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巧攘奪弟婦作夫人 遇機(jī)緣僚屬充西席
“從此之后,莫可基便變成了莫可文了。從此之后,我也只說莫可文,不再說莫可基了。莫可文到了蘇州,照例稟到繳憑,自不必說。他又求上頭分到鎮(zhèn)江府當(dāng)差,上頭自然無有不準(zhǔn)的。他領(lǐng)到札子,又忙到鎮(zhèn)江去稟到。你道他這個是甚么意思?原來鎮(zhèn)江府王太尊是他同鄉(xiāng),并且太尊的公子號叫伯丹,小時候曾經(jīng)從他讀過兩三年書的,他向來雖未見過王太尊,卻有個賓東之分在那里。所以莫可文到得鎮(zhèn)江,稟見過本府下來,就拿帖子去拜少爺,片子后面,注明‘原名可基\’。王伯丹見是先生來了,倒也知道敬重,親自迎了出來,先行下拜。行禮已畢,便讓可文上坐?晌囊彩挚蜌,口口聲聲只稱少爺,只得分賓坐了。說來說去,無非說些套話。在可文的意思,是要求伯丹在老子跟前吹噓,給個差使。但是初見面,又不便直說,只說得一句‘此次到這邊來,都是仰仗尊大人栽培’。伯丹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只當(dāng)他是客氣話,也支些客氣話回答他。
可文住在客棧里十多天,不見動靜,又去拜過兩次伯丹。伯丹請他吃過一回館子,卻是個早局,又叫了四五個局來,都是牛鬼蛇神一般的,伯丹卻傾倒的了不得?晌暮芤詾槠,暗暗的打聽,才知道王太尊自從斷弦之后,并未續(xù)娶,又沒有個姨太太,衙門里頭,并無內(nèi)眷。管兒子極嚴(yán),平常不準(zhǔn)出衙門一步,閑話也不敢多說一句。伯丹要出來頑頑,無非是推說那里文會,那里詩會,出來頑頑個半天,不到太陽下山,就急急的回去了。就是今天的請客,也是稟過命,說出去會文,才得出來的。所以雖是牛鬼蛇神的妓女,他見了就如海上神山一般,可望不可即的了?晌牡昧诉@個消息,知道伯丹還純乎是個孩子家,雖托了他也是沒用。據(jù)如此說,太尊還不知我和他是賓東呢。要想當(dāng)面說,自己又初入仕途,不知這話說得說不得。躊躇了兩天,忽然想了一個辦法,便請了幾天假,趕回杭州去。
此時,他住的兩間祖屋,早已租了給人家住了。這一次回來,便把行李搬到弟婦家去。告訴弟婦:‘已經(jīng)稟過到了,此刻分在鎮(zhèn)江,不日就可以有差使了。我此刻回來,接你到鎮(zhèn)江同住。從此就一心一意在鎮(zhèn)江當(dāng)差候補(bǔ),免得我身子在那邊,心在這邊,又不曉得你幾時沒了錢用,又恐怕不能按著時候給你。因此想把你接了去,同住在一起,我賺了錢,便交給你替我當(dāng)家。有是有的過法,沒有是沒有的過法,自己一家人,那是總好說話的!軏D聽了他這個話,自然是感激他,便問幾時動身?晌牡:‘我來時只請了十五天的假,自然越趕快越好。今天不算數(shù),我們明天收拾起來罷。’弟婦答應(yīng)了。因為他遠(yuǎn)道回來,便打了二斤三白酒,請他吃晚飯。居鄉(xiāng)的人不甚講究規(guī)矩,便同桌吃起飯來?晌淖猿跃,讓弟婦先吃飯。
“等弟婦飯吃完了,他的酒還只吃了一半。卻仗著點酒意,便和弟婦取笑起來,說了幾句不三不四的話。他弟婦本是個鄉(xiāng)下人,雖然長得相貌極好,卻是不大懂得道理,聽了他那不三不四的話,雖然知道漲紅了臉,卻不解得回避開去。可文見他如此,便索性道:‘弟婦,我和你說一句知己話。你今年才二十歲——’弟婦道:‘只有十九歲,你兄弟才二十歲呢。’可文道:‘那更不對了!你十九歲便做了寡婦,往后的日子怎樣過?雖說是吃的穿的有我大伯子當(dāng)頭,但是人生一世,并不是吃了穿了,就可以過去的啊。并且還有一層,我雖說帶了你去同住,但是一個公館里面,只有一個大伯子帶著一個小嬸,人家看著也不雅相。我想了一個兩得其便的法子,但不知你肯不肯?’弟婦道:‘怎樣的法子呢?’可文道:‘如果要兩得其便,不如我們從權(quán)做了夫妻!
弟婦聽了這句話,不覺登時滿面通紅,連頸脖子也紅透了,卻只低了頭不言語?晌挠诌B喝了兩杯酒道:‘你如果不肯呢,我斷不能勉強(qiáng)你。不過有一句話,你要明白:你要替我兄弟守節(jié),那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象你那個守法,就過到頭發(fā)白了,那節(jié)孝牌坊都輪不到你的頭上。街鄰人等,都知道你是莫可文的老婆。我此刻到了省,通江蘇的大小官員,都知道我叫莫可文。兩面證起來,你還是個有夫之婦。你這個節(jié),豈不是白過了的么?可巧我的婆子死在前頭,我和你做了夫妻,豈不是兩得其便?并且你肯依了,跟我到得鎮(zhèn)江,便是一位太太。我亦并不拘束你,你歡喜怎樣就怎樣,出去看戲咧、上館子咧,只要我差使好,化得起,盡你去化,我斷不來拘管你的。你看好么?’他弟婦始終不曾答得一句話,還伏侍他吃過了酒飯,兩個人大約就此茍且了。幾日之間,收拾好家私行李,雇了一號船,由內(nèi)河到了鎮(zhèn)江,仍舊上了客棧。忙著在府署左近,找了一所房子,前進(jìn)一間,后進(jìn)兩間,另外還有個小小廚房,甚為合式,便搬了進(jìn)去。喜得木器家私,在杭州帶來不少,稍為添買,便夠用了。搬進(jìn)去之后,又用起人來:用了一個老媽子;又化幾百文一月,用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便當(dāng)是家人。弟婦此時便升了太太。安排妥當(dāng),明日便上衙門銷假,又去拜少爺。
消停了兩天,自己家里弄了兩樣菜,打了些酒,自己一早專誠去請王伯丹來吃飯。說是前回擾了少爺?shù)?一向未曾還東,心上十分不安;此刻舍眷搬了來,今日特為備了幾樣菜,請少爺賞光去吃頓晚飯。伯丹道:‘先生賞飯,自當(dāng)奉陪;爭奈家君向來不準(zhǔn)晚上在外面,天未入黑,便要回署的,因此不便!晌牡:‘那么就改作午飯罷,務(wù)乞賞光!’伯丹只得答應(yīng)了。不知又向老子搗個甚么鬼,早上溜了出來,到可文家去?晌慕又,自然又是一番恭維。又說道:‘兄弟初入仕途,到此地又沒得著差使,所以租不出好地方,這房子小,簡慢得很。好在我們同硯,彼此不必客氣,回來請到里面去坐,就是內(nèi)人也無容回避!みB稱:‘好說,好說。門生本當(dāng)要拜見師母!艘粫,可文又到里面走了兩趟,方才讓伯丹到里面去。到得里面,伯丹便先請見師母?晌慕议_門簾,到房里一會,便帶了太太出來。伯丹連忙跪下叩頭,太太也忙說:‘不敢當(dāng),還禮,還禮!幻嬲f,一面還過禮?晌谋阕屪,太太也陪在一旁坐下,先開口說道:‘少爺,我們都同一家人一般,沒有事時候,不嫌簡慢,不妨常請過來坐坐!さ:‘門生應(yīng)該常來給師母請安。\’閑話片時,老媽子端上酒菜來,太太在旁邊也幫著擺設(shè)。一面是可文敬酒,伯丹謙讓入座。又說‘師母也請喝杯酒\’?晌囊驳:‘少爺不是外人,你也來陪著吃罷!簿筒豢蜌,坐了過來,敬菜敬酒,有說有笑。暢飲了一回,方才吃飯。飯后,就在上房散坐?晌姆讲艈柕:‘兄弟到了這里,不知少爺可曾對尊大人提起我們是同過硯的話?’伯丹道:‘這個倒不曾。\’原來伯丹這個人有點傻氣,他老子恐怕他學(xué)壞了,不許他在外交結(jié)朋友。其時有幾個客籍的文人,在鎮(zhèn)江開了個文會,他老子只準(zhǔn)他到文會上去,與一班文人結(jié)交。所以他在外頭識了朋友,回去絕不敢提起;這回他先生來了,也絕不敢提起。在可文是以為與太尊有個賓東之分,自己雖不便面陳,幸得學(xué)生是隨任的,可以借他說上去,所以稟到之后,就去拜少爺。誰知碰了這么個傻貨!今天請他吃飯,正是想透達(dá)這個下情。當(dāng)下又說道:‘少爺何妨提一提呢?’伯丹道:‘家君向來不準(zhǔn)學(xué)生在外面交結(jié)朋友,所以不便提起。’可文道:‘這個又當(dāng)別論。尊大人不準(zhǔn)少爺在這里交結(jié)朋友,是恐怕少爺誤交損友,尊大人是個官身,不便在外面體察的原故。象我們是在家鄉(xiāng)認(rèn)得的,務(wù)請?zhí)嵋惶。’伯丹答?yīng)了,回去果然向太尊提起。又說這位莫可文先生是進(jìn)過學(xué)的。太尊道:‘原來是先生,你為甚不早點說。我還當(dāng)是一個平常的同鄉(xiāng),想隨便安插他一個差使呢。你是幾歲上從他讀書的?’伯丹道:‘十二三四歲那幾年。\’太尊道:‘你幾歲上完篇的?’伯丹道:‘十三歲上。\’太尊道:‘那么你還是他手上完的篇。\’隨手又檢出莫可文的履歷一看,道:‘他何嘗在庠,是個監(jiān)生報捐的功名!さ:‘孩兒記得清清楚楚,先生是個秀才。’太尊道:‘我是出外幾十年的人,家鄉(xiāng)的事,全都糊里糊涂的了。你既然在他手下完篇的,明天把你文會上作的文章譽(yù)一兩篇去,請他改改看,可不必說是我叫的!ご饝(yīng)了,回到書房,譽(yù)好了一篇文章,明日便拿去請可文改?晌淖x了一遍,搖頭擺尾的,不住贊好道:‘少爺?shù)奈恼逻M(jìn)境,真是了不得!這個叫兄弟從何改起,只有五體投地的了!’伯丹道:‘先生不要客氣,這是家君叫請先生改的!晌呢5囊惑@道:‘少爺昨天回去,可是提起來了?’伯丹道:‘是的。\’可文丟下了文章不看,一直釘住問,如何提起,如何對答,尊大人的顏色如何。伯丹不會撒謊,只得一一實說。可文聽到秀才、監(jiān)生一說,不覺呆了一呆,低頭默默尋思,如果問起來,如何對答,須要預(yù)先打定主意。到底包攬詞訟的先生,主意想得快,一會兒的功夫,早想定了。并且也料到叫改文章的意思,便不再和少爺客氣,拿起筆來,颼颼颼的一陣改好了,加了眉批、總批,雙手遞與伯丹道:‘放恣放恣!尊大人跟前,務(wù)求吹噓吹噓!’伯丹連連答應(yīng)。坐了一會,便去了。
到了明日是十五,一班佐雜太爺,站過香班,上過道臺衙門,又上本府衙門。太爺們見太尊,向來是班見,沒有坐位的。這一天,號房拿了一大疊手版上去。一會兒下來,把手版往桌上一丟,卻早怞出一個來道:‘單請莫可文莫太爺。\’眾佐雜太爺們聽了這句話,都把眼睛向莫可文臉上一望,覺得他臉上的氣色是異常光彩,運氣自然與眾不同,無怪他獨荷垂青了。莫可文也覺得洋洋得意,對眾同寅拱拱手,說聲‘失陪\’,便跟了手版進(jìn)去。走到花廳,見了太尊,可文自然常禮請安。太尊居然回安拉炕,可文那里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上坐下。太尊先開口道:‘小兒久被化雨,費心得很。老夫子到這邊來,又不提起,一向失敬;還是昨天小兒說起,方才知道!晌穆犃诉@番話,又居然稱他老夫子,真是受寵若驚,不知怎樣才好,答應(yīng)也答應(yīng)不出來,末末了只應(yīng)得兩個‘是\’字。太尊又道:‘聽小兒說,老夫子在庠?’可文道:‘卑職僥幸補(bǔ)過廩,此次為貧而仕,是不得已之舉,所以沒有用廩名報捐。到了鄉(xiāng)試年分,還打算請假下場。’太尊點頭道:‘足見志氣遠(yuǎn)大!’說罷,舉茶送客?晌霓o了出來。只見一班太爺們還在大堂底下,東站兩個,西站三個的,在那里談天。見了可文,便都一哄上前圍住,問見了太尊說些甚么,想來一定得意的?晌难笱蟮靡獾恼f道:‘無意可得。至于太尊傳見,不過談?wù)劶亦l(xiāng)舊事,并沒有甚么意思。’內(nèi)中一個便道:‘閣下和太尊想來必有點淵源?’可文道:‘沒有,沒有,不過同鄉(xiāng)罷了!f著,便除下大帽子,自有他帶來那小家人接去,送上小帽換上;他又卸下了外褂,交給小家人。他的公館近在咫尺,也不換衣服,就這么走回去了。
“從此之后,伯丹是奉了父命的,常常到可文公館里去。每去,必在上房談天,那師母也絕不回避,一會兒送茶,一會兒送點心,十分殷勤。久而久之,可文不在家,伯丹也這樣直出直進(jìn)的了。
“可文又打聽得本府的一個帳房師爺,姓危號叫瑚齋的,是太尊心腹,言聽計從的,于是央伯丹介紹了見過幾面之后,又請瑚齋來家里吃飯,也和請伯丹一般,出妻見子的,絕無回避。那位太太近來越發(fā)出落得風(fēng)蚤,逢人都有說有笑,因此危瑚齋也常常往來。如此又過了一個來月,可文才求瑚齋向太尊說項。太太從旁也插嘴道:‘正是?傄笪@蠣斚敕ㄗ,替他弄個差使當(dāng)當(dāng)才好。照這樣子空下去,是要不得了的!這里鎮(zhèn)江的開銷,樣樣比我們杭州貴,要是鬧到不得了,我們只好回杭州去的了!f罷,嫣然一笑。危瑚齋受了他夫妻囑托,便向太尊處代他說項。太尊道:‘這個人啊,我久已在心的了。因為不知他的人品如何,還要打聽打聽,所以一直沒給他的事。只叫小兒仍然請他改改課卷,我節(jié)下送他點節(jié)敬罷了!鼾S道:‘莫某人的人品,倒也沒甚么!鸬:‘你不知道:我看讀書人當(dāng)中,要就是中了進(jìn)士,點了翰林,飛黃騰達(dá)上去的,十人之中,還有五六是個好人;若是但進(jìn)了個學(xué),補(bǔ)了個廩,以后便蹲蹬住的,那里頭,簡直要找半個好人都沒有。他們也有不得不做壞人之勢。單靠著坐館,能混得了幾個錢,自然不夠他用;不夠用起來,自然要設(shè)法去弄錢。你想他們有甚弄錢之法?無非是包攬詞訟,干預(yù)公事,魚肉鄉(xiāng)里,傾軋善類,布散謠言,混淆是非,甚至窩娼庇賭,暗通匪類,那一種奇奇怪怪的事,他們無做不到。我府底下雖然沒有甚么重要差使,然而委出去的人,也要揀個好人,免得出了岔子,叫本道說話。莫某人他是個廩生,他捐功名,又不從廩貢上報捐,另外弄個監(jiān)生,我很懷疑他在家鄉(xiāng)干了甚么事,是個被革的廩生,那就好人有限了。’瑚齋道:‘依晚生看去,莫某人還不至于如此;不過頭巾氣太重,有點迂腐騰騰的罷了。晚生看他世情都還不甚了了,太尊所說種種,他未必去做!鸬:‘既然你保舉他,我就留心給他個事情罷了!榷终f道:‘他既是世情都不甚了了的,如何能當(dāng)?shù)貌钅。我看他筆墨還好,我這里的書啟張某人,他屢次接到家信,說他令兄病重,一定要辭館回去省親。我因為一時找不出人來,沒放他走,不如就請了莫某人罷。好在他本是小兒的先生,一則小兒還好早晚請教他,二來也叫他在公事上歷練歷練!鼾S道:‘這是太尊的格外栽培。如此一來,他雖是個壞人,也要感激的學(xué)好了!f罷,辭了出來,揮個條子,叫人送給莫可文,通知他?晌囊灰娏诵,直把他喜得賽如登仙一般!
正是:任爾端嚴(yán)衡品行,奈渠機(jī)智善欺蒙。不知莫可文當(dāng)了鎮(zhèn)江府書啟之后,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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