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慚愧也是一種德行

  慚愧

  “莎衫筠笠,正是村村農(nóng)務急,綠水千畦,慚愧秧針出得齊。”盧炳的這半首《減字木蘭花》翻成白話,就是青箬笠,綠蓑衣,挽著腳桿下田地,綠水千畦,唉呀慚愧,碧洼清波秧針細。本是活畫出一片好光陰,可是奇怪,農(nóng)人見禾苗整齊,正該喜悅,為什么要慚愧呢? 所以說他懂農(nóng)人的心;撅腚向天,俯首向地,紛紛碎碎的汗珠子,這樣拼死勞力贏得能預見年豐歲稔的好景致,卻并不驕矜自喜,而最知惜福,好比是撒骰子,偶然撒出個好點子,便覺是上天眷顧,于是覺得難得、欣喜,于是“慚愧”。

  胡蘭成《今生今世》里說:“中國舊小說里英雄上陣得勝或者箭中紅心,每暗叫一聲斷愧”,也是這個意思,又“元曲里誰升官或掘了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圣人可憐見或天可憐見”,也是覺得落在自己頭上的是不期而至的好運氣,需要禱天,需要祭地,需要平起心來稱一聲“慚愧”。 就連陸游都“行年九十未龍鐘,慚愧天公久見容”,也并不把自己活九十還耳聰目明當成自己會養(yǎng)生的效果,而是覺得雖己身無德,卻勞天公格外偏愛,于是慚愧。 有慚愧心的人,每天總是問問自己: “我做得好嗎?我有沒有對得起別人?”沒有慚愧心的人卻會根根怒眉如針,一聲聲質(zhì)問別人: “你做得好嗎?你有沒有對得起我?”佛家忌“我執(zhí)”,皆因“我執(zhí)”太盛,則天地間只有一個“我”字, “我”是最大的、最好的、最該得著的,花也是我的,葉也是我的,世間金粉繁華俱都該歸我,清風明月又不能白給了別人。有慚愧心的人則如會使化骨綿掌的高人,把“我執(zhí)”一一化去,所以《遺教經(jīng)》上又說:“慚愧之服,無上莊嚴。”莊嚴就在于有慚愧之心的人覺得花本不屬我,我卻得見,葉不屬我,我也得見,金粉繁華哪里該有我的份呢?慚愧,上天垂憐于我,我享受這些真該慚愧。

  所以慚愧是自見其小、自見其俗、白見其弱、自見其短而自覺紅暈粉面。見高人圣者自然要叫慚愧,見乞丐行走,而自己衣裝鮮亮,也要暗叫一聲慚愧,那意思未必—定是也要自己污服穢衣,不過是叫自己起惜福之心,知道憫恤他人;未必討吃要飯的為人做人不如己,不過是天生際遇相異,所以萬不可端起一個傲然的架式,從鼻尖底下看人:見人做了俠義的事、仁和慈憫的事,更要暗叫一聲慚愧,因同樣的事情當頭,未必自己就能如人,或有心無力,或有力卻無心,都值得慚愧:即便如人一樣做了,也要叫一聲慚愧,因慚愧自己不能做更大更好的事,好比一塊布由于幅面所限,不能繡一朵更大的牡丹;抑或因了幸運,自己竟能成了人事,那更要叫一聲慚愧,必定是有上天眷顧,才能成器,這—聲慚愧叫自己把頭低下來,不可因之多加了傲慢冷然殺伐之氣。

  錢鐘書替楊絳序《于校六記》,講一般群眾回憶時大約都得寫《記愧》:或者慚愧自己是糊涂蟲,一味隨著大伙兒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慚愧自已是懦怯鬼,覺得這里面有冤屈,卻沒膽量出頭抗議。也有一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賬,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當“記愧”,他們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怍于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由于他們不覺慚愧。

  讀章詒和的文章《誰把聶紺弩送進監(jiān)獄》,聶紺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后,發(fā)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于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然后不斷有人主動將他的一言一行,“積極配合公安機關”,告發(fā)檢舉上去。這些人都是他的密友,自費錢鈔,請聶喝酒暢談,然后將他的言行“盡最大真實地記錄”下來,又有他贈友人的詩,也將里面的“反意”摳出來,于是他便被抓,被關,被整,挨苦受罪。聶紺弩去世后,出賣他的人寫懷念文章,里面沒有一點歉意。這些人未必不知慚愧,不過是著實害怕慚愧,所以盡量不去慚愧。

  慚愧,我不如他。

  慚愧,竟見垂憐。

  慚愧,當做之事未做。

  慚愧,分外的福分竟得。

  —切都值得慚愧。賈母禱天,未必不是因知慚愧而惜福。她雖待見風姐,風姐卻是—個不知慚愧的人。她受了大婆婆的氣也會羞得臉紫脹而氣恨難填,又因從她房里抄出高利貸的債券連累家運而羞憤欲死,卻不會因貪酷致人而死而慚愧,所以她是無本的花,無根的葉,又如剁了尾巴當街跳的猴,雖是熱鬧,后事終難繼。一本書里解漢字“慚愧”,說它是“心鬼為愧,心中有鬼也。斬心為慚,斬除心中之鬼,是為慚愧。人若知慚愧,常斬心牛鬼,則鬼無處藏無處生。心中無鬼則問心無愧!”真是飯可以亂吃,話不敢亂講,敢說自己問心無愧的多半是大話,真值得慚愧。

  慚愧是一種德行,好比一絲陰影,曠野驕陽下行路的一蓬花葉,直待我們“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也是藏起來的暗器,再躲也沒用,不定什么地方和什么時刻,以什么方式,我們就會和它來一個不期而遇——一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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