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七情六欲作強梁　三藏一誠傳弟子

七情六欲聽三尸,使令生人貪與癡。

喜怒樂哀愛惡欲,眼耳鼻舌附須眉。

伐人性命傷人斧,送客高巢奪客居。

識得當(dāng)人牢把著,靈明一點勿邪思。

卻說行者聽得寨門外吆吆喝喝,即展蜻蜓翅飛去柵外一看。只見許多小校,排列著數(shù)層頭踏,后邊投擁著一個魔王。行者看那魔王怎生模樣,但見他:

光頭滑腦赤精身,暴眼金睛闊鼻唇。

滿面毫無歡喜色,一團怒氣帶哼嗔。

行者看了道:“不消講,這一定是個割氣臉魔王,倒有些難相交。且跟他到寨內(nèi),聽他說甚言語�！�

只見那魔王進入寨內(nèi),兩個大王迎著笑道:“魔王因何久出外游,今日回來,面又帶怒色?”魔王道:“正為昨往莫耐山過,會我?guī)讉�舊交。說出我當(dāng)年幾個冤家仇對,他今日路必過此。我想報此仇恨,必須借重二位大王�！逼咔榇笸趼犃�,便問道:“魔王是那個舊交,說出你的甚么仇恨?”回王道:“當(dāng)年駝羅莊,是我那蟒祖公在這村間作些威福,貪些受享。后來被東來取經(jīng)的唐僧,領(lǐng)了幾個兇惡徒弟坑害了。他這魂靈兒不散,托附在我。承大王的勢力,立個廟宇在此。一則作些威福,食過往的愿心金錢,一則等那仇恨回來,報他當(dāng)年殺害之仇。料二位大王久已知此情。只是他這幾個取了經(jīng)文回來,昨日莫耐山嶺下,有鳳管、鸞簫兩妖魔君,是我舊交。他說起唐僧中有一個孫行者,詭詐多端,一路來愚弄了許多魔王洞主,為此不免動了個嗔心。若是這孫行者們來時,二位大王于乞幫助一二,務(wù)要拿到了他,以報昔日之仇�！绷�欲大王聽了道:“三尸魔王,你自有神通本事的昆弟,可以請他幫助。我等但聽你指使罷了�！蹦�王道:“我弟兄雖有三個,頗奈離此甚遠。若是拿不到那唐僧,少不得也要遠去尋我那昆弟兩個。且問二位大王,我出外許多時,你在這嶺上生意何如,廟中香火,往來許愿納金的也多么?”六欲大王道:“莫要說起,生意淡保廟中香火,也只如此。只是昨日來了個甚么神龍大王公差,他說蟒神廟應(yīng)服他之管,上門查勘,不見鬼判迎待。他把牌位都推倒去了�！�

魔王道:“可有巡嶺的嘍羅拿他,待我來拷問。這地方那里有個神龍大王,一定是假詐金錢的�！敝灰娔菄D羅在傍,又把推牌位的

話說了一遍。行者聽了,不覺的笑了一聲。那魔王驚覺起來道:“此寨內(nèi)如何有這大蜻蜓?怎么蜻蜓忽然如人笑之聲?事有可疑。那二位道君曾說,唐僧的徒弟能千變?nèi)f化。探聽人事情來歷。他們?nèi)〗?jīng)回來,只恐將次到這地方。這蜻蜓忽然笑聲,莫不是那廝們假變到此。叫小�？鞂⒋笊忍嫖覔涞埂！毙⌒Ｂ牭�,忙取扇把蜻蜓來撲。行者一翅,飛出寨外,依舊變了公差,在外柵立著。那嘍羅看見,忙報與三尸魔王。魔王叫:拿進寨來!”行者早知要拿他拷問,乃想道:“神龍大王查勘他,是我一時的機變權(quán)宜,怎經(jīng)的他拷問。若是露出真情,惹動妖魔,枉費手腳,怎生保護經(jīng)文過去。不如就把他昆弟的話,哄他一番吧�！蹦穗S著嘍羅進寨內(nèi)。

只見寨中設(shè)著三張交椅,正中坐著三尸魔王,左右坐著七情、六欲兩個強人。行者上前站立道:“我是神龍大王公差,奉票來查這蟒廟是何處香火。怎么不以上司禮款待,卻扯入我來,是何道理?”三尸魔王聽了,怒目環(huán)睜道:“你是那個神龍大王遣你來的?”行者道:“我這大王,是黯黮林大蟒魔君,自號為神龍大王。大王因有兩個兄弟在外地,順便道路,叫我查訪他消息。”魔王聽了大蟒二字,便怒目少解道;“你莫不是我大兄差遣的么?”行者隨口道:“正是,正是�！蹦�王又微微笑道:“黯黮林在何處?”行者道:“在五百里祭賽國南。”魔王道:“他差你來,為甚查勘廟宇香火?”行者因見他句句盤問,乃就使個機變道:“也只為大王要報當(dāng)年害祖宗的仇恨,訪得唐僧,取了經(jīng)文回來;差小的們十余個,來此一路迎著唐僧們。果然三個徒弟,挑著三擔(dān)經(jīng)包,唐僧押著兩柜馬垛子前來。被小的們盤到,曉的那孫行者們神通廣大,專要搜尋沿路盜賊妖魔,不與他半個哼哈。小的們設(shè)了個計較,假寫了一個祭賽國王下一個官員名帖,又假說金光寺住持也具了一個手本,遠來迎接取經(jīng)老爺?shù)�。騙的個唐僧們欣欣喜喜跟隨小的們前來。他們住宿客店,小的閑得片時,大膽走到這嶺中,看見蟒神祠廟,故此說奉差查勘。不匡遇著三位大王。”三尸魔王聽了,一時信真,便問道:“既是我大兄處公差,這也不消拷問你。只是你們哄騙了唐僧師徒經(jīng)擔(dān),如今且拿了來,待我先處治他一番�！毙姓叩�;“這也不消大王處治。還是小的們押解了去,方才全美。若是大王先處治了他,我處大王要個活唐僧,那里去尋�！比�尸魔王聽得信了真實,便叫嘍羅們備些酒肴與大大王的公差吃。行者道:“小的是胎里齋,不吃葷酒的。大王有齋飯,我吃些吧�！眹D羅乃設(shè)了一席豆腐面筋、閩筍木耳饃饃飯食。那行者正饑餓,大吃了一餐。辭謝了魔王就走,回到客店。

三藏見了道:“悟空查看了來歷么?”行者道:“查明白來歷,且設(shè)了一個騙局來了�！比�藏聽了道:“徒弟,凡事只以實行去,你又設(shè)騙局,便壞了心機。只恐種出此因,非取經(jīng)文的道理�！毙姓叩�:“師父,凡事當(dāng)以實,徒弟豈不知。只是妖魔詭詐惡毒,徒弟不得不以詭詐惡毒滅他。”三藏道:“以詭詐詭,不如以實應(yīng)實�！毙姓叩�:“怎見得不如以實應(yīng)實?”三藏乃說道:

“我嘆世人不從實,暗騙明瞞多虛飾。

那知忠信格豚魚,須識至誠貫金石。

使心用心反自傷,欺人欺己徒無益。

識得玄機通一誠,鬼神上下都孚契。”

三藏說罷,行者笑道:“師父,你是取經(jīng)的心腸,徒弟是降魔的意念。”三藏道:“徒弟只當(dāng)用我這取經(jīng)的心腸,自然不動你那降魔的意念。”八戒笑道:“師父,果然是取了經(jīng)回來的心腸,若是當(dāng)時往靈山去的意念,也不見的忠厚。”三藏道:“徒弟呀,我為師的,自從流沙河收了你,那一日不把忠厚待你?”八戒道:“我弟子原是老實,果然師父未曾虛假待我。若是那緊箍咒兒念起來,卻十分厲害,怪不得猴王弄個虛圈套騙妖魔�！毙姓叩�:“你這馕糠,又提舊話。金箍棒已繳還,難道緊箍兒咒師父不忘記。”三藏道:“徒弟,今日緊箍兒咒果是忘了。只因你無叛道之心,我便無降汝之咒�！毙姓叩�:“師父,我徒弟自從跟著你,一路前往靈山,何敢一毫叛道�！比�藏道:“只因你遇著生靈,動輒掄棒,便是違了慈悲方便。故此有那緊箍兒咒你�！毙姓叩�:“師父,我徒弟自從取了經(jīng)回,半個生靈也不敢打了。只是遇著妖魔,要保全經(jīng)文,不得不費些機心。方才聽了店主說,蟒妖嶺強人,立了個蟒神廟。徒弟備細查了來歷,乃是當(dāng)年來時駝羅莊我們打殺的那條大蟒,他遺下三條種類,假稱三尸魔王。兩條在別處,一條在這嶺上。卻有兩個強人,依附著他,叫做七情、六欲大王。他每劫掠往來有貨物的客商。若是單身沒有行李的,過廟前進去燒香許愿,便放過去。想我們這許多包擔(dān),他見了定然搶掠。徒弟只得假變個公差,哄他說是大大王處來查唐僧的。如今現(xiàn)哄了唐僧過嶺,送與大大王報仇。三尸魔信真,定然放過我們?nèi)ァ！比�藏聽�?喜歡起來道:“徒弟,這等說來,乃是個權(quán)宜保護經(jīng)文,但隨你吧�！卑私涞�:“師兄,經(jīng)文與師父哄得過嶺,我們還要把這嶺上安靖了,方便過往客商,才是我們和尚功德�！毙姓叩�:“依你如何安靖?”八戒又悲慘起來道:“只是我的九齒釘鈀不在手邊,這禪杖恐不濟事�！比�藏聽了道:“悟能,休得又動了殺機。若到前途,仰仗佛力,這經(jīng)文解脫的六欲正念,七情回心,三尸向道,自然安情。”

師徒們說罷,辭了店主,挑擔(dān)押垛前去。方才到了嶺頭,行者卻叫歇住林間,說道:“我早在魔王前說,是十余個小校,假書帖接了來的。萬一妖魔查看,露出假來不便。”行者乃拔了十余根毫毛,變了十余個小校,幫襯在內(nèi),齊擁過嶺。早有巡嶺嘍羅見了,飛報與三尸魔王。

卻說這七情與六欲兩個強人,原是聚了幾個弟兄在這山嶺剪徑為生。只因這三尸魔王是行者打滅的蟒精道種,他弟兄三個,專依著修煉不成的道人。為甚修煉不成?三尸不喜人修好成道,巴不得人務(wù)外,錯入傍門,久之形衰氣散。他又附著別人過活。兩尸魔王遠出在外,這三尸一日過此山嶺,遇著七情、六欲劫掠他,他原性未改,使了幻法,把七情、六欲降伏。這兩個強人,乃立了他做一個寨主。他便喚做三尸魔王。七情、六欲雖也稱名大王,卻都聽他調(diào)度。立個廟宇,就把大蟒托名神祠。說起這三尸魔王,神通廣大,智量高深。一時行者假變公差,愚哄了他信真。方才打發(fā)行者去了,這魔王忽然冷笑一聲。七情大王便問道:“魔王,為何發(fā)個冷笑?”魔王道:“我被唐僧的徒弟騙哄了去也。我那兩個弟兄知在何方?既是在祭賽國南,料唐僧回路,必往他處過,何必遠來迎接,卻又假寫帖文,這分明是孫行者假詐公差,推倒了牌位,恐我拿他。你看他不吃葷酒,又不肯與我這里處治報仇。可知其情矣。萬事可恕,這推我廟牌,假作公差騙我,情理難饒。如今之計,他既詭詐騙我,我也詭詐騙他。若拿到了這孫行者,料唐僧之仇可報�！�

魔王正說,只見巡嶺嘍羅報道:“嶺前一簇小校,擁著幾個包柜,有四個和尚,一同過嶺�！蹦�王聽了道:“是了,是了。唐僧們來了�！蹦私斜妵D羅分作三隊:左一隊,是七情大王;右一隊,是六欲大王;中一隊,是三尸魔王。三隊兒擺開,攔住嶺上。

三藏見了,慌怕起來道:“徒弟們,強人擺隊成陣,如之奈何?悟空,我說你凡事該依老實,你卻弄謊設(shè)詐,哄甚魔王。說放你過嶺,如今這個光景,是你又被他哄了,把我們哄來也。”行者道:“師父放心。他既不信我前言,如今擺隊而來,我必須仍照前與他講說一番。他若不信,待徒弟再作計較�！卑私涞�:“計較,計較,不如掄起禪杖,與他個老實一跳。”三藏道:“悟能,你只是要廝斗。你有禪杖,那強人也有器械。俗語說的好,兩虎相斗,必有一傷。此非萬全之計,我們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況是取了經(jīng)文回去,這經(jīng)文乃方便法門之寶,如何你只想打人?依我,不如上前恭敬盡利,委婉求他,發(fā)一點善心放了我們過嶺去。”沙僧道:“師父,你便盡恭敬委婉求他,他若不依從,反使出兇惡來,師父如何處?”三藏道:“徒弟,他著不依,反使兇惡,我便舍了殘生與他,你等好生保護經(jīng)文回去�！毙姓呗牭谜f:“師父,你要長他人威風(fēng),滅了我們銳氣。料著有我們徒弟,那怕那強梁兇惡。且持我到他隊里講說一番來�！比�藏道:“徒弟,莫要輕視了他。你看他:

隊隊人如虎,行行馬似龍。

中央排大戟,左右執(zhí)強弓。

密雜雜戈矛耀日,躋鏘鏘旗幟飄風(fēng)。

忙中呼喝真咸武,隊里周旋甚猛雄。

他那里逞兇肆惡無方便,你須要委婉求他過嶺東。”

行者聽了道:“師父,你真也不濟。你便看著他這等雄勇,徒弟卻看著他四個字兒�！比�藏還:“悟空,你看著那四個字兒?”行者道:“不見怎的�！卑私涞�:“這個說嘴的猴頭,師父面前也打個油嘴。且看那三隊兒,拉齊齊排開,你快作個計較斗他�！毙姓叩�:“你好生保護著師父經(jīng)擔(dān),我去講一番也�！毙姓甙巡�一抹,依舊是個公差模樣。你看他笑欣欣的,走到那中隊里來。畢竟如何來講,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三尸魔,一好飲食,一好車馬衣服,一好色欲。鳳管、鸞簫信是舊交。

行者從來慣用哄騙。游龍宮,騙金箍棒;上天宮,騙蟠桃,騙御酒,騙老君丹:俱用此法。其封弼馬溫,封齊天大圣,雖上天亦以此局待之,故卒受五行山之報,亦為佛祖所騙故耳。信乎,機心之不可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