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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僧人

  起因緣于母親的一個電話。母親很少來電話,出家前就和她老人家說好了。母親簡單的寒暄幾句,很快就把話題轉移到鐺鐺身上了。

  鐺鐺是女兒的小名。她剛生下不久,我買了一個銀鈴鐺套在她手上給她玩,她很是喜歡,經常一個人躺在搖籃里晃著小手聽鈴鐺的聲音,然后咯咯地笑。我們經常是被她的鈴聲和笑聲吸引去,想和她玩,她卻總是不理,只是瞇著小眼睛看手上的鈴鐺。教她學說“鈴鐺”兩個字,她總是把“鈴”字省略,只說一個“鐺”字。后來好容易學會說兩個字了,卻是“鐺鐺”。用費盡心思給她起的名字喚她,她也不應,叫她“鐺鐺”,不但即刻作答,而且還會有鈴聲加笑聲伴奏。

  鐺鐺今年高考,按時間來說,此刻應該是在準備入學報到了。母親在電話里說,鐺鐺考得很不錯,按成績加特長本來可以選擇省外更好一點的大學,可是她母親還是決定讓她讀省內大學。我心里明白,其實她母親是舍不得她走遠。

  最后,母親言歸正傳了。母親看到了鐺鐺填的一張什么表格,在父親那一欄是空白。她要鐺鐺寫上我在家的俗名,鐺鐺不肯。母親執(zhí)著地堅持,理由是,即便父親出家了也是父親。鐺鐺就是不肯填寫,任你百般嘮叨,最后當然是不歡而散。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里也是一陣難受,但還是用無所謂的語氣安慰母親說:“唉,算了吧,以她的性格不在父親那欄里寫上‘已故’就已經對得起我了。”母親在電話里輕輕一聲嘆息道:“隨你。”

  放下母親的電話,心里頗不平靜,一個人出寺門沿溪邊小徑走去。剛剛下過雨,溪水湍急,不時還聚集著些枯草和落葉旋成一個漩渦,像是在徘徊,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由想起以前寫的一首詩中的句子,“在一個初雪的早晨,你的窗前有一串腳印,那是我要對你說的話,要么被寒冷凍僵了,要么被雪花覆蓋了……”

  人生真的是有很多遺憾,有時簡單到幾句話。其實在我決定出家前,一直都在找機會,想與鐺鐺認真地談談。這既是我應該做的,也是對她的尊重,可就是不具足因緣。她住在母親那里,正忙于應付高考,還要參加各種輔導班。不多的幾次見面,彼此也都是撿好聽的說,怕壞了氣氛。尤其是她來看我時的“鬼臉襲擊”,談話時的貧嘴笑料,分手時的擊掌給力,都給了那時的我莫大的慰藉,以至于利用幾個失眠的夜晚很認真地考慮過,是不是真的還要出家。

  女兒啊,我接到你發(fā)來的信息已到北京了,沒能及時回,一是因為我意已決;再就是以我當時的心情和認知,回答你的問題只能僵化我們的關系。依然還記得你發(fā)來信息的內容是說,不論怎樣,你始終都把我當做一個好父親,即便是與母親離婚,遠離了你們,也從來都沒怨過我。但是,我選擇出家你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你印象中的父親怎樣也不會淪落到無可奈何,身向空門的地步。還說,你母親心里還有我等等,你很失望。

  謝謝你曾經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其實,用佛法的觀點來解釋,失望和希望都是我執(zhí)在作祟。我先來回答你的問題,出家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假如說有一點遺憾的話,那就是來得晚了一些,這也是緣分使然。還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的問題吧,關乎于命運、機會、努力,乃至成功失敗、幸福快樂等等。其實,在生活中這些問題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唯一有價值的就是還有人關心和思考這些問題。因為我們用有限的生命,也就是佛法中的無常觀念來看待這些問題,得到的答案肯定是不究竟的,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環(huán)境的遷移,乃至生老病死等境緣起變化而做出不同的回答。所謂命運就是生命的表現(xiàn)形式,好壞是由因果的法則來決定的;所謂的機會也是由各種因緣來決定的,譬如善緣、惡緣等等;努力,是人們?yōu)榱藢崿F(xiàn)某個欲望所需要的手段,當努力和競爭行為變成一種冷漠的生存公式,人的心田也就荒蕪了。

  如你心中想的一樣,我至少還不是一個輕易認命的人。雖然我的項目垮了,但我的人生沒垮。我愿意在在殘垣斷壁的廢墟里思考傷痕累累的命運,因為那既很勇敢也很深刻。

  從北京回來后,我用近一年的時間在問自己一些問題,即使所有的目的實現(xiàn)了又能怎樣,真正擁有過什么?又真正失去過什么?為什么有太多的人對人生不滿意,包括那些令人羨慕的人物。其實我倆都在這個答案的邊緣繞過圈,關于實際的目標和客觀條件都還是在向外求,既不穩(wěn)定也不可控。應該捫心自問:何為知足?我們現(xiàn)在擁有了前人無法想象的奢華生活,可還是有太多的人沒有幸福感,甚至根本就沒滿足過。所以,我們不得不一邊喘息一邊思考,依然是不得其解。其實佛陀在《金剛經》中早就對我們說了:“降伏其心。”也就是說,欲望是沒有辦法完全滿足的,唯有制心少欲。

  兩年多了,你不理我,我也沒刻意找過你。因為我知道,這是我們的障緣,F(xiàn)在社會上多數(shù)人對出家人的理解要么是拳腳好漢,要么是紅塵傷客,我當然也沒奢望你能正面理解或支持。其實出家人也還是人,不同的是,出家人是正在走向圓滿解脫的人。在這個過程中也要面對七情六欲,兒女情長。假如非要執(zhí)著地用愛來表達的話,那么出家修無為,愿為渡人舟,這才是無疆大愛。征服別人和征服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力量,擁有財富和擁有真我更是完全不同的境界,更何況還有常樂我凈的終極之美,生命是可以升華的,只是以前沒有福報聽聞修證罷了。

  此間,我細數(shù)了半生之所求,竟無一事一物能令己欣慰。掀去人為的絢爛色彩,成功就是一個形容詞而已;站在生命的盡頭看,財富也不過就是一串數(shù)字罷了,皆是敗壞之相;既然假的都不擇手段地去爭搶了,難道還怕灑脫自在地追求真的嗎。

  很感恩我們今生有緣成為父女。我應該算是一個很感性的人,是你的到來讓我開始有了責任感和成就感。當你第一次喊我爸爸時,我竟然驚呆了,仿佛聽到了來自時間隧道的回音,一時間,兒子、丈夫、父親等名稱變得深刻而凝重,于是,我不得不面對這些來安排我的活法,至少我不再是簡單地為自己活了。

  或許對于你來說,我出家的行為有些突然,但是和結果沒關系。我不大喜歡猶豫,過多的思考有時會讓勇氣倒下。出家后的生活讓心變得安靜而悠遠,偶爾也會想起久違的人和事,大多也都是隨一聲佛號散去。但今天的電話有些不同,竟讓你的身影在我的眼前定格,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索性在腦海里回放關于你的片片記憶。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空有兩顆星星,兩顆星星慢慢長大了,一個長成了月亮,一個長成了太陽……”

  這是你給我講的第一個故事,那時你大概是三歲。我問你,那它們的爸爸和媽媽是誰,你說是天空。我當時對你說“我要做你的天空”,從沒忘記。

  長大后你告訴我:“天空又叫宇宙,在宇宙里有很多成員,地球只是太陽系里的一顆行星,太陽系又是銀河系里的一部分,銀河系的外面還有更大的星系,我們還無法知道宇宙的邊際……”

  你問我:“既然我們連宇宙的邊際都不知道,為什么生命卻只有幾十年?”我沒回答出來。那時你剛剛上小學。

  后來你又看了霍金的《時間簡史》,對我講了“暗物質”“平行宇宙”等理論;又對我講了,我們人類自以為傲的創(chuàng)造實際都在模仿,比如飛機就是金屬大鳥,輪船就是金屬大魚,我們能創(chuàng)造什么?

  記得當時我在接聽電話,沒理你,你說了一句:“也許是創(chuàng)造了忙碌。”

  你還告訴我,狗的世界里只有黑白兩個顏色,但它們的嗅覺系統(tǒng)一定比色彩更神奇。蛇天生就能全天候用熱源感應目標,而我們的手機還要通過衛(wèi)星傳遞信號……

  那時你已經上初中,我正在忙著和你媽媽辦離婚。我征求你的意見,你卻問我:是在問女兒還是在問朋友……

  從北京回來后,我請了一尊佛像供奉,你看到我虔誠禮拜的樣子,問我是不是真的有佛?佛又在哪里?

  我想了想說:我們呼吸的空氣有沒有?空氣在哪里?我們用的手機信號有沒有?信號在哪里?

  你問,為什么那么多人寧愿相信有鬼也不相信有佛?我當時想說,那是他們和鬼有緣,卻沒說出口。

  人們說,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佛說,萬法由心想生。人們說,善惡有報。佛說,因果不空。人們說是非恩怨,愛恨情仇。佛說煩惱無盡,放下解脫……假如你現(xiàn)在問我何為佛法,我會笑著告訴你,佛法就是智慧的活法。

  落日鑲嵌在看上去不很遠的天邊,像是紅透的大櫻桃般渾圓,余暉在廟宇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很多光彩,隨著我的腳步移動。

  其實不止是今天,兩年來,你有時候會在暮鼓的聲音里出現(xiàn),有時會在我拜佛的念頭里出現(xiàn)……有一天,也許你會一個人來,也許是帶著你的丈夫來,甚或是一家三口來,或是聽我講佛法,或是請我做皈依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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