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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聲音

  父親去世那年,她10歲,弟弟8歲。生活就像一幅緩緩展開的畫卷,剛剛露出幸福的顏色,便被突然襲來的暴雨打濕,一切快樂和安寧,都被浸染得一塌糊涂。

  溫柔賢良的母親,從此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狂躁,暴戾,她不小心打碎一只碗,也會被母親聲嘶力竭地訓(xùn)上半個小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討厭母親的聲音的吧,那種尖細(xì)而干裂的聲音,粗暴地打磨著她的耳朵,一點點地浸透到她的生命里去。她想不明白,母親原來甜潤柔美的聲音,為什么一下子全變了味兒了呢?

  其實那時候,母親也才30多歲,成熟飽滿如一枚盛夏的果實。許多人來提親,都被母親潑婦一樣給罵跑了。母親像一只全副武裝的刺猬,逮著誰刺誰,甚至包括她和弟弟。

  母親在菜市場爭到一個攤位,每天早上4點起床,蹬著三輪車,從城北的家到城南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再到城北的菜市場。這樣的路程,等于把整個城市繞了一圈。風(fēng)里雨里,飽滿成熟如一枚盛夏果實的母親,很快便風(fēng)干成了一枚瘦小干癟的干果。

  16歲,她長成一個沉默而內(nèi)斂的姑娘,讀高一,成績優(yōu)秀。每天中午,她從學(xué)校跑回來,飛快地做好飯,提著飯盒,騎自行車穿過5條馬路,去給母親送飯。常常,在人聲嘈雜的菜市場,母親一邊飛快地往嘴里扒飯,一邊用粗大的嗓門和買主講價錢。有一次她去的時候,母親正和人吵架,母親尖銳的聲音,充滿了她的耳膜。對方是個驕橫的女人,吵不過,便叫了丈夫來,那男人,蹦跳著要去打母親。陽光下,母親飛舞的唾沫星和著眼淚,一點一點,濡濕了她的青春。

  22歲,她大學(xué)畢業(yè),沒有繼續(xù)考研, 因為小弟也在讀大學(xué),而母親,身體已經(jīng)一天不如一天。第一個月的工資交到母親手上,厚厚的一撂,在母親干裂粗糙的手中抖動,如一群飛舞的蝶。她靜靜地望著母親,輕輕地說:“以后,不要去賣菜了。”

  母親笑,聲音不再尖銳,而是沙啞和厚重,滿是艱辛和滄桑的味道。第二天早上,她仍然是在菜市場找到母親。隔得老遠(yuǎn),就聽見母親響亮的聲音在說:“我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一家外國人開的公司里上班。”她從母親的聲音里,聽出了揚(yáng)眉吐氣。

  28歲,她有了自己的女兒。月子里,孩子整夜整夜地哭,母親便也整夜不睡,抱著孩子,悠著哄著。有一天晚上她從夢里醒來,忽然聽到母親在唱歌,她沒敢睜眼,靜靜地聽,是搖籃曲,竟然是那般甜美柔和的聲音,她呆呆地聽著,18年的時光,仿佛一下子倒流過來。她用被子蒙住臉,淚水卻如潮水一樣涌了出來——她終于找回了母親的聲音,找回了從前的母親。

  可是幸福,從來都是那么短暫。

  早上7點鐘,母親做好飯,喊她起床。8點鐘,她上班,母親推著孩子出去玩兒。10點鐘,她趕到醫(yī)院時,母親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已經(jīng)不能夠再說話。

  是高血壓引起的中風(fēng),偏癱、失語。母親一直昏迷著。她的手撫過母親蒼白的臉龐,淚水滴落在母親臉上。她多么想再聽聽母親的聲音啊,哪怕是那種尖銳粗俗的叫罵聲,卻再也聽不到。

  第二天中午,母親在昏迷中悄悄去了。

  一個月后,她收拾母親的遺物,在一個小箱子里,放著兩雙線拖鞋。鞋面是淡黃色柔軟的毛線,鞋底是母親自己納出來的千層底。這種線拖鞋母親以前給她做過好多,腳穿進(jìn)去很舒服,唯一的不足是走路的時候腳步聲很響,所以每雙她都是只穿幾天,便丟棄一旁。

  現(xiàn)在,她把鞋穿在腳上,從陽臺走到廚房,從臥室走到客廳,“嗒嗒嗒”,腳步聲仍然很響。她明白,這是母親留給她最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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