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冷于冰逃生死杖下 溫如玉失散遇張華

詞曰:

仙境游來心疑懼,猛可里見伊師傅。登時(shí)一杖歸陰路,眾弟子同守護(hù)。大風(fēng)陡起分離去,溫如玉回故土。泰安又固苗禿遇,且到張華處。

右調(diào)《望江東》

話說城璧和翠黛兩人走入里面,才知那樓臺(tái)山水尚遠(yuǎn),只有一座大牌坊甚近,又見如玉、不換在那里笑面相呼,兩人走至牌坊下,見牌樓上有五個(gè)藍(lán)字,每字有三尺大小,上寫著:“你們來了么”。城璧道:“怎么這樣一座堆金砌粉的牌坊,寫這樣一句俗惡不堪的話在上面?”翠黛笑道:“我不怕得罪二師兄,真是個(gè)穎悟短淺的人,連這五個(gè)字也體會(huì)不來。”城璧道:“你說我聽�！贝澉斓�:“此地即是蓬萊仙境肉,肉骨凡夫,焉能到此?說個(gè)你們來了么,是深喜深愛之詞,也是望后學(xué)同登道岸之意�！背氰迭c(diǎn)頭道:“也還講的是�！闭f著,二人上了臺(tái)階,也不換等到一處。如玉道:“你們好遲漫呀!

若不是等這半晌,我兩個(gè)早到樓臺(tái)中游玩多時(shí)了。”不換道:“他兩個(gè)不來么?”翠黛道:“不肯來�！庇谑撬娜讼铝伺_(tái)階,向那樓閣中行去。

約行了三里多地面,方到那樓閣處。只見貝闕瓊宮,參差錯(cuò)落,處處皆雕楹繡戶,玉砌金裝,里面層層疊疊,也不知有多少門戶。他四人說說笑笑,游洞房,繞回欄,渡小橋,行曲徑�；�?qū)�花嗅�?或臨池觀魚。又有那禽聲鳥語,嬌啼在綠樹枝頭,大是怡情悅耳,快目適觀。四人看賞了好半晌,不換道:“怎么這樣一所大境界,連個(gè)人影兒不見?”如玉道:“此地如何是凡夫輕易到的?”不換道:“凡夫原不能到,神仙也該有個(gè)把出來,難道修蓋下都著白放在這里?”城璧聽了,大叫道:“不好了!我們走的不是地方了。此地非海市蜃樓,即妖怪窟宅。適才五師弟所言,甚是有理。我們快尋原路回去罷�！�

翠黛道:“果然一人不見,我也有些心疑。”如玉道:“我們十分中連二三分還未走完,便是這樣動(dòng)疑心,說破話。世上那有妖魔住這樣天宮般屋宇?我們好容易遇此,到底要看個(gè)心滿意足為是�！背氰档�:“我越看越非佳境,要聽我回去為是。”

翠黛道:“二師兄話極是,大家快回去罷�！比缬竦�:“你們這樣情性無常,豈是修行人舉動(dòng)?”不換笑道:“你不必嫌怨,我們?nèi)�人回�?你任意游走罷了,著急怎的?”城璧折轉(zhuǎn)身回走,無奈千門萬戶,連東西南北都辨不出,那里尋原來的道路?此時(shí)如玉才有些著急。四個(gè)人和去了頭的瞎蜢一樣,亂闖亂碰,繞來繞去,總無出路。

城璧道:“像這樣走,一萬年也不中用。不如駕云走罷�！�

四人同站在一處,城璧念念有詞,少刻,煙霧纏身,喝聲:“起”,四人起在空中,約走了數(shù)里,撥云下視,那樓臺(tái)亭榭已無蹤影,早在千山萬壑之上。城璧道:“九功山系我第初到,下面這山,到有幾分相似�！贝澉斓�:“我也辨不出,想來還是九功山。到只怕離洞遠(yuǎn)了,且落下云頭,辨別方向,好找尋朱崖洞道路。”城璧將云頭一挫,落在山頂上。各舉目在周圍審視,止見山環(huán)峰繞,樹木青郁,瀑布流泉,盈眸震耳,那里有個(gè)九功山的影像?城璧頓足道:“一時(shí)少了主見,致令如此。

到只怕丹爐內(nèi)火也冷了�！贝澉煨Φ�:“怕丹爐內(nèi)火冷,到還說得是。至于九功山,你我四個(gè)人再尋找不著。這普天下萬國九州的山,也一處去不得了�！�

正言間,猛見冷于冰從一山貧內(nèi)披發(fā)跑來,手中倒提寶劍,于山腳下經(jīng)過。城璧等各大驚道:“這不是師尊么?如何狼狽至此?”四人一邊高叫,一邊往山下急走。于冰回頭,看見四人,說道:“你們?cè)瓉碓诖?我不好了!只因與你們燒煉七爐丹藥,火氣沖天,被元始天尊查知,說我未行稟明,擅敢私立丹爐,盜竊天地造化之權(quán)。老君也知道了,查出雪山道人偷他《天罡總樞》送我。二罪俱發(fā),遣贏島三仙率領(lǐng)雷部諸神誅我。

我急欲到老君元始前請(qǐng)罪,又被三仙阻隔,不容我走。我情急畏死,只得與伊等大戰(zhàn)。被一仙偷用寶物將吾道冠打落,幸未傷生。我今欲奔赤霞山尋吾師,轉(zhuǎn)懇師祖東華帝君設(shè)法解救。

“不換道:“既如此,還不駕云速行,步行跑到幾時(shí)?”于冰道:“我適才是駕土遁逃脫,且尋個(gè)地方暫避。被他們看見,吾命休矣。”說罷,向正西飛跑。城璧大叫道:“師尊慢行,等我四人同去,要死死在一處!”說著,四人一齊往山下直跑。

只見西北山谷內(nèi),來一騎白豸(犭宰)道人,藍(lán)面紫須,身高丈許,帶束發(fā)金冠,穿大紅八卦袍,手提銅杖,大叱道:“冷于冰那里走!”語未畢,又見東北山谷內(nèi),來了兩個(gè)道人,一騎花斑豹,面若豬肝,虬須倒立,帶烈煙冠,穿白錦袍,手使銅鞭二條。一騎五色狻猊,面同噀血,二目大如棋子,赤發(fā)�？�,身穿百花皂袍,手挽飛刀二口。從后趕來,將于冰圍住廝殺。又見正東上烏云四起,迅雷大電,漸次到來。

四人跑到山底,翠黛向城璧道:“他兩個(gè)不中用,我和師兄救師尊去!”急向腰間將雙股劍拔出,遞與城璧一把,自己提了一把,二人如飛的趕去。城璧跑的快,早到戰(zhàn)常見于冰架隔不住三仙兵器,正在危急,大吼一聲,提劍向騎白豸(犭宰)的砍去。那道人用杖將劍隔過,隨手一指,城璧便頭重腳輕,倒在地下。耳中聽得一人說道:“他為救師情切,尚系義舉,不可傷他的性命�！贝澉煨�弓襪小,一時(shí)跑不到,遠(yuǎn)見城璧倒地,惟恐有失,先從囊中取一物,名混元石,向騎白豸(犭宰)道人面上打去。早被那騎狻猊道人看見,大笑道:“米粒之珠,也現(xiàn)光華!”把袍袖一揚(yáng),那石鉆入袖內(nèi)去了。翠黛見道人收去寶物,甚是氣惱。又想著自己是個(gè)婦人,難與他們步戰(zhàn)。急向囊中又取寶物,不防那騎狻猊道人一飛錘打來,正中肩上,倒于地下。

再說不換見城璧、翠黛俱跑去,向如玉道:“你我受師尊四十余年教益,武藝雖沒有,命卻有一個(gè),可同去救應(yīng)�！比缬竦�:“師兄或能御敵,我真是無用�！辈粨Q道:“此死生相關(guān)之際,各從所愿罷了�！边B忙扳下樹枝一條,也飛行跑去。

如玉見不換去了,心里說道:“我若不去,對(duì)不過眾師弟兄,也須索到跟前才是�！币舱哿藯l小樹枝,剛跑了數(shù)步,見城璧、翠黛兩人先后俱倒,也看不出是甚么原故,便不敢前進(jìn)。

再說金不換提了樹條跑去,見城璧、翠黛俱倒,他飛忙到戰(zhàn)場(chǎng)上接救。猛見于冰被那騎白豸(犭宰)的道人一銅杖打中頂門,只打的腦漿進(jìn)出,血濺襟袍。不換大叫了一聲,幾乎氣死。跑至道人面前,舉樹條狠命打去。道人將樹條接在手內(nèi),隨手一拉,不換便扒倒在地下。那三個(gè)道人見于冰已死,各架風(fēng)云去了。城璧被那道人一指,昏迷了一會(huì)。睜眼看時(shí),見三道人已去。又見于冰死在山溪,跑向前抱住尸骸,放聲大號(hào)。

不換扒起,也跑來痛哭。少刻,如玉扶著翠黛,也到于冰尸前,各痛哭不已。忽見城璧跳起,大聲說道:“相隨四十余年,誰想如此結(jié)局,要這性命何用!”急急將劍拾起,向項(xiàng)下一抹。

早被不換從背后死命的扳住右臂,如玉抱住劍柄,一齊勸道:“這是怎么?”翠黛挨著疼痛,把劍奪去,插在鞘內(nèi)。城璧又復(fù)大跳大哭起來。哭了好半晌,大家方拂拭淚痕,各坐在于冰尸前。翠黛從身邊取出一丸藥來,用口嚼碎,在肩臂上擦抹。

須臾,傷消痛止。

不換道:“此地非停放師尊之所,如何是好?”如玉用手指向西北道:“那邊山崖下有小石堂一間,可以移去暫停,再做理會(huì)。”不換道:“待我來�！彼�便將于冰尸骸背起,眾人扶掖著,同到石堂內(nèi),將于冰放在石堂正面,又各痛哭起來。

猛見翠黛說道:“眾道兄且莫哭。我想師尊有通天徹地的手段,豈一銅杖便能打死?總有三仙圍住,他豈無那移變化之法?一味家拚命死戰(zhàn),必?zé)o是理。且今日有此危難,袁大師兄和姐姐都不隨來,我越想越不像。到只怕是師尊因我們不守丹爐,用幻術(shù)頑鬧我們,亦未敢定。這個(gè)尸骸,還不知是什么物件點(diǎn)化的。”城璧聽了,止住啼哭,道:“師妹之言,大有見解。當(dāng)年如玉師弟做甘棠一夢(mèng),鬼昆了三十余年,醒后止是半日功夫�！�

說罷,看于冰尸骸,點(diǎn)頭道:“你老人家,寧可是頑鬧我們罷?”如玉道:“以我看來,師尊總是死了�！背氰档�:“老弟有何確見?”如玉道:“適才三仙皆相貌兇惡,騎乘怪異,況又是元始老君所差,必系本領(lǐng)高過師尊數(shù)倍者。他那銅杖,和山岳一般,師尊的頭,雖說是修煉出來的,亦難與山岳為敵。

著一下,豈有不損破之理?方才師尊交戰(zhàn),我們那一個(gè)沒到陣前?袁大師兄和錦屏師姐,也斷不是袖手傍觀之人。眾位想,師尊尚且死在三仙手內(nèi),他兩個(gè)還想活么!”不換道:“這話不像。若他兩個(gè)死了,適才師尊在山腳下怎沒說起?”如玉道:“凡聽話,要看時(shí)候。彼時(shí)師尊披發(fā)逃命,三仙在前,雷部在后,他那有功夫顧得說?依我愚見,二師兄可用搬運(yùn)法,弄口棺木來,將師尊盛斂。我們或聚或散,再行定歸�！贝澉斓�:“這聚散的話,你休出口!依我看來,可用法篆將石堂封了,大家同去找尋朱崖洞。只到那邊,真假便可立辨�！背氰档�:“師妹所言,極是有理�？梢煌�去來�！�

翠黛拔劍,用符咒封了石堂,四人又同站在一處,駕云起在空中。將云停住,四下觀望。城璧用手指道:“東南上隱隱有座山峰,極其高聳,或者是我們燒丹的地方,亦未敢定。且先到那邊去來。”四人摧云急赴。陡然半空中起一陣怪風(fēng),真好利害,將四人刮的和輕塵柳絮一般,早你東我西,飄零四散。

且說溫如玉被那陣大風(fēng)刮的站不住云頭,飄蕩了一會(huì),漸次落將下去。睜眼看時(shí),風(fēng)也不刮了,面前到有一座城池。相離不過二三里,看那規(guī)模形勢(shì),和泰安州差不多。心中想道:“世上只有個(gè)罪人遞解原籍,那有個(gè)被風(fēng)就刮回原籍的理?”

又想道:“是與不是,且入城一看,便知端的�！币徊讲阶呦蚯叭ァＢ爜硗�人口音,也都是泰安鄉(xiāng)語。即至走到西關(guān)看時(shí),正是泰安州。心中驚疑之際,猛聽得背后有人跑來,高聲叫道:“大爺從何處來?小的無日不記掛在心�！比缬窕仡^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張華。只見他悲喜交集,磕下頭去。如玉用手扶起道:“此可是泰安州么?”張華:“這是泰安西關(guān),大爺怎么認(rèn)不得了?如玉道:“我與你別后幾十年了,你到也不顯老�！�

張華微笑道:“自大爺從朱老爺家去后,到如今是整三個(gè)年頭�！比缬竦�:“胡說!”

正言間,只見苗禿子迎面走來,舉手高叫道:“溫大爺,久違了!為何又道妝打扮起來,大奇!大奇!”如玉也舉手相還,心里說道:“我出家已三十年,這禿小子還在,且面貌一點(diǎn)不老,還是昔日的眉眼?止是衣服破舊之至。”再看張華,總都和昔日一樣,心上大是疑惑。只見苗禿子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前在朱父母案下,承情不記舊恨,得保全免革,我再謝謝�！比缬竦�:“我今日想是做夢(mèng),與你和張華相會(huì)么?”

苗禿將舌頭一伸,笑說道:“奇話來了!青天白晝,怎便想到夢(mèng)上?”如玉道:“我們相別幾年了?”苗禿道:“三年。自你我打完官司后,聽得你和張華入都,兩月后,張總管回來,我還問他,他說你和個(gè)姓冷的出家去了。你又不年老,怎二三年不見,便沒記心到這步田地?”

如玉心里又作念道:“怎他兩個(gè)都說是三年?”苗禿道:“可想起來了么?”如玉道:“我在泰山瓊巖洞與超塵、逐電二鬼修煉了整三十年,受盡無限苦處。你兩個(gè)都說是三年,難道洞中的三十年比人間的三十年不同么?”苗禿道:“你方才說和什么超鬼在洞中修煉?”如玉道:“我是和超塵、逐電二鬼在洞中一同修煉的�！泵缍d將舌頭向張華一伸,笑說道:“聽你家大爺?shù)脑?鬼還有名有姓,還會(huì)和人在一處修煉。呵呀呀,怪道來來回回盤問去了幾年,不想被鬼迷了真性,將三年就算做三十年了。我再問你:我和你打官司那年,我才三十三歲,我今年三十六歲了。再加上三十年,我便是六十三歲。你看我像個(gè)六十三歲人不像?世上六十三歲的人,有我這樣雪白粉嫩面孔沒有?我看你面色上有些陰氣,本城王陰陽遣的好邪,討他一道符水吃了,包你好�！�

如玉大笑道:“我一個(gè)云來霧去的人,還肯討王陰陽符水吃?”苗禿將兩手掩耳,把嘴向張華一丟道:“你只聽聽罷,云也來了,霧也來了,說個(gè)來了,就越發(fā)來了�！比缬竦�:“我當(dāng)我沒這本領(lǐng)么?”苗禿道:“你此刻駕個(gè)云我看看。”如玉道:“此刻人來人去,如何駕得?”張華道:“本州朱老爺法令森嚴(yán),大爺是知道的,像這樣話,大爺再不可說�！泵缍d道:“你如今試試朱一套,越發(fā)比前三年利害了�！睆埲A道:“大爺且請(qǐng)到小的家中,有許多要緊話面稟�！比缬竦�:“我到你家中做什么?我適才是被風(fēng)刮到此處,我還要回福建九功山去�！泵缍d笑說道:“又不駕云了,又要使風(fēng)哩。福建離泰安也沒多的道路,不過六七里兒,看來還不用你刮大風(fēng),只用刮個(gè)小旋風(fēng)兒,你就到九功山了。我看你竟有些痰氣在肚中,陳皮、半夏,雖常服也不中用,須天天些蜈蚣、全蝎、鉤藤、鉤膽、南星之類,或者還點(diǎn)功效�！�

張華道:“苗三爺,改日再和我大爺坐談罷�！庇窒蛉缬竦�:“此刻請(qǐng)到小的家中住些時(shí),再商酌去福建話�！比缬竦�:“你住在那里?”張華道:“小的如今住在城隍廟后�！比缬竦�:“我一個(gè)清修煉氣的人,豈肯再入城市繁華地界?我此刻就去了,你回去罷。”說著,向苗禿舉手道:“請(qǐng)了�！逼厕D(zhuǎn)頭就走。張華拉住衣襟,跪在地下,哭說道:“小的原不足動(dòng)大爺牽掛,但大爺既回故鄉(xiāng),也該到小的家中,收拾一桌供菜,去老爺太太墳上,拜掃一次,也算二位老主人撫養(yǎng)大爺一場(chǎng),豈不強(qiáng)似小的替大爺拜掃萬遍么?”如玉聽了這幾句話,無異心上著針,不由的想起他母黎氏,癡呆起來。苗禿大笑道:“你走,我看你走!朋友有勸善規(guī)過之道,你若走了,不但人中沒你,就是小豬宰兒,也沒你了。”說罷,又連連舉手道:“得罪,得罪!”如玉向張華道:“你起來,我同你去�！庇谑侨�人一同入城。正是:

師死師生事未明,一風(fēng)送至泰安城。

無端巧遇張華面,引得癡兒舊態(tài)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