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祈雨澤神通旱魃 保節(jié)婦法遣榴姑
夜宿曉行,不久已到都下。七竅夫婦住于館驛,乘輿先拜郝相。郝相夫婦見之,欣喜非常,設(shè)筵款待。談情竟夜,于次早五鼓,隨郝相入朝,待漏朝君。君上獎賞一番,即授以刑部員外郎之職。七竅得此榮寵,暗思:“吾今官位固已擢升,不知吾友三緘又作何品?”懷思未吐,已轉(zhuǎn)郝相府中,相府家人齊來賀喜。自此七竅常在刑部辦理政事矣。
且說三緘自奎星閣將妖難脫后,又向故里遄征。一路行來,歸心似箭。奈途長道遠,一時難到鄉(xiāng)關(guān)。無何,春日已過,初夏又臨。師徒止止行行,目極村野,秧歌四達,已屬插禾之期。
但烈日當(dāng)頭,常嘆密云不雨,草木枯槁,恰似秋深景況。村人無可如何,約集剎中,誦佛呼天,以祈雨澤。三緘見得,心懷不忍,轉(zhuǎn)謂狐疑曰:“插禾之際,甘霖弗降,下民胡以聊生?”狐疑曰:“師惜天澤不施,何不作一方便,以使沛然下雨,萬井沾恩?”三緘曰:“上天原愛斯民,其不雨者,必民自取也。
師有何能,敢傲天命?“紫光笑曰:”吾師欲使上天雨部一層,這也無難。“三緘曰:”爾有祈雨術(shù)耶?“紫光曰:”有之!叭}曰:”如何?“紫光曰:”將竹幾一座,穿以二杠,如肩輿然。其中以一犬子坐定,犬首飾以夏冠,或女或男,擁犬而行,遍村游轉(zhuǎn)。為首者帶化米豆,以為雨后酬天之需!把灾链,三緘曰:”犬之為物,至賤也,烏能動天而沛雨澤乎?“紫光曰:”俗云笑犬必雨。輿此犬于鄉(xiāng)村者,正以使人笑之耳!叭}曰:”以此祈雨,恐不能動天,而反觸天矣,烏乎可?“紫光曰:”弟子亦知不可。然吾鄉(xiāng)先輩常祈雨,以此而驗焉!昂稍:”爾言如是,不若吾所見者為更靈!白瞎庠:”爾之所見若何?“狐疑曰:”吾鄉(xiāng)不雨,多怪神祗;?qū)⑸耢筝浺愿笆?或在觀剎齊誦佛號,而請泥塑之像坐于烈日之中!白瞎庠:”所為若此,其意何居?“狐疑曰:”彼言神畏日烈,自能沛澤耳!叭}曰:”此更怒觸神天也,焉得雨澤下降耶?“狐疑曰:”如師所說,何鄉(xiāng)井愚民恒于無雨時行之,亦多效驗?“三緘曰:”以此禱天,俱為兒戲,何能得雨?即得雨焉,亦上天依時而降,適逢其會也,豈如此可得甘霖乎?夫五風(fēng)十雨,天非不欲依時而然,其所以久晴不雨者,皆下民行為,多不合于上天,天故禁其雨露以警斯民也。如得所警,而同登道岸,則上天雨澤,不必祈禱,自應(yīng)時而沛矣。此理村愚不曉,每遇不雨,一切作用,均屬戲侮上天。上天不過念其無知而宥之耳。“紫光曰:”師言大開胸臆。但此地田疇涸轍,如何救耶?“三緘曰:”俟至其地,見有祈雨者而示之。“師徒在途談?wù)?不覺日已西沉。狐疑曰:”天色將晚,又向何處棲身?“三緘曰:”爾速前去,尋一寺觀,吾即至焉!昂芍Z,前行數(shù)里,路旁一剎,鳴木魚故鼓,誦佛聲聲。近而視之,剎門一額曰”三仙觀“。狐疑入得觀內(nèi),見老叟數(shù)人拜跪佛前,呼天望救。詢之觀內(nèi)老僧,老僧曰:”因天不雨,四鄰禱效桑林耳!昂稍:”吾師弟三人,自遠方歸里,行至貴觀,天色將晚,欲借一宿,可許之乎?“老僧曰:”誰無遠行?
借宿一宵,有何不可!昂稍:”老僧慷慨如斯,殊為難得。
但吾師弟行力已疲,吾且出觀相延,恐彼不知此間,誤行異地!袄仙:”爾且延之,毋使?fàn)枎熡直缤疽!昂沙?正值三緘、紫光已臨觀外。狐疑曰:”是觀老僧頗賢,可借宿于此!叭}喜,同入觀內(nèi),拜見老僧及村叟等。老僧茗罷,設(shè)齋以待。
村叟傍晚各歸其里而去。三緘詢及老僧作何佛事,方知是地旱更甚前,村老策無可施,約集村人虔禱上天,是以在茲同誦佛號。
賓主談?wù)務(wù)撜?不覺時近二更。老僧曰:“道長行路辛苦,可下榻矣。況明晨村老早臨,吾屬本觀住持,又當(dāng)為之奔走!毖粤T,手持燈檠,導(dǎo)三緘師徒入室安寢。師徒入室,各尋榻所,趺坐用功。
未幾,四更已報,村老偕來,鐘鼓交鳴,誦佛之聲又作。
早餐后,突有村老二三拱立三緘榻前,笑容可掬。三緘曰:“村老恭敬如此,所欲何為?”村老曰:“吾輩目極道長道骨仙風(fēng),器宇不凡,知其必有法術(shù)者!毖元q未已,三緘曰:“欲求法術(shù)何用?”村老曰:“吾鄉(xiāng)遭此大旱,禾弗能插。天再不雨,時過禾老,必為兇年。吾鄉(xiāng)人民,多屬困窮,何能生活?素聞歲逢大旱,為虐者旱魃神也,祈道長法術(shù)略施,驅(qū)此旱魃。倘得沛然下雨,萬姓恩沾,道長之功,大無量矣?吾輩所求如是,冀道長發(fā)下慈仁,為吾鄉(xiāng)一施恩德!比}曰:“既然如此,將汝一村男女傳來是廟,吾自大施法術(shù),以祈澤降上天!贝謇下勓,各相傳說,一時男女集于是觀者千有余人,濟濟蹌蹌,爭視道長施法。
三緘不徐不疾,立于案上,大聲言曰:“上天不雨,皆由汝村之男婦不仁。不仁者何?男也,或聽妻言而忤逆父母;女也,或逞氣性而不孝翁姑。或邇室戎興,欺兄凌弟;或街頭貿(mào)易,使詐懷奸。種種罪愆,上千天厭,無怪乎雨澤不降,田生龜板。吾祈雨有術(shù),未知汝村女女男男,可依吾否?”村人齊聲應(yīng)曰:“愿從道長之言!比}曰:“既愿,可將文房四寶排列案間,各書姓名,各改舊過。書畢,待吾錄疏焚之,今夜自然甘霖大降矣!崩仙缑,事事排列,村人爭書名姓,下注改過之語。頃刻間,名已書齊。三緘復(fù)上案中,呼其名曰:“汝愿改過,實出甘心,自茲以還,切毋仍蹈故轍!币灰徽亞,村人一一應(yīng)諾。三緘于是命眾散去,沐浴書文,即于觀前對天焚化。是夕,天忽生云,雷聲震動,傾盆大雨,溝洫皆盈。村中婦女,稱頌道士不置。
次日,同備牲醴,入廟謝天,并酬三緘。三緘師徒告辭欲行,村人堅留不許。將天謝后,齊跪三緘之前,曰:“若非道長施法救民,吾輩何以聊生?”異口同聲,歡呼拜舞。三緘曰:“吾無法術(shù)也,以汝改過回天。天愛改過,故滂沱大降,其功仍歸汝等,于我何與乎?”村人曰:“未得道長指陳,吾等不知,只以誦佛祈禱,又安能雨盈溝洫,如斯易易哉?此固上天隆恩,亦實道長厚德。道長須留觀數(shù)日,俾吾輩再備蔬酌,以酬其勞焉!比}曰:“吾非為酌而來,不過事機偶遇,為汝等一指迷途耳。備酌一事,村老毋須。吾于今夜三更,將不辭而行矣。”村人苦留數(shù)次,三緘假為應(yīng)諾。俟村人歸去,師徒是夜暗暗出觀,向坦道而歸。
一日行至皓月村前,又是牧童唱晚、漁舟打槳之際,師徒忙忙前奔,恰聽初撞晚鐘。傍鐘聲而尋之,得一觀焉,名曰“丑宿”。住持是觀者,乃尼僧也。師徒至止,一老尼迎入,詢曰:“道長何來?”三緘曰:“吾師徒傍晚難行,欲借寶庵止宿一夕!崩夏嵩:“借宿不妨。但吾系女僧,觀內(nèi)留宿男子,恐山鄰訾議!比}曰:“吾等宿于外廂,天曉即行,有何礙處?”老尼曰:“如是,汝師徒可宿觀音殿側(cè)斗室之內(nèi),明日早去毋遲?稚洁徶,斥吾女尼不應(yīng)招宿男道也!比}曰:“老尼放心,吾師徒去自早耳。”言已入室,各尋榻所,以習(xí)內(nèi)功。
時至更深,倏聽人言嘈雜,自外呼曰:“老尼開門?”呼約十?dāng)?shù)聲,老尼始蘇,出而詢曰:“外面何人,呼門何事?”一男子答曰:“特來觀內(nèi),暫息其肩。天曉之時,即便歸去!崩夏崧?wù)f,將門開后,六七男子同入觀中。老尼曰:“夜深矣,奈無茗以獻山鄰何?”男子曰:“吾等不煩老尼,汝可仍歸寢所!崩夏嵩:“吾年七旬,每臥至夜半,久望天曉。如再歸榻,入夢殊難!蹦凶釉:“如此,老尼坐下,吾訪汝一人焉!崩夏嵩:“其人何名?”男子曰:“其人孫姓,名有儀!崩夏嵩:“此人死已久矣。”男子曰:“不知其妻容貌何若?”老尼曰:“彼妻雪氏,貌美無雙。村婦雖多,鮮有能及之者,但性烈如火,誓愿守節(jié)不遷,雖歷此間僅一里之遙,從未一入吾觀。
汝之所問,諒是內(nèi)親?“男子曰:”非也!袄夏嵩:”既非親眷,如何知彼而復(fù)訪其品貌耶?“男子見得老尼諄諄究問,乃告之曰:”雪氏夫家廣有金銀,伊弟戀其全業(yè),暗將此婦嫁與吾躬,約定明晨交人與吾。吾故乘夜宿剎一夕,以候天曉舁之而歸!袄夏釗u手曰:”不可,不可。汝聽吾勸,休想此婦為妻。彼弟奸詭如斯,是女死期至矣!澳凶釉:”婦女騙人,輒以‘死\’字,其實死之者有幾!“老尼曰:”他婦或假言一死,以駭乎人,若雪氏性情,視死如歸,汝必欲得而妻之,不死輿中,必死汝室。天下美婦多矣,先生何不另行擇配,而必遭此一番憂氣乎?“男子曰:”吾有力娶彼,不畏不從也!袄夏嵋娧圆蝗,別以他詞亂之。俄而雞鳴四野,日出東方,男子數(shù)人肩輿竟去。
雪氏不知夫弟已將己身易姓,尚早出戶灑掃堂地,勤拭幾案。未逾一刻,聞得犬吠聲,倚門望之,見數(shù)男子扶輿而入。
雪氏疑為夫弟所呼,以輿弟媳歸寧者,欣然叱犬接入獻茗焉。
夫弟耳聞犬吠,知接親人來,忙忙出庭,待以酒食。食已,方呼雪氏而與之言曰:“吾家無甚厚產(chǎn),難養(yǎng)閑人,且嫂又無兒在茲,苦守何益?弟見凄涼若是,與嫂選一賢郎,家極富豪,可甲一郡。今朝吉日,嫂將爾之陪妝以及新舊衣裙,一概收拾,弟毫不齲賀吾嫂嫂另移一步,自然產(chǎn)子接后,從夫偕老矣!毖┦下勓源篌@,曰:“弟醉耶?”弟曰:“晨早而起,并未飲酒,醉從何來?”雪氏曰:“如此,則弟癲乎?”弟曰:“正大言談,何癲之有!”雪氏曰:“爾兄沒時,囑爾撫子于嫂,以接后嗣,爾已諾之。且對爾兄發(fā)誓,愿保嫂節(jié)以終老。今何出此言也!況嫂于爾兄前,曾誓以終身不二,爾胡天良昧卻,行為若此?嫂豈楊花水性、朝秦暮楚者哉!”彼弟怒曰:“吾早知爾深閨賣笑,外面假為正人。爾如從耶,吾另予金數(shù)百,以作根本;如其不從,爾亦難逃天羅地網(wǎng)也!”雪氏恐人眾被摟,入室閉戶。彼弟將門毀去,命四五偉漢抱雪氏上輿。雪氏逆結(jié)胸懷,縊殞輿內(nèi),輿夫知覺以告。強娶者畏甚,速將尸拋路側(cè),空輿而歸。
恰值榴姑在洞煉道,納悶不堪,乘得云光,遍游四境,忽見怨氣一股,直繞空際。榴姑傍著怨氣,按下云光,乃見道旁橫一女尸。以手撫之,氣已絕矣。忙取靈丹一粒,納入口中。
移時,喉內(nèi)作響,尸忽搖動。久之坐起,呼天泣曰:“妾命何苦耶?”正悲泣間,三緘師弟已至其處,見一女娘席地呼號,一女旁立,詢其為何悲泣。雪氏拭淚,詳將占強嫁之事告之。
三緘曰:“爾弟不良如是,爾愿歸乎?”雪氏曰:“歸則被害,不若死之為安!比}惻然,轉(zhuǎn)詢旁立女子曰:“爾系此女何人?”榴姑曰:“吾游此地,見得女尸橫臥坦途,吾當(dāng)飲以藥餌,立見魂歸軀殼而活,尚未詢厥來歷。不意仙官至是,見此女而詳詢之。敢問仙官能識妾否?”三緘曰:“不識!绷窆迷:“仙官不記當(dāng)日為松姑所害,吾母女舍力以救乎?”三緘默然良久,曰:“爾榴姑耶?”榴姑曰:“然!比}曰:“前承救援。今在何洞修道?”榴姑曰:“自得真人指點,仍歸原洞,母女同修。奈功行細微,欲求飛升而不得!比}曰:“能救人命,即是莫大陰功,久久修持,何患飛身無日。但此節(jié)烈之婦,乃上天所最重者,將何以安置哉?”姑榴曰:“仙官帶彼歸去,保之于家,可乎?”三緘曰:“吾家子屬所撫,少不知事。況吾歸里廬暮省后,又欲遠游,以造外功,安能保全其節(jié)?不若帶歸爾洞,教彼修煉之方。他日有成,爾功亦不小也。”榴姑曰:“此意妾思已久。但妾與彼不同其體,洞內(nèi)又無煙火等物,如何養(yǎng)得彼軀?”三緘曰:“這事甚難措置矣!焙稍:“是婦自有母家,何不送去彼處安置,更為妥當(dāng)乎?”三緘曰:“此計甚善。不識彼之母家在于何地?”雪氏答曰:“歷此甚遠耳!比}曰:“其地何名?”雪氏曰:“地名雪嶺,父母俱存。但家甚寒,難以生活!比}曰:“吾予銀十兩,榴姑可送至雪嶺,交伊父母,且為之四時保護焉!绷窆迷:“如此甚好。然仙官難遇,吾與此女愿拜門下,懇祈賞收!比}曰:“爾既愿拜吾門,焉有不收之理?”二女喜甚,雙雙拜于路旁,三緘遂為榴姑取道號曰“榴真子”,為雪氏取道號曰“雪清子!倍萘T,榴姑曰:“道妹牽著吾裙,閉定眼兒。雪嶺雖遙,頃刻可到!毖┦现Z。拜辭三緘后,牽裙閉目,耳聽風(fēng)聲呼呼。霎時之間,榴姑曰:“止。”雪氏睜目而視,已抵雪嶺矣。榴姑曰:“爾認誰家是爾父母所住?”雪氏諦視良久,曰:“嶺左之下煙生林外者,即母家也!绷窆糜谑桥c同雪女緩緩行至嶺左,剛?cè)氩耢?彼母見而驚曰:“吾女哪得歸來?”雪氏泣訴所以。雪母聽罷,忙向榴姑拜謝再三。榴姑復(fù)贈紋銀二十余兩,以安雪氏之身,曰:“道妹已得母家,安身有所。至于習(xí)道,姊自緩來傳之。姊將去矣。”雪氏母女苦苦遮留,榴姑不忍拂情,勉強住居半日,暗于傍晚后,獨出柴扉而歸。及至母女尋之,已不見其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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