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殺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齊魯晉昭公尋盟

話說周景王十二年,楚靈王既滅陳、蔡,又遷許、胡、沈、道、房、申六小國于荊山之地,百姓流離,道路嗟怨,靈王自謂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于章華之臺,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為楚國之鎮(zhèn)。右尹鄭丹曰:“今齊、晉尚強(qiáng),吳、越未服,周雖畏楚,恐諸侯有后言也!”靈王憤然曰:“寡人幾忘之,前會申之時,赦徐子之罪,同于伐吳,徐旋附吳,不為盡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吳,自江以東,皆為楚屬,則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羆同蔡洧奉世子祿居守,大閱車馬,東行狩于州來,次于潁水之尾,使司馬督率車三百乘伐徐,圍其城,靈王大軍屯于乾溪,以為聲援,時周景王之十五年,楚靈王之十一年也。

冬月,值大雪,積深三尺有余。怎見得?有詩為證:

彤云蔽天風(fēng)怒號,飛來雪片如鵝毛。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閑平地生銀濤。

千樹寒巢僵鳥雀,紅爐不暖重裘薄。

此際從軍更可憐,鐵衣冰凝愁難著。

靈王問左右:“向有秦國所獻(xiàn)‘復(fù)陶裘\’,‘翠羽被\’,可取來服之�！弊笥覍Ⅳ帽怀噬�,靈王服裘加被,頭帶皮冠,足穿豹舄,執(zhí)紫絲鞭,出帳前看雪。有右尹鄭丹來見,靈王去冠被,舍鞭,與之立而語,靈王曰:“寒甚!"鄭丹對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帳,猶且苦寒,況軍士單褐露踝,頂兜穿甲,執(zhí)兵于風(fēng)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駕國都,召回伐徐之師,俟來春天氣和暖,再圖征進(jìn),豈不兩便?"靈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來,所向必克,司馬旦晚必有捷音矣!”鄭丹對曰:“徐與陳、蔡不同,陳、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東北三千余里,又附吳為重,王貪伐徐之功,使三軍久頓于外,受勞凍之苦,萬一國有內(nèi)變,軍士離心,竊為王危之�！膘`王笑曰:“穿封戍在陳,棄疾在蔡,伍舉與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慮哉!"言未畢,左史倚相趨過王前,靈王指謂鄭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墳\‘、’五典\‘、‘八索\‘、’九邱\‘,無不通曉,子革其善視之!“

鄭丹對曰:“王之言過矣!昔周穆王乘八駿之馬,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祈招\(zhòng)‘之詩,以諫止王心,穆王聞諫返國,得免于禍。臣曾以此詩問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遠(yuǎn)乎!"靈王曰:”’祈招\(zhòng)‘之詩如何,能為寡人誦之否!"鄭丹對曰:“臣能誦之。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靈王曰:“此詩何解?"鄭丹對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于玉之堅,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適可而止,去其醉飽過盈之心故也。"靈王知其諷己,默然無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靈王意欲班師,忽諜報:”司馬督屢敗徐師,遂圍徐。"靈王曰:“徐可滅也。"遂留乾溪。

自冬逾春,日逐射獵為樂,方役百姓筑臺建宮,不思返國。

時蔡大夫歸生之子朝吳,臣事蔡公棄疾,日夜謀復(fù)蔡國,與其宰觀從商議。觀從曰:“楚王黷兵遠(yuǎn)出,久而不返,內(nèi)虛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機(jī)會,蔡不可復(fù)封矣。"朝吳曰:”欲復(fù)蔡,計將安出?"觀從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獨(dú)力不及耳。誠假以蔡公之命,召子干、子晰,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則逆虔之巢穴已毀,不死何為?及嗣王之世,蔡必復(fù)矣。"朝吳從其謀,使觀從假傳蔡公之命,召子干于晉,召子晰于鄭,言:”蔡公愿以陳、蔡之師,納二公子于楚,以拒逆虔。"子干、子晰大喜,齊至蔡郊,來會棄疾。

觀從先歸報朝吳。朝吳出郊謂二公子曰:“蔡公實(shí)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子干、子晰有懼色。朝吳曰:”王佚游不返,國虛無備,而祭洧念殺父之仇,以有事為幸。斗成然為郊尹,與蔡公相善,蔡公舉事,必為內(nèi)應(yīng)。穿封戍雖封于陳,其意不親附王,若蔡公召之,必來。以陳、蔡之眾襲空虛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慮不成也。"這幾句話,說透利害,子干、子晰方才放心,曰:“愿終聽教。"朝吳請盟,乃刑牲歃血,誓為先君郟敖報仇�？谥姓f誓,雖則如此,誓書上卻把蔡公裝首,言欲與子干、子晰共襲逆虔,掘地為坎,用牲加書于上而埋之。

事畢,遂以家眾導(dǎo)子干、子晰襲入蔡城。蔡公方朝餐,猝見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驚,欲起避。朝吳隨至,直前執(zhí)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將何往!"子干、子晰抱蔡公大哭,言:”逆虔無道,弒史殺侄,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來,欲借汝兵力,報兄之仇,事成,當(dāng)以王位屬子。"棄疾倉皇無計,答曰:“且請從容商議。"朝吳曰:”二公子餒矣,有餐且共食。"子干、子晰食訖,朝吳使速行,遂宣言于眾曰:“蔡公實(shí)召二公子,同與大事,已盟于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棄疾止之曰:”勿誣我。"朝吳曰:“郊外坎牲載書,豈無有見之者。公勿諱,但速速成軍,共取富貴,乃為上策�！�

朝吳乃復(fù)號于市曰:“楚王無道,滅我蔡國,今蔡公許復(fù)封我,汝等皆蔡百姓,豈忍宗祀淪亡?可共隨蔡公趕上二公子,一同入楚!”蔡人聞呼,一時俱集,各執(zhí)器械,集于蔡公之門。朝吳曰:“人心已齊,公宜急撫而用之,不然有變。"棄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計將安出?"朝吳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與之合,悉起蔡眾,吾往說陳公,帥師從公。”棄疾從之。

子干、子晰率其眾與蔡公合。朝吳使觀從星夜至陳,欲見陳公。路中遇陳人夏嚙,乃夏征舒之玄孫,與觀從平素相識,告以復(fù)蔡之意。夏嚙曰:“吾在陳公門下用事,亦思為復(fù)陳之計,今陳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見,子先歸蔡,吾當(dāng)率陳人為一隊。”

觀從回報蔡公,朝吳又作書密致蔡洧,使為內(nèi)應(yīng)。

蔡公以家臣須務(wù)牟為先鋒,史猈副之,使觀從為向?qū)?率精甲先行。

恰好陳夏嚙亦起陳眾來到。夏嚙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義曉諭陳人,特來助義�！辈坦�大喜,使朝吳率蔡人為右軍,夏嚙率陳人為左軍,曰:“掩襲之事,不可遲也。"乃星夜望郢都進(jìn)發(fā)。

蔡洧聞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斗成然迎蔡公于郊外。令尹薳羆方欲斂兵設(shè)守,蔡洧開門以納蔡師,須務(wù)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殺楚王于乾溪,大軍已臨城矣。"國人惡靈王無道,皆愿蔡公為王,無肯拒敵者。薳羆欲奉世子祿出奔,須務(wù)牟兵已圍王宮,薳羆不能入,回家自刎而死。哀哉!胡曾先生有詩云:

漫夸私黨能扶主,誰料強(qiáng)都已釀奸?

若遇郟敖泉壤下,一般惡死有何顏!

蔡公大兵隨后俱到,攻入王宮,遇世子祿及公子罷敵,皆殺之。蔡公掃除王宮,欲奉子干為王。子干辭。蔡公曰:“長幼不可廢也!”子干乃即位,以子晰為令尹,蔡公為司馬。朝吳私謂蔡公曰:“公首倡義舉,奈何以王位讓人耶?"蔡公曰:”靈王猶在乾溪,國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將議我。“

朝吳已會其意,乃獻(xiàn)謀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xì)w,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潰,大軍繼之,王可擒也�！辈坦�以為然,乃使觀從往乾溪,告其眾曰:“蔡公已入楚,殺王二子,奉子干為王矣。今新王有令:”先歸者復(fù)其田里,后歸者劓之,有相從者,罪及三族,或以飲食饋獻(xiàn),罪亦如之!“軍士聞之,一時散其大半。

靈王尚醉臥于乾溪之臺,鄭丹慌忙入報。靈王聞二子被殺,自床上投身于地,放聲大哭。鄭丹曰:“軍心已離,王宜速返。"靈王拭淚言曰:”人之愛其子,亦如寡人否?"鄭丹曰:“鳥獸猶知愛子,何況人也?"靈王嘆曰:”寡人殺人子多矣,人殺吾子,何足怪。"少頃,哨馬報:“新王遣蔡公為大將,同斗成然率陳、蔡二國之兵,殺奔乾溪來了!"靈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寧一戰(zhàn)而死,不可束手就縛!"遂拔寨都起,自夏口從漢水而上,至于襄州,欲以襲郢,士卒一路奔逃,靈王自拔劍殺數(shù)人,猶不能止,比到訾梁,從者才百人耳。

靈王曰:“事不濟(jì)矣!"乃解其冠服,懸于岸柳之上。鄭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國人之向背何如。“靈王曰:”國人皆叛,何待察乎。“鄭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國,乞師以自救亦可!"靈王曰:“諸侯誰愛我者?吾聞大福不再,徒自取辱!"鄭丹見不從其計,恐自己獲罪,即與倚相私奔?xì)w楚。

靈王不見了鄭丹,手足無措,徘徊于釐澤之間,從人盡散,只剩單身,腹中饑餒,欲往鄉(xiāng)村覓食,又不識路徑。村人也有曉得是楚王的,因聞逃散的軍士傳說,新王法令甚嚴(yán),那個不怕,各遠(yuǎn)遠(yuǎn)閃開。

靈王一連三日,沒有飲食下咽,餓倒在地,不能行動,單單只有兩目睜開,看著路傍,專望一識面之人,經(jīng)過此地,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來,認(rèn)得是舊時守門之吏,比時喚作涓人,名疇。靈王叫道:“疇,可救我!"涓人疇見是靈王呼喚,只得上前叩頭。靈王曰:”寡人餓三日矣。汝為寡人覓一盂飯,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疇曰:“百姓皆懼新王之令,臣何從得食?"靈王嘆氣一口,命疇近身而坐,以頭枕其股,且安息片時。疇候靈王睡去,取土塊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訖。靈王醒來,喚疇不應(yīng),摸所枕,乃土塊也,不覺呼天痛哭,有聲無氣。

須臾,又有一人乘小車而至,認(rèn)得靈王聲音,下車視之,果是靈王,乃拜倒在地,問曰:“大王為何到此地位?"靈王流淚滿面,問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無宇之子也,臣父兩次得罪于吾王,王赦不誅,臣父往歲臨終囑臣曰:”吾受王兩次不殺之恩,他日王若有難,汝必舍命相從�！�臣牢記在心,不敢有忘,近傳聞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溪,不見吾王,一路追尋到此,不期天遣相逢,今遍地皆蔡公之黨,王不可他適,臣家在棘村,離此不遠(yuǎn),王可暫至臣家,再作商議!"乃以干糒跪進(jìn)。靈王勉強(qiáng)下咽,稍能起立,申亥扶之上車,至于棘村。

靈王平昔住的是章華之臺,崇宮邃室,今日觀看申亥農(nóng)莊之家,篳門蓬戶,低頭而入,好生凄涼,淚流不止,申亥跪曰:“吾王請寬心,此處幽僻,無行人來往,暫住數(shù)日,打聽國中事情,再作進(jìn)退!"靈王悲不能語,申亥又跪進(jìn)飲食,靈王只是啼哭,全不沾唇,亥乃使其親生二女侍寢,以悅靈王之意,王衣不解帶,一夜悲嘆,至五更時分,不聞悲聲,二女啟門報其父曰:”王已自縊于寢所矣!“胡曾先生詠史詩曰:茫茫衰草沒章華,因笑靈王昔好奢。

臺土未干簫管絕,可憐身死野人家。

申亥聞靈王之死,不勝悲慟,乃親自殯殮,殺其二女以殉葬焉,后人論申亥感靈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過乎?有詩嘆曰:

章華霸業(yè)已沉淪,二女何辜伴穸窀?

堪恨暴君身死后,余殃猶自及閨人。

時蔡公引著斗成然、朝吳、夏嚙眾將,追靈王于乾溪,半路遇著鄭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衛(wèi)俱散,獨(dú)身求死,某不忍見,是以去之!"蔡公曰:”汝今何往?"二人曰:“欲還國中耳!"蔡公曰:”公等且住我軍中,同訪楚王下落,然后同歸可也!"蔡公引大軍尋訪,及于訾梁,并無蹤跡,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來獻(xiàn),言:“三日前,于岸柳上得之!"蔡公問曰:”汝知王生死否?"村人曰:“不知。"蔡公收其冠服,重賞之而去。

蔡公更欲追尋,朝吳進(jìn)曰:“楚王去其衣冠,勢窮力敝,多分死于溝渠,不足再究,但子干在位,若發(fā)號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圖矣。"蔡公曰:”然則若何?"朝吳曰:“楚王在外,國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時,使數(shù)十小卒,假稱敗兵,繞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將到!‘再令斗成然歸報子干,如此如此。子干、子晰皆懦弱無謀之輩,一聞此信,必驚惶自盡,明公徐徐整旅而歸,穩(wěn)坐寶位,高枕無憂,豈不美哉?"蔡公然之,乃遣觀從引小卒百余人,詐作敗兵,奔回郢都,繞城而走,呼曰:“蔡公兵敗被殺,楚王大兵,隨后便至!”國人信以為實(shí),莫不驚駭,須臾,斗成然至,所言相同,國人益信,皆上城了望,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來討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齊慶封故事,君須早自為計,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言訖,奔狂而出。

子干乃召子晰言之,子晰曰:“此朝吳誤我也!"兄弟相抱而哭,宮外又傳:”楚王兵已入城!“子晰先拔佩劍,刎其喉而死,子干慌迫,亦取劍自剄,宮中大亂,宦官宮女,相驚自殺者,橫于宮掖,號哭之聲不絕。

斗成然引眾復(fù)入,掃除尸首,率百官迎接蔡公,國人不知,尚疑來者是靈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后報信,皆出蔡公之計。

蔡公既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為平王。

昔年共王曾禱于神,當(dāng)璧而拜者為君,至是果驗(yàn)矣。

國人尚未知靈王已死,人情洶洶,嘗中夜訛傳王到,男女皆驚起,開門外探,平王患之,乃密與觀從謀,使于漢水之傍,取死尸加以靈王冠服,從上流放至下流,詐云已得楚王尸首,殯于訾梁,歸報平王,平王使斗成然往營葬事,謚曰靈王,然后出榜安慰國人,人心始定。

后三年,平王復(fù)訪求靈王之尸,申亥以葬處告,乃遷葬焉,此是后話。

卻說司馬督等圍徐,久而無功,懼為靈王所誅,不敢歸,陰與徐通,列營相守,聞靈王兵潰被殺,乃解圍班師,行至豫章,吳公子光率師要擊,敗之。司馬督與三百乘悉為吳所獲,光乘勝取楚州來之邑,此皆靈王無道之所致也。

再說楚平王安集楚眾,以公子之禮葬子干、子晰,錄功用賢,以斗成然為令尹,陽匄字子瑕,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郤宛為右尹,掩弟薳射,薳越俱為大夫,朝吳、夏嚙、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職,以公子魴敢戰(zhàn),使為司馬。時伍舉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諫之美,封其子伍奢于連,號曰連公,奢子尚亦封于棠,為棠宰,號曰棠君。其他薳啟疆、鄭丹等一班舊臣,官職如故。欲官觀從,從言其先人開卜:“愿為卜尹。"平王從之。

群臣謝恩,朝吳與蔡洧獨(dú)不謝,欲辭官而去。平王問之,二人奏曰:“本輔吾王興師襲楚,欲復(fù)蔡國,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于王之朝乎?昔靈王以貪功兼并,致失人心,王反其所為,方能令人心悅服。欲反其所為,莫如復(fù)陳、蔡之祀。"平王曰:”善。"乃使人訪求陳、蔡之后。得陳世子偃師之子名吳,蔡世子有之子名廬。乃命太史擇吉,封吳為陳侯,是為陳惠公;廬為蔡侯,是為蔡平公。歸國奉宗祀。朝吳、蔡洧隨蔡平公歸蔡,夏嚙隨陳惠公歸陳,所率陳、蔡之眾各從其主,厚加犒勞。前番靈王擄掠二國重器貨寶,藏于楚庫者,悉給還之,其所遷荊山六小國,悉令還歸故土,秋毫無犯。各國君臣上下,歡聲若雷,如枯木之再榮,朽骨之復(fù)活。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髯翁有詩云: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將后主作人情。

早知故物仍還主,何苦當(dāng)時受惡名。

平王長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國鄖陽封人之女所生。時年已長,乃立為世子,使連尹伍奢為太師。有楚人費(fèi)無極,素事平王,善于貢諛,平王寵之,任為大夫。無極請事世子,乃以為少師,以奮揚(yáng)為東宮司馬。

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謐,頗事聲色之樂。吳取州來,王不能報,無極雖為世子少師,日在平王左右,從于淫樂,世子建惡其諂佞,頗疏遠(yuǎn)之。令尹斗成然恃功專恣,無極譖而殺之,以陽匄為令尹。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無極心懷畏懼,由是陰與世子建有隙。無極又薦鄢將師于平王,使為右領(lǐng),亦有寵,這段情節(jié),且暫擱起。

話分兩頭。

再說晉自筑祈宮之后,諸侯窺其志在茍安,皆有貳心。昭公新立,欲修復(fù)先人之業(yè),聞齊侯遣晏嬰如楚修聘,亦使人征朝于齊。齊景公見晉、楚多事,亦有意乘間圖伯,欲觀晉昭公之為人,乃裝束如晉,以勇士古冶子從行。

方渡黃河,其左驂之馬,乃景公所最愛者,即令圉人于從舟取至,系于船頭,親督圉人飼料。忽大雨驟至,波濤洶涌,舟船將覆,有大黿舒頭于水面,張開巨口,搶向船頭,銜左驂之馬,入于深淵。景公大驚,古冶子在側(cè),言曰:“君勿懼也,臣請為君索之。"乃解衣裸體,拔劍躍于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載沉載浮,順流九里,望之無跡,景公嘆曰:”冶子死矣!“少頃,風(fēng)浪頓息,但見水面流紅,古冶子左手挽驂馬之尾,右手提血瀝瀝一顆黿頭,浴波而出,景公大駭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設(shè)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遂厚賞之。

既至絳州,見了晉昭公,昭公設(shè)宴享之。晉國是荀虒相禮,齊國是晏嬰相禮,酒酣,晉侯曰:“筵中無以為樂,請為君侯投壺賭酒。"景公曰:”善。"左右設(shè)壺進(jìn)矢,齊侯拱手讓晉侯先投,晉侯舉矢在手,荀虒進(jìn)辭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為諸侯師。"晉侯投矢,果中中壺,將余矢棄擲于地,晉臣皆伏地稱:”千歲。"齊侯意殊不懌,舉矢亦效其語曰:“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寡人中此,與君代興。"撲的投去,恰在中壺,與晉矢相并,齊侯大笑,亦棄余矢,晏嬰亦伏地呼:”千歲!"晉侯勃然變色,荀虒謂齊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貺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君曰:”代興‘,是何言也?"晏嬰代答曰:“盟無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齊失霸業(yè)晉方代之,若晉有德,誰敢不服?如其無德,吳、楚亦將迭進(jìn),豈惟敝邑!"羊舌肹曰:”晉已師諸侯矣,安用壺矢?此乃荀伯之失言也!"荀虒自知其誤,嘿然不語。

齊臣古冶子立于階下,厲聲曰:“日昃君勞,可辭席矣!"齊侯即遜謝而出,次日遂行。

羊舌肹曰:“諸侯將有離心,不以威脅之,必失霸業(yè)。"晉侯以為然,乃大閱甲兵之?dāng)?shù),總計有四千乘,甲士三十萬人,羊舌肹曰:”德雖不足,而眾可用也。"于是先遣使如周,請王臣降臨為重,因遍請諸候,約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會。諸侯聞有王臣在會,無敢不赴者。

至期,晉昭公留韓起守國,率荀虒、魏舒、羊舌肹、羊舌鮒、籍談、梁丙、張骼、智躒等,盡起四千乘之眾,望濮陽城進(jìn)發(fā),連絡(luò)三十余營,遍衛(wèi)地皆晉兵。

周卿士劉獻(xiàn)公摯先到,齊、宋、魯、衛(wèi)、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諸侯畢集,見晉師眾盛,人人皆有懼色。

既會,羊舌肹捧盤盂進(jìn)曰:“先臣趙武,誤從弭兵之約,與楚通好,楚虔無信,自取隕滅,今寡君欲效踐土故事,徼惠于天子,以鎮(zhèn)撫諸夏,請諸君同歃為信!"諸侯皆俯首曰:”敢不聽命!"惟齊景公不應(yīng),羊舌肹曰:“齊侯豈不愿盟耶?"景公曰:”諸侯不服,是以尋盟。若皆用命,何以盟為?"羊舌肹曰:“踐土之盟,不服者何國?君若不從,寡君惟是甲車四千乘,愿請罪于城下。"說猶未畢,壇上鳴鼓,各營俱建起大旆。

景公慮其見襲,乃改辭謝曰:“大國既以盟不可廢,寡人敢自外耶?"于是晉侯先歃,齊、宋以下相繼,劉摯王臣不使與盟,但監(jiān)臨其事而已,邾、莒以魯國屢屢侵伐,訴于晉侯,晉侯辭魯昭公于會,執(zhí)其上卿季孫意如,閉之幕中。子服惠伯私謂荀虒曰:”魯?shù)厥�倍邾、�?晉若棄之,將改事齊、楚,于晉何益。且楚滅陳、蔡不救,而復(fù)棄兄弟之國乎?"荀虒然其言,以告韓起,起言于晉侯,乃縱意如奔?xì)w,自是諸侯益不直晉,晉不復(fù)能主盟矣。史臣有詩嘆云:

侈心效楚筑祁篪,列國離心復(fù)示威。

壺矢有靈侯統(tǒng)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