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劉伯溫定計破敵 陳友諒挈眷逃生
卻說青田名士,迭征乃至。這人為誰?系姓劉名基,字伯溫,就是翊贊朱氏,創(chuàng)成明室的第一位謀臣。鄭重出之。先是元至順間,基舉進士,博通經(jīng)史,兼精象緯學(xué),時人論江左人物,推基為首,以為諸葛孔明,不過爾爾。江浙大吏,屢征不出,至石抹宜孫守處州,經(jīng)略使李國鳳屢稱基才,請他重用。宜孫僅召為府判,不與兵事,基仍棄官歸青田。時黃巖人方國珍,據(jù)溫、臺、慶元等路,騷擾浙邊,大吏猶專事羈縻,不加討伐,基屢請嚴(yán)剿,不見從,乃歸募同志,部勒成軍,借避寇患。及胡大海下處州,聞名往聘,基仍謝絕。大海乃請命元璋,赍幣往聘,猶不肯起。及元璋命總制孫炎,致書固請,乃慨然道:“我昔游西湖,見西北有異云,曾謂是天子氣,十年后當(dāng)應(yīng)在金陵。今朱氏創(chuàng)興,禮賢下士,應(yīng)天順人,我不妨前往,助他一臂,得能有成,也不負(fù)我生平志愿了!庇谑鞘b就道,徑詣應(yīng)天。
元璋聞他來見,忙下階恭迎,賜以上坐,從容與論經(jīng)史,及咨以時事,基應(yīng)對如流,暢談要策,共得十八條。元璋喜甚,便道:“我為天下屈先生,先生幸毋棄我!如有指陳,愿安受教!笨芍^虛己以聽;苏Z元璋道:“明公據(jù)有金陵,甚得地勢,但東南有張士誠,西北有陳友諒,屢為公患。為明公計,必須掃除二寇,方可北定中原!痹磅绢~道:“這兩人勢頗不弱,如何可以剿滅?”基答道:“御敵當(dāng)權(quán)緩急,用兵貴有次序,張士誠一自守虜,尚不足慮,陳友諒劫主稱兵,地?fù)?jù)上游,無日忘金陵,應(yīng)先用全力,除了此害。陳氏滅,張氏勢孤,一舉可定。然后北向中原,造成王業(yè),明公曾亦設(shè)此想么?”確是坐言起行之計,不比前文進謁之士,專務(wù)泛論,無裨軍謀。元璋道:“先生妙計,很是佩服,此后行軍,全仗先生指導(dǎo)!”基始應(yīng)聲而出。元璋即命有司筑禮賢館,使基入居,宋濂、章溢、葉琛三人,亦住館內(nèi)。嗣命濂任江西等處儒學(xué)提舉,并遣世子受經(jīng)。授章、葉為營田司僉事。惟留基入主軍務(wù),事無大小,一律咨詢。基頗感知遇,遂壹意參贊,知無不言。元璋嘗呼為先生而不名,語人時,每比基為張子房,不愧留侯。真所謂君臣相遇,如魚得水了。
元璋方簡閱軍馬,準(zhǔn)備出師,忽聞陳友諒挾了徐壽輝,艤舟東下,進攻太平,正擬遣將往援,忽由太平逃來潰兵,稟稱太平失陷,花將軍闔門死事,連知府許瑗,院判王鼎,統(tǒng)已殉節(jié)了。敘太平被陷事,恰先述稟報,后及詳情,是倒戟而出之法,與上文各節(jié)不同。元璋不禁失驚道:“有這般事么?我的義兒文遜,怎么樣了?”來兵答道:“想亦盡忠了。”元璋失聲大慟,經(jīng)諸將從旁勸解,尚是流涕不止。原來黑將軍花云與元璋養(yǎng)子朱文遜,同守太平。及友諒來攻,兩人率兵三千名,鏖戰(zhàn)三日,友諒不能入。會大雨水漲,友諒引巨舟薄城西南,令士卒夜登舟尾,緣梯登堞,遂入城。花云、文遜,巷戰(zhàn)一夜,力屈遭擒。文遜被殺,云忽奮臂大呼,激斷繩索,奪了守兵的短刀,左右亂砍,殺死五六人。眾兵一齊殺上,傷他右臂,復(fù)被縶住,云大罵道:“賊奴敢傷害我,我主且至,必砍爾等為肉泥!”有聲有色,雖死不朽。眾兵聞言大怒,竟把他縛住船檣,一陣射死。云妻郜氏,亦赴水殉節(jié)。子煒,方三歲,侍女孫氏,抱煒遠竄,被亂兵掠至九江。元璋常求花氏后裔,苦無所得,至友諒敗歿,才見一皓首龐眉的老人,帶著孫氏,負(fù)兒而來。當(dāng)下接兒在手,置著膝上,撫頂嘆道:“虎頭燕頷,不愧將種,黑將軍算不虛死了!毖援,即命賜老人衣。誰知老人倏忽不見,四處找尋,仍無下落,弄得元璋也驚疑起來,依史而陳,并非虛譔。隨即問明孫氏,孫氏泣拜道:“奴自逃出太平,為亂軍所擄,軍中恨兒夜啼,由奴拔質(zhì)簪珥,寄養(yǎng)漁家。嗣奴復(fù)潛竊兒出,脫身東走,登舟渡江,江中復(fù)遇亂軍,將奴與兒推入江心,幸得斷木附著,飄入蘆渚。七日無食,只取蓮實充饑。巧逢老人到來,救奴及兒同行至此。奴萬死一生,得將此兒保存,伏乞推恩收育,不負(fù)小主人一番忠誠!睂O氏可謂義婢。元璋亦流淚道:“主忠仆義,萬古流芳,我不惟保養(yǎng)此兒,連你亦應(yīng)矜恤。只與你同來的老人,究竟何姓何名?為何不知去向?”孫氏道:“他只自稱雷老,不說實名!痹斑t疑半晌,方說了“忠孝格天”四字,應(yīng)有此理。仍命孫氏撫養(yǎng)花煒,歲給祿糈。至煒年長成,累官指揮僉事,孫氏亦受旌封,這是后話,暫且不表。
且說陳友諒既得太平,急謀僭號,遣壯士椎殺壽輝,便假采石五通廟為行宮,自稱皇帝,國號漢,改元大義。命鄒普勝為太師,張必先為丞相,張定邊為太尉,一面遣使約張士誠,同攻應(yīng)天。士城不敢遽允,遣還來使。此劉基所謂自守虜也。不然,東西相應(yīng),應(yīng)天寧不危乎?友諒怒道:“鹽儈不來,我豈不能下金陵么?”大言不慚。遂大集舟師,自江州直指應(yīng)天。舳艫蔽空,旌旗掩日,自頭至尾,差不多有數(shù)十里。仿佛曹操八十萬大兵。警報飛達應(yīng)天,元璋即召眾將會議,眾將紛紛獻計,有說友諒兵盛,宜出城迎降的,有說應(yīng)走據(jù)鐘山,徐圖規(guī)復(fù)的,獨劉基瞋目無言。胸有成竹。元璋退入,召基問話,基答道:“說降說走,都可斬首,斬了他方可破賊!蔽乙嘣迫。元璋道:“依先生高見,計將安出?”基答道:“天道后舉者勝,我以逸待勞,何患不克?”元璋稱善;鶑(fù)密語良久,下文統(tǒng)暗括在內(nèi)。元璋益喜,復(fù)出廳升座。眾將又上來獻議,或請遣兵先復(fù)太平,或請主帥親自出征,又換了一派議論,想是斬首之言,已被聞知。統(tǒng)被元璋駁去,只命參謀范常,貽書胡大海,命他出搗信州,牽制友諒后路。范常應(yīng)聲而出,自去照行。元璋又召康茂才入內(nèi),與語道:“聞汝與友諒相知,能否通詐降書么?”茂才道:“愿如尊命!且家有老閽,曾事友諒,遣使赍書,必信無疑!痹跋驳:“既如此,快修書出發(fā)!”茂才應(yīng)令,立寫就詐降書,并密囑司閽數(shù)語,令乘一小舟,徑投友諒軍前。友諒得書,便問道:“康公何在?”司閽答道:“現(xiàn)守江東木橋!庇颜徏创跃剖,令他還報道:“歸語康公,我到江東橋,三呼老康,即當(dāng)?shù)垢陜?nèi)應(yīng),不可誤事!”利令智昏。司閽唯唯連聲。返報茂才,茂才即入稟元璋,元璋笑道:“友諒友諒!已入我彀中了!奔绷罾钌崎L帶了工役,乘著月夜,把江東木橋,改為鐵石,一夕而成,大書江東橋三字,令人一望便知。善長還報,元璋即命常遇春、馮國勝、此時馮國用已歿,弟勝承襲兄職。華高等,率帳前五翼軍,伏石灰山側(cè),徐達伏兵南門外,并各囑道:“我當(dāng)統(tǒng)兵至盧龍山,你等可遙望山上,豎著赤幟,便知寇至;改豎黃幟,乃可麾兵殺出,休得有誤!”諸將領(lǐng)命去訖。此兩路是防陸。又命楊璟駐兵大勝港,張德勝、朱虎等,領(lǐng)舟師出龍江關(guān)外。此兩路是防江。分撥已定,乃親自督兵出城,至盧龍山駐扎,專待友諒兵來。
不一日,友諒果聯(lián)舟東下,至大勝港,口甚狹,僅容三舟,瀕岸又見有重兵駐著,楊璟兵出現(xiàn)。恐被出擊,不敢停留,遂退出大江,徑來覓江東橋。距橋約半里,已有江東橋三字,映射眼波,只橋是大石砌成,并非木質(zhì),未免心中懷疑,至此尚不知中計,確是笨伯。復(fù)駛近橋邊,連呼老康老康,憑他叫破喉嚨,并沒有人出應(yīng),只有空中聲浪,回了轉(zhuǎn)來,也答他是老康兩字。妙甚。趣甚。友諒才知中計,但因船多人眾,恰還沒有慌忙,復(fù)下令向龍江進發(fā)。既抵龍江,即遣萬人登岸立柵,聲勢銳甚。時方酷暑,烈日炎炎,元璋服紫茸甲,在山上張蓋督兵,嗣見將士揮汗如雨,立命去蓋,與將士同曝日中。馭兵之道在此。將士欲下山奪柵,元璋道:“天將下雨,汝等且就食,俟乘雨往擊未遲!毕胧莿④妿熃趟。諸將昂頭四顧,并沒見有云翳,大都莫名其妙,只好遵令就食。食方畢,西北風(fēng)驟起,黑云四至,大雨傾盆而下,元璋即命將士下山拔柵,一面豎起赤幟。友諒見立柵被拔,亦麾眾力爭。兩下相殺,雨忽停止。元璋復(fù)改豎黃幟,并發(fā)鼓聲。于是常遇春等自左殺到,徐達自右殺到,把登岸的敵兵,統(tǒng)驅(qū)入水中。友諒忙麾舟渡軍,舟甫離岸,張德勝、朱虎又領(lǐng)舟師殺來,嚇得友諒不知所為,偏偏潮神又與他為仇,來時潮漲,去時潮落,把數(shù)百號兵船,一概膠住淺灘,不能移動。友諒無法可施,忙改乘小舟,飛槳逃出,其余軍士,亦多投水逃生,有一半不善泅水的,統(tǒng)沉沒江心,至河伯處當(dāng)差去了。元璋復(fù)命諸將追襲,自率親兵,收奪敗艦,共得巨艦百余艘,戰(zhàn)舸數(shù)百,連友諒所乘的大船,亦一律獲住,船中尚留著康茂才書,元璋不覺失笑道:“呆鳥呆鳥!”言已,復(fù)檢點俘虜,共得七千余人,押領(lǐng)而歸。
且說友諒易舟西遁,又見敵舟遠遠追來,忙下令加槳飛逃,至慈湖,距敵舟不過數(shù)丈,正在著急,又遇火箭射至,烈焰飛騰,那時急不暇擇,只好駛舟近岸,一躍登陸,鼠竄而去。這邊的張德勝、朱虎及廖永忠、華云龍等,哪里肯舍,毀了友諒的舟,復(fù)上岸力追,直抵采石。不防友諒得了援兵,回馬來戰(zhàn),張德勝首先陷陣,致受重傷,死于軍中。廖永忠、華云龍等,見德勝陷沒,勃生義憤,舍命沖鋒,一場死斗,仍將友諒殺敗,友諒方棄甲曳兵,逃回江州去了。友諒一敗。嗣是徐達復(fù)太平,胡大海取信州,馮國勝等取安慶,露布飛馳,歡聲騰躍。偏友諒不肯干休,遣張定邊攻安慶,李明道攻信州,安慶竟被奪去,信州由李文忠往援,擒住明道,獻至應(yīng)天。明道愿降,并言友諒可取狀,于是元璋復(fù)造了龍驤巨艦,親率舟師,再攻安慶。廖永忠、張志雄等,奮勇當(dāng)先,拔了水寨,進兵攻城,自旦至暮不能下。劉基獻議道:“安慶城高而固,急切不能攻下,何若移師江州,破他巢穴!钡氖莿僦。元璋不待說畢,即下令撤圍,鼓舟西上。聰明人不消細說。舟過小孤山,遇有數(shù)舟來降,舟中有兩員大將,一個叫作傅友德,一個叫作丁普郎。元璋召入,問明來歷,知系友諒部將,棄暗投明,自然心喜。且見友德較為英武,便命他仍率原舟,作為前導(dǎo)。沿途遇著江州巡兵,一概招降,稍有不服,立刻掃凈。片帆風(fēng)順,徑達江州城下。友諒聞報,尚疑是士卒誤傳,待至城外鼓角喧天,方知敵兵果到,慌忙整兵守御。仿佛做夢。惟江州抱水依山,也是一座堅城,友諒倚作巢穴,簡直是不易攻的。當(dāng)下一攻一守,相持兩日,城完如故。友諒稍稍放心,不想到了夜間,敵兵竟登城殺入,急得友諒手足無措,忙挈妻逃出城門,乘舟西奔,逃至武昌去了。友諒二敗。原來元璋用劉基計,密測城堞高度,令工兵在各艦尾,搭造天橋,乘著暗夜,一列將船倒行,直逼城下,天橋與城堞,巧巧銜接,將士援橋登城,不費甚么氣力,竟得殺入城中,友諒還道神兵自天而下,哪得不倉猝逃去?原來如此。
江州已下,南昌守帥胡廷瑞,也遣使鄭仁杰輸誠,唯請勿散他舊部。元璋頗有難色,劉基在后,潛踢元璋所坐胡床,元璋大悟,又似張子房之躡沛公。乃遣仁杰還,并賜書慰諭,準(zhǔn)如所請。廷瑞即遣甥康泰赍書請降,自是余干、建昌、吉安、南康諸郡縣,相繼投誠。元璋又命趙德勝、廖永忠、鄧愈等,分兵四出,略瑞州、臨江,拔浮梁、樂平,并攻克安慶贛皖一帶,十得七八。元璋乃率軍東還,道出南昌,胡廷瑞率甥康泰及部將祝宗等,出城迎謁。元璋慰勞有加,并令廷瑞等同歸應(yīng)天,留鄧愈駐守南昌,葉琛任知府事。臨行時,廷瑞密白元璋,以祝宗、康泰二人,不甚可恃,元璋乃令二人歸徐達節(jié)制,從征武昌,不意元璋才歸,祝宗、康泰果謀叛返兵,襲入南昌。葉琛戰(zhàn)死,鄧愈單身逃免。幸徐達旋師平亂,誅祝宗,赦康泰,南昌復(fù)定。元璋聞報,方轉(zhuǎn)憂為喜道:“南昌控引荊、越,系西南藩屏,今為我有,是陳氏一臂斷了,但非骨肉重臣,恐不可守!蹦烁哪喜秊楹槎几,命侄兒朱文正為大都督,統(tǒng)率趙德勝、薛顯等,與參政鄧愈,一同往守。各將方去,忽由浙東迭來警耗,報稱胡大海、耿再成兩將,被刺身亡,元璋又出了一大驚,小子走筆至此,又有一詩詠道:
大功未就已身捐,百戰(zhàn)沙場總枉然。
只有遺名垂竹帛,忠魂猶得慰重泉。
畢竟胡、耿兩將如何被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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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所敘,純系朱、陳兩方戰(zhàn)事,而朱氏之得勝,又全屬劉基之功。陳友諒既得太平,即乘勝東下,聲勢銳甚,金陵諸將,議降議避,莫衷一是,元璋雖智不出此,然非劉基之密為定計,則未必全勝。史傳多歸美元璋,此系善則稱君之常例,演史者所當(dāng)推陳出新,不得仍如史官云云也。至若江州之役,南昌之降,則劉基本傳中,亦歷述其匡贊之功。天生一朱元璋,復(fù)生一劉伯溫,正所以成君臣相濟之美,非揭而出之,曷由顯劉青田之名乎?惟近世小說家,有以神奇稱基者,則未免附會,轉(zhuǎn)失其真,是固本書所不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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