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顯神通地上鼾眠 假道童筵前暢飲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風(fēng)絮。造化小兒無定據(jù)。翻來復(fù)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

伊周事業(yè)何須慕,不學(xué)淵明便歸去。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無心處。

話說湘子收了仙鶴、仙羊,出得門去,思量不曾度得退之,難以繳旨,只得又轉(zhuǎn)到門首叫道:“長官開門,開門!”張千、李萬大家攔住道:“老爺吩咐,放你進(jìn)去,要打我們二十板。你怎么不怕沒意思,只管來纏?若不看出家人面上,我們先打你一頓,又送你到兵馬司問罪。”湘子道:“長官休啰唣,古人說,僧來看佛面,怎么就說個打?我也不怕你打。我有句話與列位商議,列位休得執(zhí)拗!崩钊f道:“老爺不肯跟你修行,你想是要度我們哩。不是輕薄說,寧可一世沒飯吃,沒衣穿,凍死餓死,也情愿死在家里,決不肯跟你去修行,免開尊口。”張千道:“你就肯送我門上錢,要我放你進(jìn)去,我也決不放的,不消商議得!毕孀拥:“我也不來度你們,也沒門上錢送你們,只是你老爺吩咐說,放我進(jìn)去就打你們,我思量起來,放我進(jìn)去,倒未必打你們;不放我進(jìn)去,你兩個決然吃打二十板!睆埱У:“我不放你進(jìn)去,為何打得我著?不信,不信!”李萬道:“我又不是三歲半的小孩子,被你倒跌法弄得動的,不信,不信!”湘子道:“你敢說三聲不信么?”張千道:“莫說三聲,就是三百聲待何如?”湘子道:“既然如此,你說,你說!”眾人齊聲說道:“不放,不放,斷然不放!”

湘子就顯出神通,把袍袖一展,一交跌在地上,頭枕著漁鼓,鼾睡不動,那元神卻一徑走到筵前,道:“列位大人在上,小道又來了!蓖酥灰娤孀,怒發(fā)沖冠,心頭火發(fā),道:“你從那里進(jìn)來的?”湘子道:“從大門首進(jìn)來的。”退之道:“張千、李萬都在哪里?”湘子道:“貧道已去遠(yuǎn)了,他兩個說,大人要與我說話。故此又轉(zhuǎn)來!蓖酥:“你且去耳房坐著,我另有處。”湘子依言,坐在廂房里面,彈拍漁鼓。只見退之叫張千、李萬問道:“那道童去了不曾?”張千道:“那道童醉了走不動,睡在門外地上!蓖酥:“你矗起驢耳朵聽,那打漁鼓的是恁么人?”張千道:“小的不曉得是恁么人!蓖酥鹊:“你這狗才,恁般可惡!一個道童放了進(jìn)來,還說他睡倒在外面地上,眼睜睜當(dāng)面說謊,每人各打二十!”兩邊皂甲吶一聲喊,拖的拖,拽的拽,把張千、李萬拖翻在地上。他兩個苦苦告道:“現(xiàn)今一個道人睡在外面地上,老爺如不信時,請眾位老爺一看,便見明白,不要屈打了小的!北姽俚:“這兩個雖然可惡,道人恰有些古怪,真不要錯打了他。”

退之便同眾官走出門前去看,果然有一個道人睡在地上,鼾聲如雷,里面耳房內(nèi)又有一個道人在那里打漁鼓,唱道情。眾官都道:“人雖有兩個,面龐衣服恰是一般,明明是分身顯化的神仙,韓大人不可怠慢他。”退之便對這道人說道:“你這出神的術(shù)法不為奇特,只好去哄別人,怎么來哄我?我一把火把你那軀殼先燒化了,看你元神歸于何處?”說猶未了,只見那廂房內(nèi)的道人走將出來,地上睡的道人醒將起來,兩個合攏身來,端只一個道人,那里去尋兩個?

眾官見了這個光景,人人倒身下拜,說:“我等今日幸遇神仙,萬望救度!蓖酥B忙扯住眾官說:“列位休得眼花撩亂,落了拐子的圈套!毕孀拥:“韓大人,我也不是拐子,我和你沾親帶肉,不忍你墮落火坑,所以苦苦來度你。我魂歸地府,魄散九霄,一點(diǎn)元神常存不壞,你那凡火如何燒得我著?”退之道:“你明明是游方野道,我與你有恁么親?”湘子道:“親不親,故鄉(xiāng)人;美不美,故鄉(xiāng)水。山水尚有相逢日,人生何地不相逢?怎么就說出絕情絕義的話來?”林學(xué)士道:“韓大人幾次要責(zé)罰你,眾位再三勸饒了。你既是神仙,何不高飛遠(yuǎn)舉,使人聞名不得見面。為恁的苦苦來打攪他家的酒席,蒿惱我等眾賓,是何緣故?”湘子道:“貧道在山中聞韓大人九代積善,三世好賢,府中有好饅頭,特此來化些上山,與師父充饑!蓖酥:“早說要化饅頭,你便盡力拿了些去,何必言三語四,叫出這許多把戲來!北憬袕埱N房中取幾分饅頭,打發(fā)他去。

張千領(lǐng)湘子到廚房內(nèi),說道:“饅頭憑你要幾分,恰把恁么家伙來盛了去?”湘子道:“我有花籃在此!睆埱У:“這小小花籃,盛得幾個饅頭,我布施你一分銀子,雇一個腳夫來挑一擔(dān)去何如?”湘子道:“我那里吃得有數(shù),只裝滿這花籃也夠了!睆埱Ь桶佯z頭抬一籠來,憑湘子去裝。湘子使出一個除法,裝了一籠又一籠,不多時,把他那三百五十六分饅頭盡數(shù)裝在花籃里面,還裝這花籃不滿。張千見沒了饅頭,驚得上唇合不攏下唇,慌忙把手扭住湘子,叫喊起來。湘子把袍袖一展,足踏花籃,騰空而起,空中飛下一張紙來。

張千仰天叫道:“你這道人忒也欺心,把花籃裝了我家這許多饅頭,也不去謝謝老爺,倒丟下一紙狀子,待要告誰?難道我再賠一個花籃與你不成?”湘子便立下地來,道:“我和你同去見老爺!睆埱в殖蹲×讼孀咏星M酥畣柕:“你為何扯住道人這般喊嚷?”湘子道:“他全不遵大人吩咐,反扯住貧道叫喊。貧道倒也罷了,只是韓大人轄伏不得兩個手下人,如何去管轄朝廷大事?”張千將紙遞上退之,稟道:“老爺吩咐賞那道人幾分饅頭,那道人把三百五十六分饅頭都裝在小花籃內(nèi),那花籃還不曾滿,倒寫狀子要告小的們,故此小的扭他來見老爺說個明白!蓖酥拥绞挚磿r,乃是一首詩,單道花籃的妙處。詩云:

一根竹竿破成蔑,巧匠編來實(shí)奇絕。

外形矮小里邊寬,裝卻乾坤和日月。

退之看罷詩句,便道:“你這道人著實(shí)無禮,我那三百五十六分饅頭要請眾位大人吃的,好意賞你幾分,你怎么弄出那除法來將我這許多饅頭都騙了去?”湘子道:“大人不要小器,饅頭都在花籃里,若不舍得,依先拿出來還了大人!蓖酥:“這一點(diǎn)點(diǎn)花籃兒如何盛得我三百五十六分饅頭?”張千道:“外看雖然小,里面猶如枯井一般深的!毕孀拥:“大人休小覷這籃兒,有《浪淘沙》為證:

小小一花籃,長在桃源。玉皇殿前一根紫竹竿,王母破篾三年整,魯班編了整十年。

這花籃,有根源,乾坤天地都裝盡,也只一籃!

退之道:“你賣弄?dú)⒒ɑ@的好處,也不過是障眼法兒,我決不信!毕孀拥:“大人信不信由你,只是貧道再問你化些好酒。”退之道:“我已賞了你酒與桌面,如何又說化酒?”湘子道:“不瞞大人說,我?guī)煾冈谏街屑灏救f靈丹,缺少好酒,故此再求化些!蓖酥:“萬靈丹我也曉得煎,不知你用多少酒?”湘子道:“只這一葫蘆就夠了!蓖酥:“一葫蘆有得多少,如何夠煎萬靈丹?”湘子道:“大人不要小看了這個葫蘆,有詩為證。詩云:

小小葫蘆三寸高,蓬萊山下長根苗。

裝盡五湖四海水,不滿葫蘆半截腰!

退之道:“你不要多說。張千,快把酒裝與他去!睆埱У:“師父,你的竹筒在那里,拿過這邊來,把酒與你!毕孀拥:“竹筒上繃了你的皮,做漁鼓了,只有個葫蘆在此!睆埱У:“有心開口抄化一場,索性拿件大家伙來,我多裝幾壺與你。這個小葫蘆能盛得多少,也累一個布施的名頭!毕孀拥:“我要不多,只盛滿這葫蘆罷!睆埱О丫蒲b了十?dāng)?shù)缸,這葫蘆只是不滿,便道:“又古怪了,怎的還不見滿?”湘子道:“再裝幾缸一定就滿了!彼愦蚱饾O鼓,拍著簡板,唱道:

小小一葫蘆,中間細(xì),兩頭粗。費(fèi)盡了九轉(zhuǎn)工夫,堪比著那洞庭湖。你們休笑我這葫蘆小,裝得你海涸江枯。張千稟退之道:“小的有事稟上老爺,這道人又用那裝饅頭的法兒來裝酒,酒都裝完了,尚不曾滿得他的葫蘆!蓖酥:“道童,有來有去,才是神仙;有去無來,不成大道。你這般法兒只好弄一遭,如何又把我的酒也騙了去?”湘子道:“大人不消忙得,但憑抬幾只空缸來,我一壺壺還與大人,若少一滴,愿賠一缸。抬幾個竹籮來,還大人三百六十五分饅頭,若少一個,愿賠一百。何如?”果然張千抬了空缸、竹籮放在廳前。只見湘子卷拳勒袖,輕輕的把葫蘆拿來,恰像沒酒的一般,望缸內(nèi)只一傾,傾了一缸又一缸,滿滿傾了十?dāng)?shù)缸,一滴也不少,那葫蘆里頭還有酒,正不知這許多酒裝在葫蘆內(nèi)那一搭兒所在。眾官見了,人人喝采,個個稱強(qiáng)。退之只是不信,道:“總來是些茅山邪法,只好哄弄呆人,豈有神仙肯貪饕酒食,賣弄神通的理?”湘子聽得退之這等言語,便又顯起神通,從花籃里摸出三百五十六分饅頭,一個也不少。眾官齊聲道:“這般手段,真是人間少有,世上無雙!辟潎@不已。

一霎間,湘子又把酒與饅頭依先收在葫蘆、花籃內(nèi),暗差天神、天將,押到藍(lán)關(guān)山下交付土地收貯,等待來年與退之在路上充饑御寒。當(dāng)下手拍云陽板,唱一闋《上小樓》:人道我貪花戀酒,酒內(nèi)把玄關(guān)參透;ɡ镉錾裣,酒中得道自古傳留。煉丹砂,九轉(zhuǎn)回陽身不漏。只管悟長生,與天齊壽。

退之道:“你這人只是夸口,我承列位大人盛情,也要識論些國家大事,你連連來此纏擾,不當(dāng)穩(wěn)便,也不是你出家人與人方便的念頭!苯惺窒:“快與我叉他出去!”湘子道:“不消叉得,再斟幾杯酒與貧道吃了,就再不來攪大人!蓖酥Φ:“你有多少酒量?”湘子道:“只管貧道一醉,不要論量大小!蓖酥:“你吃得一百大杯么?”湘子道:“五十雙半醉!蓖酥:“據(jù)你這般說,酒量也是好的了。如今三百五十六位大人在此,每人賜汝一杯,汝先從我面前吃起!毕孀拥:“謹(jǐn)遵嚴(yán)命!蓖酥腥苏迳暇苼。湘子剛剛吃得三杯;便沉醉如泥,跌倒在地上。退之道:“列位大人,看這道人吃得三杯酒就醉得這般模樣,只是大言不慚,那里是恁么神仙?張千、李萬,可抬他出去,丟在大門外頭,不要理他!睆埱А⒗钊f用盡平生氣力,一些兒也抬不動。退之看了,惱怒得緊,喝叫:“多著幾十人,把這野道倒拖出去!”張千果然喚過兩班皂甲來拖湘子。這湘子倒也不像個醉倒的,就像生銅生鐵鑄就的一般,一發(fā)拖不動了。退之怒道:“你這些狗才,都是沒用的。且由他睡著,待他醒來不許他開口。竟自叉他出去!睆埱П娙诉鲞龆。誰知湘子睡過半個時辰,一骨碌爬起來道:“大人,貧道酒量何如?”

退之道:“吃得三杯就醉倒不起來,還說恁么酒量?”湘子道:“貧道酒量原不濟(jì),不能奉陪列位大人。貧道有一個師弟,果是不辭干日醉,酩酊太平時,請他來陪奉一杯何如?”退之道:“他是恁么人出身?如今在那里?”湘子道:“出身在窖里,藏身在府里,吃酒在肚里,醉死在路里。大人若許相見,貧道招他便來。”退之道:“汝去招他來。”湘子道:“貧道站在這里叫他,自然來!

當(dāng)下湘子弄出那仙家的妙用,把手向空中一招,叫道:“師弟快來!

只見一朵祥云捧著一人墜地。那人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黑魆魆的面孔,光溜溜的眼睛。銃頭闊口巨靈形,露齒結(jié)喉相應(yīng)。巾戴九陽一頂,腰纏穗帶雙振。臉紅眼(目定)醉翁形,李白、劉伶堪并。

這道人立在階前,朝著眾官唱個喏道:“列位大人稽首。”退之道:“師兄說汝會飲酒,汝實(shí)實(shí)吃得多少?”道人道:“大賓在座,司酒在旁,揖讓雍容,衣冠濟(jì)楚,席不暇暖,汗沾浹背,小道可飲二三升。知己友朋,呼盧擲雉,紅裙執(zhí)斝,玉手擎杯,一曲清謳,當(dāng)筵妙舞,自旦至暮,可飲二三斗。宴至更深,酒闌客散,主人送客,獨(dú)留小道,引坐密室,燈燭交輝,裙袂連帷,履舄雜沓,玉體貼于懷抱,粉面偎于酥胸,主人興濃不知小道,小道酣極忘卻主人,袒裼裸裎,顛狂無忌,斯時也,小道可饑二石!蓖酥:“出家人怎說那淳于髡狂夫的話,可惱,可惱!我這里用汝不著,汝快去罷!

林學(xué)士道:“我也不與汝講閑活,只顧盡量吃酒與我們看,若吃得多,才見汝師兄薦舉的光景;若吃不多,連汝師兄一體治罪!钡廊说:“大人若是這般說,可取酒來,待小道吃!蓖酥憬袕埱、李萬打了兩三壇好酒放在他面前。他一壺不了又是一壺,一壺不了又是一壺,一連吃了十?dāng)?shù)壺,方才咀嚼些兒果品,把腰伸一伸道:“好酒!”吃不上一個時辰,把這三壇酒吃得罄盡,覺道有些醉容。退之對林學(xué)士道:“親家,這酒量才好!绷謱W(xué)士道:“汝像是醉了,還吃得么?”道人道:“但憑大人拿來,小道再吃!蓖酥纸袕埱、李萬抬一大壇來。這道人也不用壺,不用碗,將口布著壇口,只情吃,一霎時又吃盡了,一交跌在地上,動也不動。湘子道:“師弟醉了,睡在地上不成禮體。韓大人有被借一條蓋覆著他,待他酒醒好同回去!蓖酥腥l被蓋了這道人,便對湘子說道:“汝弄了許多楦,都是假的,只這吃酒的人是真本事,我不計較汝了,疾忙回去,不可再來。若再來時,我當(dāng)以王法治汝!毕孀拥:“王法只治得那要做官的人,貧道不貪名利,不戀紅塵,不管那兔走烏飛,那怕這索縛枷栲!蓖酥:“若再胡言,我齋戒沐浴,作一道表章奏聞玉帝,把汝這貪饕酒食,惑世誣民的賊道,直配在陰山背后,永墮輪回。”湘子暗笑道:“只說我會說大話,夸大口,原來叔父也會弄虛頭說空話。玉皇大帝只有我去見得他,你這凡胎俗骨,怎么上得表文到他案下。這般大帽兒的話不要說嚇我不動,連鬼也嚇不動一個的!闭:

從頭徹尾話多般,話說多般也枉然。

伶俐盡從癡蠢悟,因何伶俐不成仙?畢竟不知湘子后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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