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劉盆子乞憐讓位 宋司空守義拒婚
卻說光武帝即位以后,曾授大將軍吳漢為大司馬,使率朱鄗岑彭賈復(fù)堅譚等十一將軍,往攻洛陽。洛陽為朱鮪所守,拚死拒戰(zhàn),數(shù)月不下。光武帝自鄗城出至河陽,招諭遠近。劉玄部將廩邱王田立請降。前高密令卓茂,愛民如子,歸老南陽,光武帝特征為太傅,封褒德侯。茂為當時循吏,故特夾敘。一面遣使至洛陽軍前,囑岑彭招降朱鮪。彭嘗為鮪校尉,持帝書入洛陽城,勸鮪速降。鮪答說道:“大司徒被害時,鮪曾與謀。指劉縯冤死事。又勸更始皇帝,毋遣蕭王北伐,自知罪重,不敢逃死,愿將軍善為我辭!”彭如言還報,光武帝笑說道:“欲舉大事,豈顧小怨?鮪果來降,官爵尚使保全,斷不至有誅罰情事。河水在此,我不食言!”彭復(fù)往告朱鮪,鮪因孤城危急,且聞長安殘破,無窟可歸,乃情愿投誠。當由彭遣使迎駕,光武帝遂自河陽赴洛。鮪面縛出城,匍伏請罪。光武帝令左右扶起,替他解縛,好言撫慰。鮪當然感激,引駕入城。光武帝駐蹕南宮,目睹洛陽壯麗,與他處郡邑不同,決計就此定都。洛陽在長安東,史稱光武中興為后漢,亦稱東漢,便是為此。回應(yīng)前文,語不厭煩。光武帝封朱鮪為扶溝侯,令他世襲。這也未免愧對乃兄。鮪不過一個尋常盜賊,僥幸得志,但教保全富貴,已是滿意,此后自不敢再有貳心了。
御史杜詩,奉著詔命,安撫洛陽人民,禁止軍士侵掠。獨將軍蕭廣,縱兵為虐,詩持示諭旨,令廣嚴申軍紀,廣陽奉陰違,部兵騷擾如故。遂由詩面數(shù)廣罪,把他格死,然后具狀奏聞。光武帝嘉詩除害,特別召見,加賜棨戟。棨戟為前驅(qū)兵器,仿佛古時斧鉞,漢時惟王公出巡,始得用此;杜詩官止侍御,也得邀賜,未始非破格殊榮。嗣是驕兵悍將,并皆敬憚,不復(fù)為非,洛陽大安。惟前將軍鄧禹,已由光武帝拜為大司徒,令他迅速入關(guān),掃平赤眉。禹尚逗留栒邑,未肯遽進,但遣別將分攻上郡諸縣;更征兵募糧,移駐大要,留住馮愔宗歆二將,監(jiān)守栒邑。誰知馮愔宗歆,權(quán)位相等,彼此鬧成意見,互相攻殺,歆竟被愔擊斃。愔非但不肯服罪,反欲領(lǐng)兵攻禹。累得禹無法禁遏,不得已奏報洛陽。鄧禹實非將才。光武帝顧問來使道:“馮愔所親,究為何人?”使臣答稱護軍黃防。光武帝又說道:“汝可回報鄧大司徒,不必擔憂;朕料縛住馮愔,就在這黃防身上呢!”來使唯唯自去。光武帝便遣尚書宗廣,持節(jié)諭禹,并囑他暗示黃防。果然不到月余,防已將愔執(zhí)住,交與宗廣,押送都門。是時赤眉肆虐,凌辱降將,王匡成丹趙萌等,不為所容,走降宗廣。廣與共東歸,行至安邑,王匡等又欲逃亡,為廣所覺,一一誅死,但將馮愔縛獻朝廷。愔膝行謝罪,叩首無數(shù)。光武帝欲示寬大,貸罪勿誅;叛命之罪,不可不誅,光武雖智足料人,究難為訓(xùn)。一面再促鄧禹入關(guān)。
禹自馮愔抗命,軍威稍損,又復(fù)徘徊河北,未敢南行。于是梁王劉永,自稱為帝,見第九回。招致西防賊帥佼強,聯(lián)絡(luò)東海賊帥董憲,瑯琊賊帥張步,據(jù)有東方。還有扶風(fēng)人竇融,累代仕宦,著名河西,嘗與酒泉太守梁統(tǒng)等友善,歸附劉玄,授官都尉。至是因劉玄敗死,為眾所推,號為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河西五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金城,稱為河西五郡。撫結(jié)豪杰,懷輯羌胡。此外又有安定人盧芳,詐稱武帝曾孫劉文伯,煽惑愚民,占據(jù)安定,自稱上將軍西平王,且與匈奴結(jié)和親約。匈奴迎芳出塞,立為漢帝,復(fù)給與胡騎,送歸安定,聲焰漸盛。就是隗囂奔還天水,見第十回。仍然招兵買馬,蟠踞故土,自為西州上將軍。三輔耆老士大夫,避亂往奔,囂無不接納,引與交游。以范逡為師友,趙秉蘇衡鄭興為祭酒,申屠剛杜林為持書,馬援王元等為將軍,班彪金丹等為賓客,人才濟濟,稱盛一時。鄧禹聞他名震西州,乃遣使奉詔,命囂為西州大將軍,使得專制涼州朔方事宜。囂答書如禮,與禹連和。禹乃放心南下,往擊赤眉。
赤眉將帥,雖奉劉盆子為主,但不過視同傀儡,無一稟命。建武元年臘日,赤眉等置酒高會,設(shè)樂張飲,劉盆子出坐正殿,中黃門等持兵后列。酒尚未行,大眾離座喧呼,互相爭論。大司農(nóng)楊音,拔劍起詈道:“諸卿多系老傭,今日行君臣禮,反敢擾亂至此,難道宮殿中好這般兒戲么?若再不改,格殺毋悔!”大眾聽了,并皆不服,霎時間鬧做一堆,口舌紛爭,拳械并起。劉盆子慌得發(fā)抖,幸經(jīng)中黃門扶他下座,躲入后廷。楊音見不可當,只好卻走。亂眾大掠酒肉,飽嚼一頓,還想入內(nèi)殺音。衛(wèi)尉諸葛稚,勒兵入衛(wèi),格斃亂黨百余人,方得少定。余眾陸續(xù)散去,稚始引兵退出,楊音亦得馳歸。惟劉盆子遭此一嚇,不敢出頭,但與中黃門同臥同起,茍延性命。當時掖庭里面,尚有宮女數(shù)百人,赤眉置諸不問。不去掠做婢妾,還算有些禮義?蓱z這班宮女,鎮(zhèn)日幽居,無從得食,或在池中捕魚,或就園中掘蘆菔根,即蘿卜根。胡亂煮食,終究是不得療饑,死亡累累,積尸宮中。尚有樂工若干人,衣服鮮明,形容枯瘦,出見劉盆子,叩首求食。盆子使中黃門覓得糧米,每人給與數(shù)斗,才得一時救饑。未幾又復(fù)絕糧,仍做了長安宮中的餓鬼。俗語說得好:“寧作太平犬,毋為亂世人。”照此看來,原非虛言。建武二年元旦,赤眉等又復(fù)大會,聚列殿廷。式侯劉恭,料知赤眉無成,已在前夜密教盆子,囑使讓位。是日樊崇以下,俱請盆子登殿受朝。盆子尚有懼意,勉強跟著劉恭,慢步出來。恭即開口語眾道:“諸君共立恭弟為帝,厚意可感;但恭弟被立一年,擾亂日甚,恐將來徒死無益,情愿退為庶人,更求賢才為主,唯諸君省察!”崇等隨聲作答道:“這皆崇等罪愆,與陛下無涉!”恭復(fù)固請讓位。突有一人厲聲道:“這豈是式侯所得專主?請勿復(fù)言!”恭被他一駁,惶恐避去。盆子記著兄言,急解下璽綬,向眾下拜道:“今蒙諸君推立天子,仍無一定紀律,黨徒四掠,人民怨憤,盆子自知無能,所以愿乞骸骨,退避賢路。必欲殺死盆子,下謝臣民,盆子亦無從逃避。若承諸君不棄,曲賜矜全,貸我一死,感且無窮!”說著,涕灑如雨。虧他記憶,不忘兄教。樊崇等見他情詞悱惻,不禁生憐,乃皆避席頓首道:“臣等無狀,辜負陛下,從今以后,不敢放縱,請陛下勿憂!”語畢皆起,抱持盆子,仍將璽綬佩上,盆子號呼多時,終由樊崇等竭力勸解,護送入內(nèi)。待大眾退出后,各閉營自守,不復(fù)出掠。三輔同聲稱頌,所有避亂的百姓,爭還長安,市無虛舍。不意赤眉等賊心未改,連日不得劫掠,已皆仰屋欷歔,且人民返集都中,免不得攜筐提篋,載貨同歸。赤眉越加垂涎,又復(fù)出營打劫,一倡百和,索性大掠一番,無論財貨糧食,一古腦兒取奪得來。驀聞漢大司徒鄧禹,領(lǐng)兵西來,大眾無心對敵,遂收取珍寶,縱火焚闕,把宮庭付諸一炬,方將劉盆子載出,拔隊西行。眾號稱百萬,自南山轉(zhuǎn)掠城邑,馳入安定北地,沿途所過,雞犬皆空。鄧禹已經(jīng)入關(guān),探得長安空虛,倍道進兵,徑入長安,屯兵昆明池,大饗士卒。嗣率諸將齋戒三日,禮謁高廟,收集十一帝神主,遣使奉詣洛陽。光武帝加封禹為梁侯,此外各功臣亦晉封侯爵,各賜策文。文云:
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jié)謹度,滿而不溢。敬之戒之,傳爾子孫,長為漢藩!
封賞已畢,便就洛陽建置宗廟社稷,并在城南設(shè)立郊天祭壇,始正火德,色仍尚赤。正在制禮作樂的時候,突接到真定警報,乃是真定王劉揚,與綿蔓縣賊勾通,私下謀反。光武帝乃遣將軍耿純,持節(jié)往幽冀間,借著行赦為名,探驗虛實,便宜行事。揚為郭夫人母舅,從前光武帝嘗投依真定,得納郭氏,結(jié)為姻親。見第八回。至光武即位,揚忽陰生異志,不愿稱臣。他與光武帝世系相同,均為高祖九世孫,又嘗項上患癭,故詭造讖文,說是赤九之后,癭揚為主,意欲借此欺人,傳聞遠近。純既至真定,留宿驛舍,探得揚造作訛言,謀反屬實,乃邀揚相見。揚因純母為真定劉氏,頗有親誼,料純不敢為難,且胞弟讓與從兄紺,俱各擁兵萬人,勢亦不弱,怕甚么一介朝使?于是帶領(lǐng)將士,及兄弟二人,昂然出城,親至驛舍中拜會。純出舍相迎,延揚入內(nèi),備極敬禮,復(fù)請揚兄弟一同面談。揚兄弟不以為意,就令將士留待門外,大踏步趨入舍中。純與他周旋片刻,只說有密詔到來,當閉門宣讀,俟門已扃閉,立即指麾從吏,把揚兄弟三人拿下。揚兄弟還自稱無罪,經(jīng)純詳詰反狀,說得他有口難分。詔命一傳,三首駢落。當下開門徑出,宣布揚兄弟逆案,舉首示眾,眾皆瞠目無言。純又謂汝曹無罪,應(yīng)該奏聞天子,立揚親屬,仍為汝主。眾情尤為悅服,喏喏連聲,遂引純?nèi)胝娑ǔ恰<兾繐釀P家屬,叫他靜聽后命,方才還報。光武帝果封揚子德為真定王,使承宗祀,真定復(fù)平。想仍為了郭夫人面上。
上黨太守田邑,舉部請降。光武帝使邑持節(jié),招降河?xùn)|軍將鮑永。永即前司隸校尉鮑宣子,宣為王莽所殺,永伏居上黨,以文學(xué)知名。更始二年,征永出仕,遷擢尚書仆射,行大將軍事,鎮(zhèn)撫河?xùn)|。永領(lǐng)兵赴任,擊破青犢等賊,得超封中陽侯。至劉玄破敗,三輔道絕,光武帝遣使招諭,永尚有難意,拘系使人。及田邑持節(jié)招降,方知劉玄已死,乃釋放來使,遣散部曲,封上將軍列侯印綬,但與故客馮衍等,幅巾束首,徑詣河內(nèi)見駕。光武帝召永入問道:“卿擁有重兵,今已何往?”永離席叩首道:“臣前事更始,不能保全故主,負慚實甚,若再擁眾求榮,更覺無顏。所以一并遣散,束身來歸。”光武帝作色道:“卿言亦未免自大呢!”說著,即揮永使退。時懷縣守吏為劉玄親將,負固不服,光武帝遣將往擊,多日不克,乃更召永與語,使永招降。永與守吏素來相識,奉命往撫,片言即下。帝始大喜,拜永為諫議大夫,引令對食,且賜他上商里宅,永拜辭不受。尋聞東海盜帥董憲,分兵擾魯,因拜永為魯郡太守,撥兵數(shù)千,使他平亂。永受命即行,獨永客馮衍,向有才名,與永來歸,也想博取爵位,借展才能。偏光武帝恨他遲遲來降,廢黜不用,衍未免失望。永就職時,私自慰衍道:“從前高祖誅丁公,賞季布,俱有微權(quán),今我與君同遇明主,何必過憂?”衍意終未釋。后來做了一任曲陽令,誅獲劇盜,仍然不得超遷,坎?終身,惟著述甚富,傳誦當時。后人謂光武知人,尚失馮衍,幾擬衍為賈長沙即賈誼。董江都一流人物,說亦難信,看官但閱《馮衍列傳》,自有分曉,毋庸小子嘵嘵了。敘入鮑永,所以闡揚桓鮑夫婦之前行,至附評馮衍,陰短文人,亦自有特見。
且說光武帝援據(jù)讖文,始登大位,因見人心悅服,諸事順手,乃將赤伏符作為秘本,事多仿行。符中曾有讖語云:“王梁主衛(wèi)作玄武。”玄武系水神名號,光武帝以為司空一職,管領(lǐng)水土,想符中玄武名目,當是司空代詞?汕赏趿簽橐巴蹩h令,當即遣使召入,擢梁為大司空。王梁履歷已見第八回中。梁自隨光武帝,平定邯鄲,便令他出宰野王。至入任司空,才未稱職,年余罷去,改用長安人宋弘。弘曾為哀平時侍中,王莽使為共工,及赤眉入關(guān),脅弘就職,弘投入渭水,經(jīng)家人救出,佯作死狀,始得免歸。光武帝聞他清正有操,特征為大中大夫。弘正色立朝,儀容端肅,更為光武帝所稱賞,乃遷為大司空,使代王梁后任,加封栒邑侯。弘持身儉約,所得俸祿,分贍九族,因此位列公卿,不啻寒素。光武帝體貼入微,徙封弘為宜平侯。宜平采邑,比栒邑為多。弘仍分給族里,家無余資。嘗薦沛人桓譚為給事中,為帝鼓琴,輒作繁聲。弘朝服坐府第中,召譚加責,不稍徇情。既而光武帝大會群臣,復(fù)使譚入殿彈琴。弘正容直入,惹得譚手足失措,彈不成聲。光武帝未免驚異,顧問桓譚。譚尚未及答,弘離席免冠,頓首謝罪道:“臣薦譚入侍,無非望他忠誠輔主,稱職無慚。不料他詭道求合,反令朝廷耽悅鄭聲,這是臣所薦非人,理應(yīng)坐罪!”光武帝聞言改容,仍令戴冠,囑譚退席,不復(fù)聽琴。弘更別求賢士,引為侍臣。一夕入宮進謁,見御座旁所列屏風(fēng),盡繪列女。光武帝屢次顧及,弘即從旁進規(guī)道:“未見好德如好色,圣訓(xùn)果不謬呢!”光武帝聽著,即命將屏風(fēng)撤去,向弘微笑道:“聞善即改,卿以為何如?”弘答說道:“陛下德業(yè)日新,臣不勝喜慶呢!”光武帝有二姊一妹,長姊名黃,次姊名元。元即鄧晨妻室,先已殉難。見前文第四回。妹名伯姬,已嫁李通為繼室。建武二年,追封次姊元為新野長公主,又封長姊黃為湖陽長公主,妹伯姬為寧平長公主。召通入衛(wèi),封固始侯,拜大司農(nóng)。獨湖陽長公主,方在寡居,光武帝憐她岑寂,特與語及大臣優(yōu)劣,微窺姊意。公主說道:“我看朝上大臣,莫如大司徒宋公,威容德器,非群臣所可及!”光武點首道:“我知道了。”光武頗重名節(jié),奈何欲姊再醮?待至宋弘進見,乃令公主坐在屏后,自出語弘道:“俗語有言:‘貴易交,富易妻,’這也是常有的人情,卿可知此否?”弘正色道:“臣聞貧賤交,不可忘;糟糠妻,不下堂!”光武帝不待說畢,便回顧公主道:“事不諧了!”公主怏怏返入,弘亦徐徐引退,一場婚議,從此打消。小子有詩贊宋弘道:
夫宜守義婦宜貞,禮教昌明化始成;
畢竟宋公能秉正,糟糠不棄兩全名。
帝姊不得再婚,帝后卻已冊定。欲知何人為后,請看下回再詳。
劉永劉揚,雖系漢家支裔,與盜賊不同,然皆非帝王氣象,不足有為,遑問一劉盆子?但盆子固非欲為帝者。一介童子,為盜所掠,得充牧牛小吏,幸全生命,已自知足。無端被迫,脅使為帝,惶怖之念,出自真誠,觀其承受兄教,向眾宣言,亦非蚩蚩無知者比。厥后之得保首領(lǐng),廩祿終身,亦天之所以報其謹厚耳。永、揚皆死,而盆子不死,有由來也。彼湖陽長公主之寡居,度其年已逾三十,就令不耐守孀,光武亦宜正言曉諭,完彼貞節(jié)。萬一不可,亦惟有代為擇偶已耳。乃使之自擇大臣,且令其坐諸屏后,公然炫鬻,微宋弘之守正不阿,豈非導(dǎo)人為不義之行,使之易妻娶孀乎?光武為中興令主,猶有此失,而宋公之威容德器,誠哉其不可及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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