭,倒行觀燈山,謂之“鵓鴿旋”,又謂“踏五花兒”,則輦官有賞賜矣。駕登宣德樓,游人奔赴露臺下。十五日,駕幸上清宮,至晚還內(nèi)。上元后一日,進(jìn)早膳訖,車駕登門卷簾,御座臨軒,宣百姓先到門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紅袍獨(dú)坐,左右侍近,簾外金扇執(zhí)事之人。須臾下簾,則樂作,縱萬姓游賞。華燈寶燭,月色光輝,霏霏融融,照耀遠(yuǎn)邇。至三鼓,樓上以小紅紗燈緣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車駕還內(nèi)。當(dāng)時御制夾鐘宮《小重山》詞,道:羅綺生香嬌艷呈,金蓮開陸海,繞都城。寶輿四望翠峰青。東風(fēng)急,吹下半天星。萬井賀升平。行歌花滿路,月隨人。紗籠一點(diǎn)御燈明。簫韶遠(yuǎn),高宴在蓬瀛。

今日說一個官人,從來只在東京看這元宵,誰知時移事變,流寓在燕山看元宵。那燕山元宵卻如何:雖居北地,也重元宵。未聞鼓樂喧天,只聽胡笳聒耳。家家點(diǎn)起,應(yīng)無陸地金蓮;處處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鬢邊挑大蒜,岐婆頭上帶生蔥。

漢兒誰負(fù)一張琴,女們盡敲三棒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東京制造,到己酉歲方成次第。當(dāng)年那燕山裝那鰲山,也賞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觀看。這個官人,本身是肅王府使臣,在貴妃位掌箋奏,姓楊,雙名思溫,排行第五,呼為楊五官人。因靖康年間流寓在燕山,猶幸相逢姨夫張二官人在燕山開客店,遂寓居焉。楊思溫?zé)o可活計,每日肆前與人寫文字,得些胡亂度日。忽值元宵,見街上的人皆去看燈,姨夫也來邀思溫看燈,同去消遣旅況。思溫情緒索然,辭姨夫道:“看了東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間元宵?

姨夫自穩(wěn)便先去,思溫少刻追陪�！睆埗�官人先去了。

楊思溫挨到黃昏,聽得街上喧鬧,靜坐不過,只得也出門來看燕山元宵。但見:蓮燈燦爛,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駢闐,便是列成王母隊。一輪明月嬋娟照,半是京華流寓人。

見街上往來游人無數(shù),思溫行至昊天寺前,只見真金身鑄五十三參,銅打成幅竿十丈,上有金書“敕賜昊天憫忠禪寺”。

思溫入寺看時,佛殿兩廊,盡皆點(diǎn)照。信步行到羅漢堂,乃渾金鑄成五百尊阿羅漢。入這羅漢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錢,道:“諸位看燈檀越,布施燈油之資,祝延福壽�！�

思溫聽其語音,類東京人,問行者道:“參頭,仙鄉(xiāng)何處?”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國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間復(fù)為行者,請官人坐于凳上,閑話則個�！�

思溫坐凳上,正看來往游人,睹一簇婦人,前遮后擁,入羅漢堂來。內(nèi)中一個婦人與思溫四目相盼,思溫睹這婦人打扮,好似東京人。但見:輕盈體態(tài),秋水精神。四珠環(huán)勝內(nèi)家妝,一字冠成宮里樣。未改宣和妝束,猶存帝里風(fēng)流。

思溫認(rèn)得是故鄉(xiāng)之人,感慨情懷,悶悶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時。那行者叫得醒來,開眼看時,不見那婦人。楊思溫嗟呀道:“我卻待等他出來,恐有親戚在其間,相認(rèn)則個,又挫過了�！睂π姓叩�:“適來入院婦女何在?”行者道:“婦女們施些錢去了。臨行道:‘今夜且歸,明日再來做些功德,追薦親戚則個�！�官人莫悶,明日卻來相候不妨�！彼紲匾娬f,也施些油錢,與行者相辭了,離羅漢院。繞寺尋遍,忽見僧堂壁上,留題小詞一首,名《浪淘沙》:盡日倚危欄,觸目凄然。乘高望處是居延。忍聽樓頭吹畫角,雷滿長川。荏苒又經(jīng)年,暗想南園。與民同樂午門前。僧院猶存宣政字,不見鰲山。

楊思溫看罷留題,情緒不樂。歸來店中,一夜睡不著。巴到天明起來,當(dāng)日無話得說。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尋昨夜的婦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熱鬧。正行之間,忽然起一陣?yán)茁?思溫恐下雨,驚而欲回。抬頭看時,只見:銀漢現(xiàn)一輪明月,天街點(diǎn)萬盞華燈。寶燭燒空,香風(fēng)拂地。

仔細(xì)看時,卻見四圍人從,擁著一輪大車,從西而來。車聲動地,跟隨番官,有數(shù)十人。但見:呵殿喧天,儀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對紅紗照道,燭焰爭輝;兩下擺二十柄畫桿金槍,寶光交際。香車似箭,侍從如云。

車后有侍女?dāng)?shù)人,其中有一婦女穿紫者,腰佩銀魚,手持凈巾,以帛擁項。思溫于月光之下,仔細(xì)看時,好似哥哥國信所掌儀韓思厚妻,嫂嫂鄭夫人意娘。這鄭夫人,原是喬貴妃養(yǎng)女,嫁得韓掌儀,與思溫都是同里人,遂結(jié)拜為表兄弟,思溫呼意娘為嫂嫂。自后睽離,不復(fù)相問。著紫的婦人見思溫,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溫隨從車子到燕市秦樓住下,車盡入其中。貴人上樓去,番官人從樓下坐。原來秦樓最廣大,便似東京白樊樓一般,樓上有六十個合兒,下面散鋪七八十副卓凳。當(dāng)夜賣酒,合堂熱鬧。

楊思溫等那貴家入酒肆,去秦樓里面坐地,叫過賣至前。

那人見了思溫便拜,思溫扶起道:“休拜。”打一認(rèn)時,卻是東京白樊樓過賣陳三兒。思溫甚喜,就教三兒坐,三兒再三不敢。思溫道:“彼此都是京師人,就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同坐不妨�！背�喏了方坐。思溫取出五兩銀子與過賣,分付收了銀子,好好供奉數(shù)品葷素酒菜上來,與三兒一面吃酒說話。三兒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來鼎建秦樓,為思舊日樊樓過賣,乃日納買工錢八十,故在此做過賣。幸與官人會面�！�

正說話間,忽聽得一派樂聲。思溫道:“何處動樂?”三兒道:“便是適來貴人上樓飲酒的韓國夫人宅眷�！彼紲貑栱n國夫人事體,三兒道:“這夫人極是照顧人,常常夜間將帶宅眷來此飲酒,和養(yǎng)娘各坐。三兒常上樓供過伏事,常得夫人賞賜錢鈔使用。”思溫又問三兒:“適間路邊遇韓國夫人,車后宅眷叢里,有一婦人,似我嫂嫂鄭夫人,不知是否?”三兒道:“即要覆官人,三兒每上樓,供過眾宅眷時,常見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廝認(rèn)。”思溫遂告三兒道:“我有件事相煩你,你如今上樓供過韓國夫人宅眷時,就尋鄭夫人。做我傳語道:‘我在樓下專候夫人下來,問哥哥詳細(xì)�！�”三兒應(yīng)命上樓去,思溫就座上等。

一時,只見三兒下樓,以指住下唇。思溫曉得京師人市語,恁地乃了事也。思溫問:“事如何?”三兒道:“上樓得見鄭夫人,說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來,問哥哥消息’。夫人聽得,便垂淚道:‘叔叔原來也在這里。傳與五官人,少刻便下樓,自與叔叔說話�！�”思溫謝了三兒,打發(fā)酒錢,乃出秦樓門前,佇立懸望。不多時,只見祗候人從入去,少刻番官人從簇?fù)硪惠v車子出來。

思溫候車子過,后面宅眷也出來,見紫衣佩銀魚、項纏羅帕婦女,便是嫂嫂。思溫進(jìn)前,共嫂嫂敘禮畢,遂問道:“嫂嫂因何與哥哥相別在此?”鄭夫人揾淚道:“妾自靖康之冬,與兄賃舟下淮楚,將至盱眙,不幸箭穿駕手,刀中梢公,妾有樂昌破鏡之憂,汝兄被縲紲纏身之苦,為虜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義不受辱,為其執(zhí)虜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從,見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戶,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蘇小卿何榮!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帶自縊梁間,被人得知,將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韓夫人聞而憐我,亟令救命,留我隨侍。項上瘡痕至今未愈,是故項纏羅帕。倉皇別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當(dāng)時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復(fù)還舊職,至今四載,未忍重婚。妾燃香煉頂,問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脫生計以無門。今從韓國夫人至此游宴,既為奴仆之軀,不敢久語,叔叔叮嚀,驀遇江南人,倩教傳個音信。”

楊思溫欲待再問其詳,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溫道:“我家奴婢,更夜之間,怎敢引誘?”拿起抽攘,迎臉便打。思溫一見來打,連忙急走。那番官腳蹠行遲,趕不上。走得脫,一身冷汗,慌忙歸到姨夫客店。張二官見思溫走回喘吁吁地,問道:“做甚么直恁慌張?”思溫將前事一一告訴。張二官見說,嗟呀不已,安排三杯與思溫嚯索。思溫想起哥哥韓忠翊嫂嫂鄭夫人,那里吃得酒下。

愁悶中過了元宵,又是三月。張二官向思溫道:“我出去兩三日即歸,你與我照管店里則個。”思溫問:“出去何干?”

張二官人道:“今兩國通和,奉使至維揚(yáng),買些貨物便回。”楊思溫見姨夫張二官出去,獨(dú)自無聊,晝長春困,散步大街至秦樓。入樓閑望一晌,乃見一過賣至前唱喏,便叫:“楊五官!”

思溫看時,好生而熟,卻又不是陳三,是誰?過賣道:“男女東京寓仙酒樓過賣小王。前時陳三兒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來�！彼紲夭灰娙齼涸谇貥�,心下越悶,胡亂買些點(diǎn)心吃,便問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韓國夫人來此飲酒,不知你識韓國夫人住處么?”小王道:“男女也曾問他府中來,道是天王寺后。”

說猶未了,思溫抬頭一看,壁上留題墨跡未干。仔細(xì)讀之,題道:“昌黎韓思厚舟發(fā)金陵,過黃天蕩,因感亡妻鄭氏,船中作相吊之詞”,名《御街行》:合和朱粉千余兩,捻一個、觀音樣。大都卻似兩三分,少付玲瓏五臟。等待黃昏,尋好夢底,終夜空勞攘。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兒上。

無言倚定小門兒,獨(dú)對滔滔雪浪。若將愁淚,還做水算,幾個黃天蕩。

楊思溫讀罷,駭然魂不附體:“題筆正是哥哥韓思厚,恁地是嫂嫂沒了。我正月十五日秦樓親見,共我說話,道在韓國夫人宅為侍妾,今卻沒了。這事難明�！斌@疑未決,遂問小王道:“墨跡未干,題筆人何在?”小王道:“不知。如今兩國通和,奉使至此,在木道館驛安歇。適來四、五人來此飲酒,遂寫于此�！闭f話的,錯說了!使命入國,豈有出來閑走買酒吃之理?按《夷堅志》載:那時法禁未立,奉使官聽從與外人往來。當(dāng)日是三月十五日,楊思溫問本道館在何處,小王道:“在城南�！彼紲剡�了酒錢下樓,急去本道館,尋韓思厚。

到得館道,只見蘇許二掌儀在館門前閑看,二人都是舊日相識,認(rèn)得思溫,近前唱喏,還禮畢。問道:“楊兄何來?”

思溫道:“特來尋哥哥韓掌儀。”二人道:“在里面會文字,容入去喚他出來。”二人遂入去,叫韓掌儀出到館前。思溫一見韓掌儀,連忙下拜,一悲一喜,便是他鄉(xiāng)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溫問思厚:“嫂嫂安樂?”思厚聽得說,兩行淚下,告訴道:“自靖康之冬,與汝嫂顧船,將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穿篙手,刀中梢公,爾嫂嫂有樂昌硫鏡之憂,兄被縲紲纏身之苦。我被虜執(zhí)于野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脫,然亦不知爾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義,伏在草中,見爾嫂被虜撒八太尉所逼,爾嫂義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復(fù)還舊職�！彼紲貑柕�:“此事還是哥哥目擊否?”思厚道:“此事周義親自報我�！彼紲氐�:“只恐不死。今歲元宵,我親見嫂嫂同韓國夫人出游,宴于秦樓。思溫使陳三兒上樓寄信,下樓與思溫相見。所說事體,前面與哥哥一同,也說道:哥哥復(fù)還舊職,到今四載,未忍重婚�！彼己衤牭谜f,理會不下。

思溫道:“容易決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韓國夫人宅前打聽,問個明白!”思厚道:“也說得是�！蹦巳腽^中,分付同事,帶當(dāng)直隨后,二人同行。

倏忽之間,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無人跡,只見一所空宅,門生蛛網(wǎng),戶積塵埃,荒草盈階,綠苔滿地,鎖著大門。

楊思溫道:“多是后門�！毖貕η倚袛�(shù)十步,墻邊只有一家,見一個老兒在里面打絲線,向前唱喏道:“老丈,借問韓國夫人宅那里進(jìn)去?”老兒稟性躁暴,舉止粗疏,全不采人。

二人再四問他,只推不知。頃間,忽有一老嫗提著飯籃,口中喃喃埋冤,怨暢那大伯。二人遂與婆婆唱喏,婆子還個萬福,語音類東京人。二人問韓國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說,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婦是東京人,大伯是山東拗蠻,老媳婦沒興嫁得此畜生,全不曉事;逐日送些茶飯,嫌好道歹,且是得人憎。便做到官人問句話,就說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嘵嘵的不祝婆子不管他,向二人道:“韓國夫人宅前面鎖著空宅便是�！倍�人吃一驚,問:“韓夫人何在?”婆子道:“韓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別處,韓夫人埋在花園內(nèi)。官人不信時,媳婦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說:“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端帶累我�！逼抛硬徊�,同二人便行。路上就問:“韓國夫人宅內(nèi)有鄭義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國信所韓掌儀,名思厚?這官人不是楊五官,名思溫么?”二人大驚,問:“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婦見鄭夫人說�！彼己裼謫�:“婆婆如何認(rèn)得?拙妻今在甚處?”婆婆道:“二年前時,有撒八太尉,曾于此宅安下。其妻韓國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極不可得。常喚媳婦入宅,見夫人說,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婦人,姓鄭,小字義娘,甚為太尉所喜。義娘誓不受辱,自刎而死,夫人憫其貞節(jié),與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韓夫人死,因隨葬在此園內(nèi)。雖死者與活人無異,媳婦入園內(nèi)去,常見鄭夫人出來。初時也有些怕,夫人道:‘婆婆莫怕,不來損害婆婆,有些衷曲間告訴則個。’夫人說道是京師人,姓鄭,名義娘。幼年進(jìn)入喬貴妃位做養(yǎng)女,后出嫁忠翊郎韓思厚。有結(jié)義叔叔楊五官,名思溫,一一與老媳婦說。又說盱眙事跡:“丈夫見在金陵為官,我為他守節(jié)而亡�！睂こｊ幱陼r,我多入園中,與夫人相見閑話。

官人要問仔細(xì),見了自知�！�

三人走到適來鎖著的大宅,婆婆踰墻而入,二人隨后,也入里面去,只見打鬼凈凈的一座敗落花園。三人行步間,滿地殘英芳草;尋訪婦人,全沒蹤跡。正面三間大堂,堂上有個屏風(fēng),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間,忽然見壁上有數(shù)行字。思厚細(xì)看字體柔弱,全似鄭義娘夫人所作�？戳舜笙驳�:“五弟,嫂嫂只在此間�！彼紲貑�:“如何見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筆跡乃一詞,詞名《好事近》:往事與誰論?無語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憐?腸斷黃昏時節(jié)。倚樓凝望又徘徊,誰解此情切?何計可同歸雁,趁江南春色。后寫道:“季春望后一日作�！�

二人讀罷道:“嫂嫂只今日寫來,可煞驚人�！毙兄羵�(cè)首,有一座樓,二人共婆婆扶著欄桿登樓。至樓上,又有巨屏一座,字體如前,寫著《憶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羈天涯。東風(fēng)蝴蝶相交飛,對景令人益慘凄。盡日望郎郎不至,素質(zhì)香肌轉(zhuǎn)憔悴。滿眼韶華似酒濃,花落庭前鳥聲碎。

孤幃悄悄夜迢迢,漏盡燈殘香已銷。秋千院落久停戲,雙懸彩素空搖遙眉兮眉兮春黛蹙,淚兮淚兮常滿掬。無言獨(dú)步上危樓,倚遍欄桿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無回波。良人一過不復(fù)返,紅顏欲老將如何?

韓思厚讀罷,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為人驅(qū)虜。”正看之間,忽聽楊思溫急道:“嫂嫂來也!”思厚回頭看時,見一婦人,項擁香羅而來。思溫仔細(xì)認(rèn)時,正是秦樓見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來了!”三人大驚,急走下樓來尋,早轉(zhuǎn)身入后堂左廊下,趨入一閣子內(nèi)去。

二人驚懼,婆婆道:“既已到此,可同去閣子里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閣前,只見關(guān)著閣子門,門上有牌面寫道:“韓國夫人影堂�！逼抛油崎_閣子,三人入閣子中看時,卻是安排供養(yǎng)著一個牌位,上寫著:“亡室韓國夫人之位�！眰�(cè)邊有一軸畫,是義娘也,牌位上寫著:“侍妾鄭義娘之位�！泵媲肮┳�,塵埃尺滿。韓思厚看見影神上衣服容貌,與思溫元夜所見的無二,韓思厚淚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婦看,是個黑漆匣,有兩個鍮石環(huán)兒。每遍提起,夫人須哭一番,和我道:‘我與丈夫守節(jié)喪身,死而無怨�！�”思厚聽得說,乃懇婆子同揭起磚,取骨匣歸弊金陵,當(dāng)?shù)煤裰x。婆婆道:“不妨�！比�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磚,去掇匣子。用力掇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溫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須曉得嫂嫂通靈,今既取去,也要成禮。

且出此間,備些祭儀,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表n思厚道:“也說得是�！比�人再掇墻而去。到打線婆婆家,令仆人張謹(jǐn)買下酒脯、香燭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踰墻而入。在韓國夫人影堂內(nèi),鋪排供養(yǎng)訖。

等至三更前后,香殘燭盡,杯盤零落,星宿渡河漢之候,酌酒奠饗。三奠已畢,思厚當(dāng)靈筵下披讀祭文,讀罷流淚如傾,把祭文同紙錢燒化。

忽然起一陣狂風(fēng),這風(fēng)吹得燭有光以無光,燈欲滅而不滅,三人渾身汗顫。風(fēng)過處,聽得一陣哭聲。風(fēng)定燭明,三人看時,燭光之下,見一婦女,媚臉如花,香肌似玉,項纏羅帕,步蹙金蓮,斂袂向前,道聲:“叔叔萬福�！倍�人大驚敘禮。韓思厚執(zhí)手向前,哽咽流淚�？蘖T,鄭夫人向著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只今元夜秦樓,與叔叔相逢,不得盡訴衷曲。當(dāng)時妾若貪生,必須玷辱我夫。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棄妾性命如土芥;致有今日生死之隔,終天之恨。”說罷,又哭一次。

婆婆勸道:“休哭,且理會遷骨之事�！编嵎蛉耸湛薅�坐,三人進(jìn)些飲饌,夫人略饗些氣味。思溫問:“元夜秦樓下相逢,嫂嫂為韓國夫人宅眷,車后許多人,是人是鬼?”鄭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雜。當(dāng)時隨車,皆非人也�！彼己竦�:“賢妻為吾守節(jié)而亡,我當(dāng)終身不娶,以報賢妻之德。今愿遷賢妻之香骨,共歸金陵可乎?”夫人不從道:“婆婆與叔叔在此,聽奴說。今蒙賢夫念妾孤魂在此,豈不愿歸從夫?然須得常�？次�,庶幾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我顧,則不如不去為強(qiáng)�！比�人再三力勸,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溫道:“叔叔豈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時,他風(fēng)流性格,難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隨他去,憐新棄舊,必然之理。”思溫再勸道:“嫂嫂聽思溫說,哥哥今來不比往日,感嫂嫂貞節(jié)而亡,決不再娶。今哥哥來取,安忍不隨回去?愿從思溫之言�！�

夫人向二人道:“謝叔叔如此苦苦相勸,若我夫果不昧心,愿以一言為誓,即當(dāng)從命。”說罷,思厚以酒瀝地為誓:“若負(fù)前言,在路盜賊殺戮,在水巨浪覆舟�！狈蛉思敝顾己�:“且住,且住,不必如此發(fā)誓。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為證見。”

道罷,忽地又起一陣香風(fēng),香過遂不見了夫人。

三人大驚訝,復(fù)添上燈燭,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磚,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費(fèi)力。收拾踰墻而出,至打絳婆婆家。次晚,以白銀三兩,謝了婆婆;又以黃金十兩,贈與思溫,思溫再辭方受。思厚別了思溫,同仆人張謹(jǐn)帶骨匣歸本驛。俟月余,方得回書,令奉使歸。思溫將酒餞別,再三叮嚀:“哥哥無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從負(fù)夫人骨匣出燕山豐宜門,取路而歸,月余方抵盱眙。思厚到驛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時,乃是舊仆人周義,今來謝天地,在此做個驛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見掛一幅影神,畫著個婦人。又有牌位兒上寫著:“亡主母鄭夫人之位�！彼己窆侄鴨栔�,周義道:“夫人貞節(jié),為官人而死,周義親見,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韓夫人宅中事,從頭說與周義;取出匣子,教周義看了。周義展拜啼哭。思厚是夜與周義抵足而臥。

至次日天曉,周義與思厚道:“舊日二十余口,今則惟影是伴,情愿伏事官人去金陵。”思厚從其請,將帶周義歸金陵。

思厚至本所,將回文呈納。周義隨著思厚卜地于燕山之側(cè),備禮埋葬夫人骨匣畢。思厚不勝悲感,三日一詣墳所饗祭,至尊方歸,遂令周義守墳瑩。

忽一日,蘇掌儀、許掌儀說:“金陵土星觀觀主劉金壇雖是個女道士,德行清高,何不同往觀中做些功德,追薦令政。”

思厚依從,選日同蘇、許二人到土星觀來訪劉金壇時,你說怎生打扮,但見:頂天青巾,執(zhí)象牙簡,穿白羅袍,著翡翠履。

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佇精神,仿佛如蓮花出水。儀容絕世,標(biāo)致非凡。

思厚一見,神魂散亂,目睜口呆。敘禮畢,金壇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且請眾官到里面看靈芝。三人同入去,過二清殿、翠華軒,從八卦壇房內(nèi)轉(zhuǎn)入絳綃館,原來靈芝在絳綃館。

眾人去看靈芝,惟思厚獨(dú)入金壇房內(nèi)閑看,但見明窗凈幾,鋪陳玩物,書案上文房四寶,壓紙界方下露出些紙。信手取看時,是一幅詞,上寫著《浣溪沙》:標(biāo)致清高不染塵,星冠云氅紫霞裙。門掩斜陽無一事,撫瑤琴。虛館幽花偏惹恨,小窗閑月最消魂。此際得教還俗去,謝天尊!韓思厚初觀金壇之貌,已動私情;后觀紙上之詞,尤增愛念。

乃作一詞,名《西江月》,詞道:

玉貌何勞朱粉,江梅豈類群花?終朝隱幾論黃芽,不顧花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杖頭經(jīng)掛《南華》。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拍手高唱此詞。

金壇變色焦躁說:“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亂我觀宇!命人取轎來,我自去見恩官,與你理會。”蘇、許二人再四勸住,金壇不允。韓思厚就懷中取出金壇所作之詞,教眾人看,說:“觀主不必焦躁,這個詞兒是誰做的?”嚇得金壇安身無地,把怒色都變做笑容,安排筵席,請眾官共坐,飲酒作樂,都不管做功德追薦之事。酒闌,二人各有其情,甚相愛慕,盡醉而散。這劉金壇原是東京人,丈夫是樞密院馮六承旨。因靖康年間同妻劉氏雇舟避難,來金陵,去淮水上,馮六承旨彼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劉氏發(fā)愿,就土星觀出家,追薦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觀主。此后韓思厚時常往來劉金壇處。

忽一日,蘇、許二掌儀醵金備禮,在觀中請劉金壇、韓思厚。酒至數(shù)巡,蘇、許二人把盞勸思厚與金壇道:“哥哥既與金壇相愛,乃是宿世因緣。今外議藉藉,不當(dāng)穩(wěn)便。何不還了俗,用禮通媒,娶為嫂嫂,豈不美哉!”思厚、金壇從其言。金壇以錢買人告還俗,思厚選日下定,娶歸成親。一個也不追薦丈夫,一個也不看顧墳?zāi)�。倚窗攜手,惆悵論心。

成親數(shù)日,看墳周義不見韓官人來上墳,自詣?wù)�前探聽消息。見�?dāng)直在門前,問道:“官人因甚這幾日不來墳上?”當(dāng)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觀劉金壇做了孺人,無工夫上墳�！敝芰x是北人,性直,聽說氣忿忿地。恰好撞見思厚出來,周義唱喏畢,便著言語道:“官人,你好負(fù)義!鄭夫人為你守節(jié)喪身,你怎下得別娶孺人?”一頭罵,一頭哭夫人。韓思厚與劉金壇新婚,恐不好看,喝教當(dāng)直們打出周義。周義悶悶不已,先歸墳所。當(dāng)日是清明,周義去夫人墳前哭著告訴許多。是夜睡至三更,鄭夫人叫周義道:“你韓掌儀在那里住?”周義把思厚辜恩負(fù)義娶劉氏事,一一告訴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尋他理會�！狈蛉说�:“我去尋他。”周義夢中驚覺,一身冷汗。

且說那思厚共劉氏新婚歡愛,月下置酒賞玩。正飲酒間,只見劉氏柳眉剔豎,星眼圓睜,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虧我,還我命來!”身是劉氏,語音是鄭夫人的聲氣。嚇得思厚無計可施,道:“告賢妻饒耍”那里肯放。正擺撥不下,忽報蘇、許二掌儀步月而來望思厚,見劉氏捽住思厚不放。二人解脫得手,思厚急走出,與蘇、許二人商議,請笪橋鐵索觀朱法官來救治。即時遣張謹(jǐn)請到朱法官,法官見了劉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勸諭。”劉氏自用手打摑其口與臉上,哭著告訴法官以燕山蹤跡。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敝旆ü僭偃齽竦�:“當(dāng)做功德追薦超生,如堅執(zhí)不聽,冒犯天條�！眲⑹弦娬f,哭謝法官:“奴奴且退�！鄙倏虅⑹戏教K。

法官書符與劉氏吃,又貼符房門上,法官辭去。當(dāng)夜無事。

次日,思厚赍香紙請笪橋謝法官,方坐下,家中人來報,說孺人又中惡。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法官云:“若要除根好時,須將燕山墳發(fā)掘,取其骨匣,棄于長江,方可無事�！彼己裰坏靡缽乃�說,募土工人等,同往掘開墳?zāi)?取出鄭夫人骨匣,到揚(yáng)子江邊,拋放水中。自此劉氏安然。恁地時,負(fù)心的無天理報應(yīng),豈有此理!

思厚負(fù)了鄭義娘,劉金壇負(fù)了馮六承旨。至紹興十一年,車駕幸錢塘,官民百姓皆從。思厚亦挈家離金陵,到于鎮(zhèn)江。

思厚因想金山勝景,乃賃舟同妻劉氏江岸下船,行到江心,忽聽得舟人唱《好事近》詞,道是:往事與誰論?無論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憐?腸斷黃昏時節(jié)。倚門凝望又徘徊,誰解此情切?何計可同歸雁,趁江南春色。

思厚審聽所歌之詞,乃燕山韓國夫人鄭氏義娘題屏風(fēng)者,大驚。遂問梢公:“此曲得自何人?”梢公答曰:“近有使命入國至燕山,滿城皆唱此詞,乃一打線婆婆自韓國夫人宅中屏上錄出來的。說是江南一官人渾家,姓鄭名義娘,因貞節(jié)而死,后來鄭夫人丈夫私挈其骨歸江南。此詞傳播中外�！彼己衤牭谜f,如萬刃攢心,眼中淚下。須臾之間,忽見江中風(fēng)浪俱生,煙濤并起,異魚出沒,怪獸掀波,見水上一人波心涌出,頂萬字巾,把手揪劉氏云鬢,擲入水中。侍妾高聲喊叫:“孺人落水!”急喚思厚教救,那里救得!俄頃,又見一婦人,項纏羅帕,雙眼圓睜,以手捽思厚,拽入波心而死。舟人欲救不能,遂惆悵而歸。嘆古今負(fù)義人皆如此,乃傳之于人。詩曰:一負(fù)馮君罹水厄,一虧鄭氏喪深淵。

宛如孝女尋尸死,不若三閭為主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