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勘血指太守矜　音賺金冠杜生雪屈

天理昭昭未許蒙,誰云屈抑不終通。

不疑豈肯攘同舍,第五何嘗撻婦翁。

東海三年悲赤地,燕臺六月睹霜空。

由來人事久還定,且自虛心聽至公。

忠見疑,信見謗,古來常有。單只有個是非終定,歷久自明。故古人有道: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若一朝身便死,后來真假有誰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東三年之后,曉得流謗,說他謀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電疾風,驚動成王,這是無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賢,把一個“三案”,一網(wǎng)打盡賢良。還怕不夠,又添出“封疆行賄”一節(jié),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做貪穢,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贓的追贓。還有一巧為點綴,工為捃摭,一心附勢,只手遮天,要使這起忠良決不能暴白。不期圣上當陽,覆盆盡燭,忠肝義膽,終久照然天下,這是大事,還有小事,或在問官之糊涂,或事跡之巧湊,也沒有一時雖晦,后來不明之理。

話說我朝處州府,有一個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龍泉縣人,納銀充參在本府刑房。家里有三五十畝田,家事僅可過得。妻正氏生有一個兒子,因少乳,雇一個奶娘金氏,還有小廝阿財,恰倒是個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門里邊公廨。有一馮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郡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嘗請人專用些銀杯之類。兩家相近,杜外郎后門正對著外郎前門,兩家杯酒往來,內(nèi)里也都相見,是極相好的。故此杜家這奶娘,每常抱了這娃子,闖到他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嘗走的。一日,只見馮外郎有個親眷生日,要合家去拜賀。這奶子便去邦他戴冠兒,插花兒;攛掇出門,馮外郎倚著在府里,因不留人照管,鎖了門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個本房書手張三來,這人年紀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賭,爭奈家中便只本等,取得一個妻小,稍稍頗有些兒賠嫁,那里夠他東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講時節(jié)又有積年老先生做主,打后手他不過得個堂眾包兒,講了一二兩,到他不過一二錢,不夠他一擲。家里妻子時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幾錢分子,在某處串戲;明目請某人游山,在某處小娘家嫖,也是小事。只壞事是個賭,他卻心心念念只是在這邊,不知這賭場上,最是難賭出的。初去倒贏一二錢銀子,與你個甜頭兒,后來便要做弄了,如鉗紅、捉綠,數(shù)籌碼時添水,還有用藥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個人善賭,善用藥骰子。一個公子與他賭,將他身邊搜遍,只見賭到半夜時,他小廝拿一盤紅柿賣尊,他就把一個撮在口里,出皮與核時,已將骨子出在手中,連擲幾擲,已贏了許多,他后身又裹在柿皮里,蔽在地下,那個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積賭手。他自道聰明,也在賭行中走得的,鉆身入去,不期今日輸去鬃帽,明日當下海青,輸了當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飾,及到后頭沒了,連家中銅杓、鏇子、錫壺、燈臺一概偷去。管頭少,不夠賭,必至縮手縮腳沒膽,自然越輸。這日輸?shù)脴O了,意思要來衙門里摸幾分翻籌。走到門上,見一老一少女人走出來上轎,后邊隨著一個帶方巾,大袖藍紗海青的,是他本房馮外郎,后面小廝、琴童挑著兩個糕桃盒兒。張三道:“這狗蠻倒闊,不知那里去?”走進房里,只見一人也沒,坐了一會,想道:“老馮這蠻子,向來請我們,他賣弄兩件銀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作尋他,沒人時做他一當,決然夠兩日耍,公事這兩分騷銅,那當?shù)蒙跏?”從來人極計生,又道近賭近賊。走到他門前,見是鐵將軍把門,對門沒個人影,他便將鎖扭,著力一扭,拳頭扭斷,劃了指頭鮮血淋漓,心里想道:“出軍不利。”又道:“是血財一定有物。”反拴了門直走進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條布兒,將來纏了,徑入房中,撬開箱子,里邊還剩得一頂金冠,兩對銀杯,一雙金釵,幾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銀,又幾兩碎銀,都放在身邊,心忙手亂。早把手上布條落有箱中,他也不知。走出來,竟往外邊一溜。

素有狗偷伎倆,喜得錢財入掌,只愿一時不知,恐惶終成磨障。

又想,我向來人知我是個鬼,哪得這許多物件?況六月單衣單裳,叫人看見不雅。轉(zhuǎn)入房中趁沒人將金冠、釵花、銀杯放入一個多年不開的文卷箱內(nèi),直藏在底里,上面蓋了文卷,止將銀子腰在身邊,各處去快活。

只是馮外郎在那箱吃酒、看戲,因家中無人,著琴童先回來看家。琴童貪看兩折戲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見門上鎖已沒,一路進去,重重門都開,直到里邊,房門也開的,箱子也開的,急忙跑出門來,報知家主公。偶然杜家奶子開出后門,見他慌慌的,問道:“琴童甚么懼?”回道:“著了賊,著了賊!”一徑走到酒席上,對馮外郎道:“爺,家下著賊了,著賊了�！瘪T外郎道:“不沒甚么?”琴童道:“箱子都開了�！瘪T外郎丟了酒盅便走,兩個內(nèi)眷隨即回來。外面銅杓、火锨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見打開兩雙箱子里邊衣服都翻亂到底,不見了金冠、釵花、酒杯、銀兩。這兩個內(nèi)眷又將衣服逐件提出來查,卻見這布條兒圓圓個著,上邊有些血痕。兩個道:“衣裳查得不缺,這物是那里來的?”馮外郎道:“這一定是賊手上的,且留著�！彪S即去叫應捕來看。應捕道:“扭鎖進去,不消得說,像不似個透手兒,只青天白日,府里失盜,外賊從何得來?這還在左右前后踹�！瘪T外郎就在本府經(jīng)歷司遞了張失單。杜外郎也來探望,亦勸慰他。但是失物怨來人,馮家沒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亂猜,又是應捕說了句府中人,因此只在鄰近疑猜,晚間三個兒吃酒,忽然馮外郎妻江氏道:“這事我有些疑心,對門杜家與我們緊對門,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進穿出,路徑都熟,昨日又來這邊攛掇我們穿戴,曉得我們沒人,做這手腳,路近搬去,所以無一人看見�！鼻偻�立在那邊篩酒,聽得這話便道:“正是我昨日出門來,說的時節(jié),那奶子還站在后門邊看�！闭f道:“箱子里尋出甚縛手布條兒,我記得前日他在井上破魚,傷了指頭,也包著手,想真是他�！鄙凼系�:“這些奶子,鄉(xiāng)下才來的還好,若是走過幾家的,過圈豬,哪里肯靠這三四兩身錢?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還又賊手賊腳,偷東措西,十個中間沒一兩個好。故此我說這些人不要把他穿房入戶,那小廝阿財鷹頭鶻腦,一發(fā)是個賊相。一個偷,一個遞,神出鬼沒,自然不知不覺。”馮外郎道:“這事不是作耍的,說不著,冤屈平人,反輸一帖。況且老杜做人極忠厚,不料做這事�！鄙凼系�:“老杜忠厚,奶子及阿財不忠厚,應捕也說是腳跟頭人�！瘪T外郎道:“且慢慢著應捕踹他。”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帶了氣,認了真,即便對著杜家后門罵道:“沒廉恥的,銀子這等好用,帶累我要打,若要銀子,怎不養(yǎng)些漢?侈平日看熟路正好掏,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弊叱鲎哌M,只在那廂罵。后門正是杜家廚房,這奶子平日手腳絕好,只是好是與人對嘴兒,聽了道:“這小廝一發(fā)無禮,怎對著我家罵�！蓖跏系�:“他家里不見物事,家主要打他,也要罵,不要睬他�！鞭叩酵�,奶子開門出去潑水,恰好迎著這小廝在那里神跳鬼跳,越發(fā)罵得兇。道:“沒廉恥,養(yǎng)漢精,你只偷漢罷了,怎又來偷我家物事,金冠兒好戴,怕沒福,銀子好用,怕用不消�！蹦套硬缓脩�,他不合罵了,來把奶子手一扯道,奶阿姆:“我記得你前日手上,破魚傷了縛條白布要,我家箱里,也有這樣一條白布條�！蹦套勇犓�罵了半日,聲聲都攔絆著他,心中正惱,聽了這一句,不覺臉兒通紅,一掌打去道:“你這小賊種,在此罵來罵去,與我無干,我并不理你,怎說到我身上來,終不然我走熟路徑,掏你家的?”琴童捏住手道:“真贓實物現(xiàn)在,難道我家里做個箍兒冤你?”奶子動氣,兩個打做一團,兩家主人與鄰舍都出來看。一個道:“你冤人做賊�！币粋�道:“你手上現(xiàn)現(xiàn)是個證見,再折不開�！倍磐饫傻�:“我這阿姆,他手腳極好,在我家一年,并不曾有一毫腳塌手歪,莫錯冤了人。”馮外郎道:“事值湊巧,怪不得我小廝疑心�！眱上赂髯猿堕_自己的人,只是兩邊內(nèi)里都破了臉。杜家道:“他自在衙門,不曉法度,賊怎好冤人?這官司怕吃不起。”馮家道:“沒廉恥,縱人做賊,還要假強。”兩邊罵個不歇,杜家阿財也惱了,就趕出來相罵,漸漸成場。眾人都暗道馮家有理。連這兩個男人,一個要捉賊,一個要洗清,起初還好,夜來被這些婦人一說,都翻轉(zhuǎn)而來。馮外郎告訴兩廊,卻道再沒這湊巧的,張三也每日進衙門看些動靜,看著卷箱,夾在人群里,道:“這指頭便是‘此處無銀\’。兩個外郎一齊擁到經(jīng)歷司。經(jīng)歷出來,兩個各執(zhí)一說,你又老公祖,我又老公祖,這經(jīng)歷官小,壓不伏,對了馮外郎道:“這原有些形跡�！睂Χ磐饫傻�:“賊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開,道:“這事大,我只呈堂罷了。”不敢傷及那邊,只將馮外郎原遞失單,并兩家口詞錄呈。

早間知府升堂時,兩邊具狀來告,一個告是窩盜,一個告是誣陷。知府先問馮外郎,道:“小的本府吏,前日舉家去拜壽,有賊抉入公廨,盜去金冠,銀兩等物,箱內(nèi)遺有帶血布一條。小廝琴童見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他指上帶有傷痕,去問他,兩邊爭鬧,激惱老爺。”又問杜外郎道:“小的也是本府吏,家里有奶子金氏,平日極守份,前日實在家中,并不曾到馮外郎家,遭他誣陷不甘,具告�！敝�府道:“我這府里告失盜,我想門上把守甚嚴,內(nèi)外一清如水,誰敢進來作賊,一定是我衙門人役�！苯心媚遣紬l來看,原是裹在指上,個得圓圓的。知府看了,叫皂發(fā):“看奶子指上果有傷么?”皂隸著了道:“有傷,似劃開的,將好了�！苯心眠@布條與他套,皂隸走去扯過指頭只一撳,果然撳上。道:“套得上的。”知府笑了一笑道:“這日用是平日往來,輕車熟路,前日乘他無人,盜他財物,慌忙把這物落在箱中,再不消講得,不然天下有這等湊巧的事,拶起來。”一拶拶得殺豬般叫道:“實是不曾�！敝�府道;“他一個女人也沒膽,他家還有人么?”馮外郎道:“他家還有個阿財�！苯�:“拿來!”捉到,要他招同盜,阿財?shù)?“前日金氏在家,并不曾出門,說他偷,真是冤枉,怎干連得小人?”知府道:“你說得他干凈,說你也干凈,正是同謀�！币粖A棍不招,再一夾棍,夾得阿財暈去,腳都夾折。那邊奶子夾棍,當不得,早已招成盜了,間是與阿財同盜,他又招了,只有贓指東話西,推阿財。阿財推奶娘,招得糊涂。知府向他兩人,家住那里。一個是龍泉,一個是宜平,都是外縣。知府道:“這消說贓還在�！币獖A起來。杜外郎道:“他兩個胡打亂招,贓實是沒有。”知府道:“他兩個沒你做窩主,怎敢在我府中為盜?決要在你身上追贓。”給王氏擱上夾棍,一個杜外郎嘆口氣道:“這真是冤屈無伸,枉受刑罰�！敝坏谜J個賠贓。知府已將來打了二十,擬做竊盜,免剌發(fā)徒,前程不消說了。阿財窩盜,剌徒,金氏贖徒。把阿財監(jiān)了。杜外郎、金氏召保。一府書吏都道這事是真。杜外郎不該來爭,惹火燒身。有怪他的道:“府里常常著賊,杜外郎坐地分贓,應該吐些出來�！庇钟袘z他的道:“人是老實人,或是是這兩個做賊,贓必是他兩個人寄回家去,沒奈何只得認賠�！蹦强潭镜挠值�:“有在一家不知的,拿贓出來實搭搭是賊,賠贓還好解說,這是后來辨復前程巧法�！笨蓱z一個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遭這冤枉,在府中出入,皂甲們都指搠道:“是個賊頭�！焙蛉钡淅舻浪�緣事,要奪他缺,各公廨道他窩家,要他移出府去,氣不憤,寫一張投詞,開出金氏生年月日,在本府土谷并青面使者祠前表白心事。又有那惡薄的,在投詞后標一筆道:“窩賊為盜,本府太爺審確,無冤可伸,不必多說�！�

事成弓影只生疑,眾口尋聲真是迷。

獨恃寸心原不枉,冥冥好與老天知。

又粘幾張招貼,寫道:“馮家失物,有人獲著,情愿謝銀十兩�！比硕嫉篮�說。還惹得一個奶娘在家枉耽了賊名,只要尋死覓活。難得王氏道:“你看我家無辜擔了一個窩家臭名,還在這里要賠贓,你如今死了,有事在料官,詐他不得,人還說你懼罪尋死,這都是天命,莫把性命錯斷送,天理昭彰,日久事明�！睍r刻只在家求神拜佛,要辨明冤枉。洗雪他一身行止。審單已出,取供房一面做稿,申解守巡。只便宜了張三,今日這坊里賭,明日那家里嫖,每日只進來看一看卷箱,他自心照去了,那里顧杜外郎為他負屈含冤,為他干受罪?只是沒本心的銀子偏不夠用,隨手來,隨手去,不多幾日弄得精完。如今要來思量金冠之類,只是幾次進來時,或是撞著有人在那里書寫,不好去翻動,自己不動筆,癡呆般在那里坐又不像,只得回去。這日等得人散,連忙揭開長卷箱,取出金冠放在袖中,正要尋紙包,恰值本房一個周一官失落一把扇子,走來東張西望,扇在桌下,低頭拾時,卻見張三袖中突然。兩個取笑慣的,便道:“張三老,你今日得采,要做個東道請我。”伸手去捏他的,張三忙把袖子灑了開去道:“捏不得的。”周一道:“甚么紙糊的?”道:“不是,是個親眷要主銀子用,把一頂金冠央我去兌換,若換得有茶錢,我請你。”周一道:“我姑娘目下嫁女兒,他說要結(jié)金髻,供給費事,不如換了現(xiàn)成的省事,你多少重?要幾換?我看一看,若用得著,等我拿去換了�！背蹲《ㄒ�看。”張三道:“是舊貨,恐不中意,不要看他�！敝芤坏�:“我姑娘原也不接財也,聊且將就賠嫁,你但拿我一看,難道便搶了去?”只得把周一看了。道:“這個倒是土貨,不是行貨,怎口都撳扁了,梁上捏了兩個凹,又破了一眼�！睆埲�道:“少不得要結(jié)髻的盔洗,不妨得。”周一道:“是,是�！庇挚戳丝�,果邊有個花押,是馮外郎的一般,因?qū)�張三�?“料你不肯相托,我問姑娘拿銀子來,只是要讓他些�！睆埲�道:“自然�！绷魉�里去了。周一是一個伶俐人,想道:“張三這賭賊抓得上手,就要賭,便是老婆的也不肯把他,怎有這瞎眼親眷拿與他,左右是送了”后邊又想道:“既是央他換,怎的分兩曉不得?口都弄扁了,其中必有蹺蹊�！闭�沉吟時,卻見馮外郎帶了個甲道來,道:“早間簽下一張撥馬的牌,你尋一尋與他�！睂づc了甲首。那周一忽然觸起,道:“馮老官你前被盜去金冠,是五梁兒,半新,當面又破著一眼的么?”馮外郎道:“破一眼我原不知,只是五梁暗云,在家里結(jié)的,不上戴得三四年。”問;“里邊有甚花字么?”馮外郎道:“是舊年我因爭缺要用,將來當在府前當里,誠恐調(diào)換,曾打一花押在圈邊,就與平日一樣的�！敝芤坏�:“我只為花押,有些疑心,這人要換,不若你有銀子拿十兩來,我替你押來細看�！瘪T外郎道:“是那個?”周一道:“若是說出這個人,不是道我冤他,那人知道怪我�！瘪T外郎道:“你莫哄我�！敝芤坏�:“我你一房人,胳膊離不得腿,難道哄你這幾兩銀子?只是尋著自己原物,須大大請我一個東道�！惫�然馮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錠沖頭付與周一。周一便來尋張三。不料張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當鋪內(nèi),已是當了五兩銀子,趕去一個時辰都送了。周一到張三家,他妻子道:“早間府里去未回�！敝芤恢坏米咿D(zhuǎn)。不上走了十間門面,張三悶悶的恰好撞來。周一道:“方才已對姑娘說,拿十兩銀子押去一看,中意,公估兌換�！睆埲�道:“遲了些,他因會錢要緊,當了五兩,票子在我身邊�！敝芤坏�:“既是當了,我替你,同到當中抵去兌換,也免得后日出利錢�！睆埲�想道:“換得又多兩兩,可以翻籌�！本屯�他去,走到當里,道:“這冠不止十兩�！敝芤坏�:“你只要估值五兩當頭�！碑斨兄坏米⒘似绷�,將金冠付與周一。周一道:“這事只在明日定奪。你明日在家�！眱蓚�別了。周一竟到府前來尋馮外郎。馮外郎正在家里等回報。見了周一道:“物來了么?”周一道:“八分是你的,腳跡像,還是一張寫壞的牌花包著。”遞與馮外郎。馮外郎看冠兒倒不大的確,見了花字,連聲道:“是�！敝芤坏�:“這不可造次,你還拿進里邊一看。”進去,只見江氏認得的真,道:“正是我家的,面前是小女兒不曉得把腳簪搠破一眼。”馮外郎見了真贓,便留住周一吃酒,問:“是哪個?莫不是老杜?”周一道:“不是,是本房賭賊張三�！瘪T外郎道:“一定是老杜出不得手,央他兌換的了�！敝芤坏�:“老杜與張三不熟。”馮外郎道:“莫管他,明日捉了張三,便知分曉�！敝芤蛔匀チ�:

金歸篋底何從識,恕切論肌孰與伸?誰料傍觀饒冷眼,不教抱璞泣荊人。

此時杜外郎招成,只待起解。因要人贓起解,沒有原贓,只得賣田得銀八十兩,急于脫手,折了一個加三。在家里嘆息道;“有這樣命運,人只破財不傷身罷了。如今打了又賠錢,還擔了一個賊名,沒了一個前程,后日解道,少則十五板,還添班里門上杖錢,要今日設處�！焙蒙�怨恨,道:“有這樣歪官。”只見這廂馮外郎早堂竟稟府尊道:“前日盜贓已蒙老爺判價八十兩,批著杜外郎賠償,見在候解。昨日適有吏員本房書手張三拿金冠一頂,央同房書手周一兌換,吏員看見正是吏員的,伏乞老爺并究�！敝�府道:“這就是杜外郎一伙了,叫張三�！狈坷锘貜筒辉�。知府就差人去拿,到他家里時,他正等老周,聽得叫一聲,便道:“周一哥么?”走出來,卻是一個皂隸道:“老爺叫你�！睆埲�道:“沒甚事?”就吩咐老婆道:“周一老來叫他在這里等我�！痹黼`道:“他在府前等你哩�！睆埲�便往府前,知府還未退堂。皂隸道:“張三帶到�！敝�府道:“你是我這邊書手么?昨日金冠是那里來的?”張三道:“是小的親眷央小的換的�！敝�府道:“是哪一家的?”張三答應不來。知府道:“是杜外郎央你換的么?”張三便含糊道:“是�！敝灰姸磐饫烧�在家設處解道班里錢,聽得說馮外郎家金冠是他本房張書手偷,便趕出來看,聽得張三含糊應是人央換,便跪下去道:“張三,天理人心,你做賊,害得我奶子被夾,小廝腿都夾折,我壞了前程,吃打賠贓,如今天近做出來,你還要害人,是我那只手那邊與你的?沒的有不得�！睆埲�要執(zhí)執(zhí)不住,只是磕頭。知府叫:“夾起來!”一上夾棍,張三只得招承,原在府門道,見他夫婦出外,乘他無人,前往竊取,扭門進去,開他箱子,盜有金冠一頂、金釵一雙、珠花六支、銀杯四只,銀十六兩,俱自盜,并不與奶娘阿財相干,問他贓物,道銀子已經(jīng)與周一嫖賭花費,金冠抵付周一,銀杯、釵花藏在本房卷箱內(nèi)。即時起出,馮外郎都認了。知府道:“那箱中血染布條?”道:“因扭鎖傷指裹上,隨即脫落箱中。”知府點頭道:“事有偶然如此。若非今日張三事露,豈不枉了奶子與小廝?杜外郎枉賠了許多錢鈔,壞了一個前程�！苯兄鴮嵈�,打了廿五,盡招,擬他一個竊盜,便叫杜外郎道:“是我一時錯認,枉了你了,幸得尚未解道,出缺文書還未到布政司,你依舊著役�！卑疡T外郎小廝琴童,打了十五板,自己給二兩銀子與阿財,還著馮外郎出銀將養(yǎng),即時釋放,又叫六房典吏道:“他兩個典吏,原無仇隙,只因一邊失盜,急于尋贓,卻有這巧事,便至成訟,中間實是難為了杜典吏,我如今一一為他洗雪,還要另眼看他。馮典吏也須賠他一個禮,這在你們同袍,也該與他處一處�！庇謱︸T外郎道:“我當日原據(jù)你告詞勘問,若到上司,你該坐誣,你不可不知機�！瘪T典吏連叩頭道:“只憑老爺吩咐。”

暫爾浮云蔽太陽,覆盆冤陷痛桁楊,

中天喜見來明鑒,理直須知久自彰。

那周一雖是無心為杜外郎,卻像使他洗雪,只是張三恨他,扯做賭友,道他贏去銀五兩,費了好些唇舌,這番闔衙門,才方信天下有這樣冤枉事,奶子原是個好人,連阿財是個無辜,杜外郎乃老實人,賠冤枉,他家神拜佛求神,果然報應。事一明白,奶子要趕到馮外郎家與他女人白嘴,道冤他做賊,害他出丑受刑,阿財也癱去,要馮外郎賠這雙腳,奶子老公與阿財父母,先前怕連累,不敢出頭,如今一齊趕來替老婆兒子出色,登門嚷罵。喜得一個馮外郎躲了不敢出頭,央人求釋。那杜外郎量大,道:“論起他這等不認得人,誣人做賊,夾拶壞了我的家人,加我一個賊名,一個前程幾乎壞了,還破費我?guī)變摄y子,該上司去告他,坐他一個誣陷,才雪我的氣,但只是怕傷了本府太爺體面,況且是我年命,只要列位曉得我不是個窩盜養(yǎng)賊,前日投詞上都是真情罷了�！北娙说�:“當日我們都說你原是個正直的人,倒是太爺當了真,救解不來,如今日久見人心了。馮老官原是你相好的,便將就些罷。”馮外郎即便自己登門謝罪,安排戲酒,央兩廓朋友賠老杜的話,馮外郎道:“小弟一時誤聽小價,老母與房下,道奶娘頻來,事有可疑,得罪了老丈。”杜外郎道:“老丈,小弟如今說過也罷了,只是才方說誤聽阿價,與內(nèi)人差了,我們?nèi)珣{著這雙眼睛認人,全憑著肚里量人,

怎么認不出老杜不是窩盜的,量不出老杜不肯縱人為非的,卻憑著婦人女子之見,婦人女子能有幾個識事體的?凡人多有做差的事,大丈夫不妨直認,何必推人。”馮外郎連聲道:“是�！北娙硕嫉�:“說得有理。”大家歡飲而散。又將息阿財求釋奶子,結(jié)了個局。后來張三解道解院,發(fā)配蓬萊驛擺站。杜外郎,太尊因他正直受誣,著實看取,諸事都托他,倒起了家。只是這事杜外郎受枉,天終為他表白,奶子慣闖人家至有取疑之理,但天下事何所不有?馮外郎執(zhí)定一個偶湊之事,幾至破人家,殺人身,若一翻局,自己也不好。做官要明,要恕,一念見得是,便把刑威上前。試問:已死的可以復生,斷的可以復續(xù)么?故清吏多不顯,明吏子孫不昌,也脫不得一個“嚴”字。故事雖十分信,還三帶分疑,官到十分明,要帶一分恕,這便是已事之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