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八戒假變陳寶珍　真經(jīng)光射烏龜怪

行者看那妖怪像個黑魚精,怎見得是個黑魚精?但見他:

煙煤臉,青靛頭,金鉆皮毛亮似油。

如蚯蚓,似泥鰍,肥胖身材滑溉溜。

澗里長,浪中游,只為成精谷洞收。

真好笑,不知羞,這樣妖精也吊喉。

行者看便看了他模樣,笑他這樣個嘴臉也要攝人家美貌女子,但不知可是他。只見這妖怪吐出烏黑煙霧,存身在內(nèi),思量要飛騰遠(yuǎn)去,卻又復(fù)落下來,收了云氣,鉆入洞里。行者乃隱著身,變了一個小蛇兒,也游入洞去。

只見那妖怪問眾小妖說:“寶珍女子可曾吃饃饃?”小妖道:“他不吃葷饃,只要那店小二家素饃�！毖�怪道:“如今其實(shí)難攝得來,除非明日待那起取經(jīng)僧人出了關(guān)東行去遠(yuǎn),方才取得來與他吃�！毙姓呗犃�,游到洞里,果然見一個女子,生得美麗,怎見得?但見:

一貌如花花不如,香腮手托自嗟噓。

口中稱叫唐三藏,救我奴身返室廬。

“師義救他?我想他與我?guī)煾赣猩跸嘧R?我?guī)煾胳o中知他,他在洞中又知我?guī)煾浮Ｎ胰缃癫幻庾儌�蒼蠅兒,飛近他耳,問個緣故。”乃向女子耳邊道:“陳寶珍,你莫驚怕,我便是唐三藏來救你,我乃有道高僧,神通變化。你怎被妖怪?jǐn)z來?這妖怪何物?你卻如何識得我,在此呼名道姓,叫我救你?”女子答道:“你既是唐長老,卻在何處說話?”行者道:“我在這里,你看不見,只說明白了,我自能救你回去�！迸�子道:“我當(dāng)時在家,因燒夜香,保佑我爺娘,忽然風(fēng)生云至,被這妖怪背了來。他如今叫小妖供養(yǎng)我,要好東西吃,他便取來,說見我瘦弱,只等養(yǎng)的我強(qiáng)壯,便要與我成夫妻。昨因我要鄰家店小二素饃饃吃,他不能取來,說有唐三藏長老在店內(nèi),會捉妖怪,因此我一心想著老爺救我,故此口中念誦,不期果然驚動老爺。若肯大發(fā)慈悲,救我回去,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毙姓呗犃说�:“你放心,我去傳與你員外,便來救你,只是這妖怪何名?”女子道:“我也不知,只聽得小妖們稱呼他烏金老妖�！毙姓呗犃�,即回到店中。

陳老尚坐守,見了行者回來,又跪倒,只是磕頭。行者道:“員外,女子有了下落,只是路遠(yuǎn),山澗難過,谷洞崎嶇,那妖怪不時出入,怎取得來?除非驅(qū)除了這妖方可承得。但不知這妖神通本事,若是有手段的,定要與他較量一番。輸贏勝敗,總末可期�？v是萬分勝他,也要費(fèi)工夫時日。我如今千思萬想,妖怪既會攝你女子,我們也與你攝了來。只是我老孫一個,縱背了你女子出洞,若遇著妖怪,怎生應(yīng)他?須得八戒師弟陪我去做個幫手。”八戒道:“我要養(yǎng)精力,挑經(jīng)擔(dān)走路,沒氣力管人家閑事。那妖怪又不是搶我們的經(jīng),阻我們的路,惹他作甚?”

三藏道:“悟能,出家人方便為本,救人災(zāi)難,第一方便,你如推卻,便是萬里取經(jīng),也是枉然�！标悊T外見八戒作難,乃磕一個頭說:“小師父,動勞了你,老漢大大備一餐齋供謝你�！卑私湫Φ�:“講了半日,只這句話兒還聽得�！北闫鹕砣ソ鈸�(dān)上禪杖與繩索。行者道:“要他作甚?”八戒道:“有處用著�！彪S同行者出得店門。走出關(guān)口靜處,依前兩個騰空,霎時到山澗邊。

行者與八戒計(jì)議道:“師弟,如今有三條計(jì),用那一條好?”八戒說:“那三條計(jì)?”行者道:“一條是調(diào)虎離山,一條是引蛇出洞,一條是偷真抵假�！卑私鋯柕�:“怎叫做調(diào)虎離山?”行者道:“我調(diào)出妖精在別處打斗,你卻進(jìn)他洞,把女子背還他家�！卑私涞�:“怎叫做引蛇出洞?”行者道。“待我進(jìn)洞,叫那女子出洞來,你卻背了去,妖精出洞,待我敵住了他,讓你走�！卑私涞�:“如何叫做偷真抵假?”行者道:“你變假個陳寶珍在洞外,待我送他一個真的回家。”八戒道:“三條計(jì)都不妙,縱還了陳員外女子到家,我們離了此處,妖精又?jǐn)z了去,反害了女子性命。不如老老實(shí)實(shí)我與你一頓禪杖,打殺了妖怪,救了女子還家,可不是條妙計(jì)?”行者道:“可知此計(jì)妙,只是師父自取了經(jīng)回,繳了我們兵器,一味慈悲方便,若依了此計(jì),又背了師父與真經(jīng)�！卑私涞�:“如此乃是偷真抵假罷,我背了真女子去,你變個假的罷�！毙姓叩�:“你這呆子不老實(shí),莫要又像高老兒莊。我聞妖精供奉這女,盡有好東西受用�！卑私渲宦犃擞袞|西受用,便道:“我變罷�！毙姓叩�:“既你肯變,我進(jìn)洞與女子說,叫他出洞來,你見了他面貌,照樣變就是。”八戒說:“你進(jìn)洞去,我在外等著。”

行者乃隱著身進(jìn)洞,向女子耳邊說:“我是唐三藏的徒弟,來背你回家。只是洞中妖精們看著,你可走出洞外來,妖精若問,只說閑走散悶�！迸�子聽了,乃飛走出洞。行者忙背著他騰云,送到陳員外家。家仆報知,員外一家大喜。且不提他老兩口見了女兒,治備齋供謝唐僧師徒。

且說八戒,看見行著背了女子去,他隨變了陳寶珍。那妖怪見女子出洞,忙跟將出來道:“寶珍,你出洞何事?”八戒故意扭扭捏捏,道:“奴家在洞中心悶,出洞來散散�！毖�怪道:“我終朝攝來的好東好西供你吃,如何只是這等瘦巴巴的?”八戒道:“東西雖好,只是不遂我心,我要吃素饃饃,便是素齋飯也好�！毖�怪道:“素饃慎等一日就有。若是素齋飯,不難不難。你進(jìn)洞去,我取些來你吃�！卑私涞�:“我在家但是素齋飯便吃的多,須要多取些來�！毖�怪說:“知道,知道�！焙龅囊换�,不知去向。八戒見了笑道:“這妖精烏黑的,是個甚東西作怪?倒也空里來,空里去,不知可禁的老豬的禪杖打?且等我進(jìn)洞,看他里面光景。”乃藏了禪杖、繩索在洞外隱處,走入洞來。

幾個小妖,跳鉆鉆耍子問道:“女娘可吃葷饃饃?”八戒道:“不吃!不吃!等老妖去取素齋飯來吃罷。”正說,只見妖精取得許多素飯蔬菜來。這呆子見了素齋飯,那里有個女子家風(fēng),連湯帶水,吃個干凈。妖怪心疑,說:“每日這女子只吃些微飲食,如何今日吃這許多?必有緣故,待我試他一試。”道:“寶珍,你可再吃的些了。”八戒道:“吃得,吃得,你取了來�！毖�精笑道:“你可的有肚子吃這許多,不像個女子家。”八戒聽了一句“不像個女子家”,他便心疑妖精識破,乃往洞外飛走說:“狗妖,臭妖!我不像個女子,卻像你家奶奶�！毖�精聽得怒起,趕出洞來捉女子。

八戒取了禪杖,把臉一抹,現(xiàn)了原身,道:“那里精怪,什么妖魔,攝了人家女子來?”妖精見了,忙入洞取了一根搶出洞,問道:“那里和尚,上門欺人,我便攝了人家女子,與你何干?”把槍直刺八戒,八戒舉禪杖相迎,一來一往,兩個在洞外澗旁一場好殺。你看那:

妖怪長槍明幌幌,如掣電長蛇;八戒禪杖滴溜溜,似鉆風(fēng)破浪。這壁廂澗旁逞威武,只要打妖精;那壁廂洞外奮雄風(fēng),專想截和尚。那妖精黑煙陣陣口中噴,那八戒金光燦燦眉間放。一個為攝人女子弄刀兵,一個為掃蕩妖魔掄禪杖。

他兩個戰(zhàn)了三四十合,不分勝敗。

卻說行者送了女子還員外,走到店中,把這情節(jié)向三藏說了。三藏道:“徒弟,你兩人計(jì)策雖妙,只是八戒裝假,怎得脫身?就是脫身了來,這女子久后怎保得那妖怪不攝了去?”行者道:“須是打殺了妖精,方才保得久后�！比�藏道:“這卻行不得,不是我們?nèi)〗?jīng)回還方便法門也�！毙姓叩�:“待徒弟去看八戒在那里怎樣,好設(shè)法脫身�！比�藏道:“你去,你去,只是兩全無害乃為上計(jì)�！毙姓呗犃�,一筋斗打到澗邊。只見八戒與妖戰(zhàn)斗,他卻拔下一根毫毛,變了一根槍;又想道背了師父之意,如何以搶刺妖怪?乃去了搶頭,又傷損了毫毛。正存了這心,那妖怪便設(shè)個金蟬脫殼之計(jì),假變了個鳥魚精形體,他真身卻鉆入澗水,假形體被八戒一禪杖打的直僵僵在洞外地下。行者見了道:“傷生,傷生,怎么回見師父?”八戒道:“這妖精原來是個烏魚作怪。”行者道:“我原看他是這精,也罷,便傷了一個烏魚,救了一家女子,且回復(fù)師父,再作道理。”

兩個走回店中,恰好陳員外備下素齋,來請三藏師徒,他們卻也不辭。到得員外家中,老者夫妻、女子齊齊出來拜謝,擺出素齋,供獻(xiàn)他師徒。三藏便開口問:“女子如何知我名姓稱呼我求救?”女子道:“也都是那妖精自己說出來的。只因奴身要店小二家秦饃饃,他道關(guān)內(nèi)金光瑞氣,親近不得。我問他金光瑞氣是何緣故,他聽得人說西來有幾個取經(jīng)師父,叫做唐三藏,會捉妖怪。我是以口口聲聲只叫老師父名姓,不匡果然蒙救。但恐師父們前去,這妖怪復(fù)來,如之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我與八戒已打殺他了,原來是一個鳥魚作怪�！比�藏聽得,便愁眉埋怨行者、八戒傷生害欲,背了取經(jīng)方便之心。女子道:“師父們不知,這妖怪有騰挪計(jì)策,莫要信他,只恐變個假的愚哄了你來�！毙姓呗犃诵Φ�;“此事不難,待老孫再去查明的實(shí),必須要保你日后�！标悊T外大喜,隨叫家仆到店中搬三藏行李經(jīng)擔(dān),到家中供養(yǎng)。三藏辭謝道:“小僧們路過到此,偶逢著令愛這宗怪事,既已周全,只俟小徒查實(shí),與員外做個善后之策,就行前去�！眴T外道:“小女既說妖怪怕金光瑞氣,可知便是圣僧師父在此。老漢意欲屈留老師父們在舍,忙尋媒妁,把小女遠(yuǎn)嫁他方,或者可絕了這宗怪事,然后多多酬送�！比�藏笑道:“老員外,你卻不知小僧們來歷,如今日夜倍道兼行游,恐耽延歲月,好歹只候大小徒查實(shí)便行。”三藏說罷,辭了員外回店。

卻說行者聽了女子說妖怪有騰挪計(jì)策,他隨一筋斗打到寂空山澗中來。隱著身,看洞里果然那妖怪氣哼哼的坐著,向小妖們講說西來的和尚厲害,敵他一個尚然不能,怎當(dāng)?shù)脙蓚�?是我使個金蟬脫殼之計(jì),假變了個形體哄誘他去,只待他們離店出關(guān)前去,我依舊把陳寶珍攝來,這會也不管他瘦弱,便成了一對婚姻。小妖道:“洞主,你神通本事,那怕他和尚?便去與那和尚們打斗,待小妖與你把陳寶珍攝了來。”妖怪道:“你們不知,我那里怕甚和尚,便是和尚有手段,料敵不過我計(jì)策。我若把你眾小妖齊執(zhí)了兵器,與那和尚抵?jǐn)?我卻把寶珍攝到西邊有幾處深林藏了,料這和尚不走回頭路,女子斷然歸我。只是和尚不足懼,這金光燦燦、瑞氣騰騰,乃是那和尚們?nèi)�來的�?jīng)卷,他們半步不離經(jīng)卷,我絲毫不敢去近他。”小妖道:“便是這金光瑞氣,洞主如何近不得?”妖怪道:“連我也不知。但見:

萬道金光直射,有如刀劍攻來。

騰騰瑞氣滿空排,盡是神王擁蓋。”

行者聽了妖怪說話,思量要除了妖怪之根,又怕師父不悅,乃回到店中,把這情節(jié)說與三藏。三藏道:“徒弟,這卻如之奈何?”八戒道:“師父,老老實(shí)實(shí)且把方便收起,待我們?nèi)ソ藴缌搜��?與陳員外家女子斷根�！比�藏只是搖頭,那員外哭哭啼啼,只叫老師父始終搭救。三藏道:“我小僧有一功德留在員外尊府,想能驅(qū)怪。”員外問道:“圣僧有何功德?”三藏道:“妖怪怕我們經(jīng)文金光瑞氣,意欲留下幾卷在宅上供養(yǎng);但這封固柜擔(dān)不敢擅開,小僧腹中記誦的話品經(jīng)咒,員外可抄謄幾卷供奉在家堂。令愛若肯誠心誦念,自然妖怪不敢親近�！眴T外聽了,只待請三藏一面課誦,著人抄譽(yù)了幾卷真經(jīng),供奉在堂上,那陳寶珍也終日焚香禮拜。然后師徒四眾收拾柜擔(dān),辭別陳員外,堅(jiān)執(zhí)要行。員外一家款留不住,那女子千恩萬謝,拜了又拜,三藏又再三分付,教他莫褻慢了真經(jīng)。女子依言。后來妖怪果然絕跡不來,員外的女子安靜無事。這正是:

恁他妖魔千百個,不須妙法兩三行。

卻說三藏師徒救了陳員外女子,這里中大家小戶莫不夸說西還長老神通廣大,深信當(dāng)年平妖之事。這平妖里喚不差,家家到員外堂中謄抄真經(jīng),供奉吃齋、念佛不提。

且說三藏師徒離了平妖里,往前直走有五六十里,只見遠(yuǎn)遠(yuǎn)一個村落現(xiàn)出。三藏道:“徒弟們,想到了西梁女國。我記得當(dāng)年進(jìn)城,那些鬧熱不減中華,也有官員驛遞。我們朝見倒換關(guān)文,卻惹了妖怪,費(fèi)了無限心腸。如今回還,這批文路引不消照驗(yàn),看有那條路轉(zhuǎn)的前去,也省了許多工夫�！毙姓叩�:“師父,你看那西關(guān)口外是個廟宇,我們且借寓一時�！比�藏依言,把馬垛催著走近那廟宇。但見:

頹墻倒壁甚荒涼,那有山門共廡廊。

但見破籬遮亂廈,僅存屋瓦蓋中堂。

師徒走到廟前,那里見個人來。行者們歇下?lián)��?走入破廟。推開破籬門,只見一個女道姑,年已過半百,見了行者,吃了一驚道:“爺爺呀,青天白日,魍魎現(xiàn)形,你何不到那有受享的庵觀去顯靈?我一個老道姑存在這破廟,那討甚么祭祀與你?”八戒、沙僧也進(jìn)到籬內(nèi),老道姑見了越慌道:“又是兩個!嚇殺我也!”行者見了,笑道:“老道姑,不必驚疑,我們乃中國取經(jīng)僧人,回來路過到此,便是我們生像如此不中看,卻是有道行的。師父在廟外,你且看他可是魍魎?”道站把眼向外一張,見了三藏,卻才放心。行者乃問他:“這地方何處?可是西梁國境界?”老道姑尚噓喘喘的答說。卻是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八戒前變一秤金,今又變陳寶珍,世間標(biāo)致女子定不得前身不是豬八戒也。一笑。

女子誦經(jīng)能驅(qū)妖怪,如今越是吃齋誦經(jīng)女子,偏會裝妖作怪,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