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比丘僧指引經(jīng)柜 唐三藏行遇樵歌

卻說比丘僧與靈虛子在庵堂住下,探聽唐僧與寺僧建寶經(jīng)道場,他兩個安心歇在庵中。見這脫凡和尚面帶愁容不快之色,乃問道;“庵主,你有何事關心,面有不樂?”脫凡道:“實不瞞二位道友,小庵靠的是幾個富家施主,來此賞梅玩景。近見二位道友在堂中焚香課涌。他多不便,故此不來。嗔怪小僧留二位道友在此。小僧衣食靠他,故此不快。若是二位他方隨喜,莫使小僧失了施主,乃莫大方便!北惹鹕犃,笑道:“庵主,你話到也老實。只是我初進你寶庵,見你面上有些妖氣,如今卻消去。但見愁容,乃是憂貧之心。出家人莫要憂貧,自有伽藍打供。若是容留賞玩,圖施主資財,雖快一時,終成罪孽!泵摲材抢锸菫槭┲鞑粊,乃是為那婦人被水魚聲通走去,不見形蹤,心思憂悶。比丘僧見庵主如此,乃與靈虛子辭了脫凡,正才出庵門,卻遇八戒找尋經(jīng)柜。

他兩個見了八戒,問道:“師兄,何處來的?”八戒沒好沒氣的道:“找經(jīng)柜的。借問二位,可曾看見一匹馬馱著兩個經(jīng)柜么?”比丘僧答道:“我們不曾見有甚經(jīng)柜。請問師兄,是那里馬馱經(jīng)柜?”八戒只得把始末說了一番,比丘僧故意說:“師兄,都是你自不小心。只山路多歧,你須耐心去找。我二人也分頭與你尋去。若是尋著,叫你師父們順路趕程,莫要久住寺間,耽擱道路!卑私湟姥,轉(zhuǎn)山灣,又去找尋。

比丘僧乃向靈虛子道:“師兄,我們只因岔路,住此庵中。據(jù)豬八戒方才說話,多是妖魔詐去,作何計較找尋?”靈虛子答道:“此事只在山前山后,料妖魔離山不遠。待騰空四望,自知下落。”靈虛子說罷,搖身一變,卻變了一只白鶴,展翅飛入半空。但見:

六翮蹁躚舞半空,一顆珠頂獻丹經(jīng)。

頡頏豈是凡間鳥,長唳凌霄任御風。

靈虛子變了白鶴,飛在空中,左顧右盼,只見一匹馬馱著兩個經(jīng)柜,在那山后僻靜處歇下。就地打一滾,變了一個婦人,丟著柜子,竟扭扭捏捏飛往如意庵中來。靈虛子遂飛下,復了原身,向比丘僧道:“經(jīng)柜已有著落。但不知是何妖怪變了馬,馱到山后僻靜處放下。他卻變了一個婦女,投奔庵中。我想庵僧面帶妖氣,那里是憂愁施主不來,定是這妖作怪,畏我們木魚聲,他不敢來庵。我等離了庵門,這妖便飛奔到庵。如今真經(jīng)既未失落,當叫八戒去寺中牽馬來馱!北惹鹕犃说:“原來是這個情由,多是唐僧師徒又動了邪念,以致如此、我等不必說知,且看這妖婦作何情景。將此經(jīng)柜就著他送上大路,以節(jié)省唐僧心力。”靈虛子依言道:“師兄,你去報與唐僧知道,說經(jīng)柜在東行大路。待我聽著妖精,怎生入庵迷那庵主長老。”

比丘僧變做老僧模樣,趕上八戒道:“小師父,你可是找經(jīng)柜的?”八戒聽得,忙答應找經(jīng)柜的。老僧說:“前進大路上,有兩個柜子!卑私渎犃,就要回身轉(zhuǎn)來。老僧忙扯著道:“小師父,你不必又轉(zhuǎn)去看。老和尚豈有打誑語欺瞞你。你當去寺牽了馬,同眾順路取道,卻省了工夫力氣!卑私涞:“老師父,我平生老實,便聽信你了!崩仙Φ:“好!老實,老實!

按下八成回寺報知唐僧。且說狐妖變了婦人入庵,仍在那空屋中坐下。脫凡和尚見婦人復來,喜不自勝。便問道:“女善人,你往何處,把幾位好施主沒興趣都散了。便是我,也思想了這兩夜!毖龐D道:“實不瞞師父說,我等在此飲酒,遇著那兩位僧道來。見了我們,不是嫌厭,便是嗔怪。傳出外去,是你的行止,故此避去。只待他出了庵門.我方敢到此。又有一宗好事,我在山后遇著一匹馬,馱著兩柜經(jīng)卷。那馬想是走了韁,到山后把柜子丟入去了。我聽說是靈山下來的真經(jīng),鎮(zhèn)海寺長老要他的謄寫。千方百計求他,那唐僧師徒只是不肯。師父,你速去取來,也是一宗珍寶!泵摲猜犃,說:“正好,正好,我有一件心事,正得罪寺中住持長老,如今著人扛抬到庵,送與長老,乃是將功折罪!焙蜕信c妖婦計較,卻不防靈虛子變了個老鼠兒,鉆入屋檐聽得,遂出庵門變了一住持的長老,走進庵來。

脫凡見了,合掌迎接道;“小和尚不知住持老爺?shù)絹?不曾遠接,得罪之中,又得罪。”住持道:“我非為別事,到你庵中,只為東土取經(jīng)唐僧師徒不肯把經(jīng)文拆封與我抄錄,滅我山門,藐我長老。昨令眾僧取得他兩柜包在山后,僧力綿弱,不得扛得到你庵中。我又想扛到庵中,只恐唐僧知覺來齲離此大路二十里,有座吉祥古剎,意欲借你沙彌道人,扛送到那里,待唐僧去后,取來抄謄不遲!泵摲猜牭,滿口答應。遂叫沙彌道人去扛抬經(jīng)柜,照大路走來。靈虛子故意辭了庵僧,出門跟著柜擔前行。只見比丘僧走將來,二人各把前情說出。靈虛子道:“經(jīng)拒便詐將來,雖不負了保護之意,只是以詐遇詐,恐招人之詐,這也是沒奈何!

正說間,只見唐僧師徒挑著經(jīng)擔,辭別了鎮(zhèn)海寺僧人前來。見了經(jīng)柜,三藏一面喜,一面謝那沙彌道人。沙彌與道人那里肯把柜子與三藏,乃回頭又不見了住持長老。三藏再三把備細說知沙彌,那道人只是不肯,說:“我們奉庵主長老,叫抬到吉祥古剎。你如何要奪我們擔子?必定要去,也等住持長老自過。”行者道:“長老住持在何處?”道人道:“方才押著我們柜子,與一個老師父計較話,怎么不見?”行者見他執(zhí)拗,乃吹一口氣在經(jīng)柜上。二人那里扛抬得起。八戒又掣下禪杖要打。那沙彌慌懼,只得丟了杠子走去。三藏方才叫徒弟們把經(jīng)柜與馬馱了,照路前行。師徒們在路,正值春光明媚,品物鮮妍。雖然外國風景,卻也與中國一般。正是:

桃紅柳綠妝春艷,水色山光暢客懷。

卻說沙彌與道人丟了經(jīng)拒,明明看見唐僧師徒挑著擔包,馱著柜子前去。他回到庵中,備細說與脫凡。這和尚心下生疑,只見妖狐笑道:“是了,是了。取經(jīng)的唐僧,又弄了法術(shù)去了。事雖小節(jié),只可恨那長嘴大耳和尚要論禪杖,那猴子瞼小和尚也會生毒心。我如今辭別師父,趕到前途,有兩個結(jié)拜的哥哥,好歹叫他算計了他的經(jīng)擔。”脫凡道:“女娘,這事也無關于你。你既要擇日披剃,在我庵中出家。這煩惱障礙,丟開了吧。你便要辭別前去,這富家施主也不肯放心去!眿D人只是氣昂昂要去,脫凡一把手來扯著他道:“女善人,你若去了,叫我又要害相思。”只這一句話,惹動了那狐妖疑心,不覺的疑處難藏假,把個變幻露了。婦人仍復了一個狐貍。脫凡見了,嚇的往門外飛走叫:“道人呀,原來青天白日,狐貍作怪!钡廊嗣δ昧艘桓靼魜頃r,那狐妖從屋檐躥去。這和尚方才信來庵的僧道說他面有妖氣。遂乃持齋洗心,不復再動邪念。好笑:

脫凡未脫凡間欲,過后方知洗卻心。

長老若能依本分,妖魔何事敢來侵。

話說三藏師徒們,離了鎮(zhèn)海禪林,不覺的又走一月多路。正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忽見一座高山在前,三藏乃叫道:“徒弟們,你看那:

接天高聳峰巒,真是留云逼漢。

攔路崎嶇岡嶺,須知阻雁停車。”

三藏心里焦愁,說道:“徒弟們,是那一個上前探個路徑。卻是從嶺上過去,或是下邊還有條平坦路兒前走?”行者道:“師父,你當年從天上飛過來的?也須是從山間過來,怎么走過的路頭,都忘記了?”三藏道:“悟空,你那里知道,我們當初來時,是山前看的,乃那邊形勢。及過了山,往前直走,又何嘗回頭望景。”八戒道:“師父,你為何過這山來,不回頭一看?”三藏道:“悟能,我那時節(jié)只恐是遇著妖魔,得了性命往前飛奔,還有甚心情回頭看路。”行者道:“師父放心前行,料必有過山的路徑!比氐:“徒弟,我不愁無路徑。但慮這等險峻去處,不是藏隱強人,便是容留妖怪!毙姓叩:“當年來時,便是有幾個妖魔作怪,也都被徒弟們消除了。放心前走,莫要生疑。俗語說的好,疑心生暗鬼。”

師徒正講,忽然見傍路走出一個老叟來。三藏看那老叟,白發(fā)蕭蕭,形容枯槁。手執(zhí)著竹杖,一步一步,緩緩徐行。三藏便問道:“老尊長,我僧家是回東土去的。借問你個路徑,是過那高嶺走,還是下邊有平坦小路?”老叟答道:“老師父,倒是你問我老拙一聲,東土大路原是下邊有一條開闊平坦大道。只因近日有幾個妖魔,專一吃人。往來行商客旅,若是單身,沒有行李的,都從嶺上崎嶇險峻攀藤附葛過去,倒都免了那妖魔禍害。若是有些行李貨物的,看造化,舍著個后生漢子與他吃,便保全過去了。若是師父們這些柜擔貨物,怎過得峻嶺。須要從大路走,免不得要把一位與他吃。卻又有些古怪,這妖精卻要簡嫩的、標致的吃。若是丑惡粗糙,他又不吃。若遇列位,只恐老師父有所不免!比芈犃,跌足道:“這卻如何處置?”行者笑道:“師父,你莫性急,徒弟有個道理,把經(jīng)擔包柜待徒弟們挑,從大路走。師父往嶺上空身過去,到前途會齊。”三藏道:“馬垛卻叫誰跟?”行者道:“待徒弟們輪流照顧吧!比氐:“你們只顧的自己擔子,萬一照顧不周,失去了怎生回得東土?”行者把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道:“師父,我徒弟到此,不得不用機變心了。如今把挑的擔子,卸下禪杖來,待徒弟們拿著,先把馬垛與師父送過大路,卻再回轉(zhuǎn)取我們挑的經(jīng)擔。憑那妖魔有甚神通,料徒弟降的下!比氐:“我與馬垛便過去了,這擔包卻與誰照顧?”行者道:“借重八戒照顧照顧!卑私鋼u著頭,拱著嘴道:“你們過去,叫我一個在此,若妖魔來,擔包搶去不打緊,萬一看上了我這標致,一口吞下。若是囫圇啖還好;倘細嚼嚼的,怎當?shù)闷?”行者道:“不然,你便送師父過山。待我在此照顧!卑私涞:“又不好。萬一妖魔手段強,我敵他不過,那時不吃老師父,要吃小和尚,我看沙憎青頭藍瞼,那妖定不吃他,依舊下顧于我,卻如何處?”行者道:“呆子,真老實。你只誰說后邊還有個極嫩的和尚哩。那妖魔自然來下顧我。”八戒道:“也罷。也罷。依你計行!蹦诵断露U杖,同著沙僧,趕著馬垛,保著三藏,一直從大路前來。

那里知這路越走越遠,三藏道:“悟能,你我只聽了老叟說妖魔,便不曾問他這山名,有多少里路,過山走了半日,還在山腳之下,妖魔又不知藏任何處?”正說間,只見一個樵子從山凹里走將出來。三藏看那樵子,狀貌魁梧,衣衫襤樓,腰間插一把板斧,肩上負一條扁挑:

家住山腰,斧斫生柴帶葉燒。富貴非吾好,名利虛圈套。嗏!蘭桂與蓬蒿,同歸野草。見了些老干新枝,敗葉枯條,斫伐從吾,傳喚香醇,醉樂陶陶。獨向空山笑,收拾乾坤一擔挑。

三藏乃問道:“善男子,小僧是東土到靈山取經(jīng)回路的。過此山,不曾問個山名。有多少里路過去,才有平坦大道人家?”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八百余里,且是險峻難行,高高低低,沒有三里平坦路徑,名叫做莫耐山。當年聞得有個愚公老者,父子、孫孫,開了這條便路,雖然平坦,近日有幾個妖魔,在那僻林深谷洞里,時常出來。師父們小心些要緊!遍宰诱f罷,徑往山凹去了。

三藏聽了,心驚膽顫的前行。約走了三五十里,只見一陣風來,那風始初微微似春風坦蕩,漸次的狂大,山中便凜烈生寒。三藏道:“悟能,好生牽著馬。悟凈,小心押著后。這風來的有些蹊蹺古怪,恐怕是妖魔的威勢!卑私涞:“師父放心坦行。若有妖魔,文便師父與他講理;武便徒弟與他打仗。”

正說間,只見那風過處,幾個小妖,笙簫鼓缽,吹打前來。后邊圍繞著二三十個小妖。中間兩乘山轎兒,抬著兩個妖魔。三藏與沙僧看這妖魔,謹躲著身子;但半側(cè)著眼兒。那八戒,耳又大,嘴又長,身子狼伉,他又不會隱藏。被那妖魔看見了,叫小妖:“那樹下是那里來的丑和尚,如何見了我大王不躲,大膽觀看?赡盟^來。”小妖聽得,便跑入樹林中,連唐僧、沙僧、八戒一齊拿將出去。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狐妖變美婦,入爭愛惜。及至復了本相,便起憎嫌。只為狐妖而不是美婦,不知美婦盡狐妖也。只怕本相更狐妖不如耳。思之,思之。

人知笑豬八戒自夸標致,不知人入都是豬八戒。以魍魎魑魅之行,居然正笏垂紳;以蛇神牛鬼之文,自謂編珠貫玉:能不令有識者見之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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