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爺爺

　　初見他時。5歲的她嚇得一下子躲在了爸爸的身后。他胡子拉碴,樣子兇巴巴的,一點也不像別人家的爺爺慈眉善目笑瞇瞇的。而且他看見她就罵,沒出息的小東西,躲什么躲,給我大大方方站出來! 就從那一刻起,她極其厭惡這個和她一樣姓陸的老頭。爸爸媽媽離婚了,爸爸把她送到了鄉(xiāng)下的他身邊,她將和他一起生活很多年。爸爸要走時,她大哭著抱住爸爸的腿,她要跟爸爸回城。他不耐煩了,高聲叫著讓爸爸快走,然后伸出鐵鉗一樣的手拎著她的耳朵,像拖只小狗一樣把她硬拽進(jìn)房間,任憑她哭得聲嘶力竭。

　　她覺得太委屈了。晚飯的時候,他把一碗飯放在她面前,她賭氣扭過頭。他一句話都不說,毫不猶豫就把飯收了起來。半夜里她肚子咕咕叫,她小聲地說,我餓了。他翻了個身,不理她繼續(xù)睡。她又帶著哭腔大聲地喊,我餓了!他騰地坐了起來向她吼道,吃飯的時候你干嘛去了?餓死活該!吼完重新躺下,馬上就發(fā)出了鼾聲。

　　她餓得再也睡不著,她從來不知道餓肚子有這么難受。她咬著手指頭迷迷糊糊中熬到天亮,等他做了早飯,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兩大碗。那糙糙的還夾雜著谷殼的大米飯真好吃啊。比自己家里買的泰國米還要香。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肆意哭鬧,也不敢挑食了。她從小不愛說話,不喜歡叫人。但她漂亮得像個洋娃娃,人見人愛,大人們都不忍心責(zé)怪她的羞怯膽小,只說女孩子文靜一些也好。但他不依,他說。我們陸家沒有啞巴。多說幾句話沒人會割你的舌頭! 他給她規(guī)定,每天和他至少要說20句話,并且這20句不能重復(fù),不然不給飯吃。于是她每天都絞盡腦汁地想啊想,到了最后只有看見什么說什么了。但他還是很苛刻,比如她說,天上的云好白。他就會拿大煙袋敲著桌子喊:說清楚說清楚!它白,有多白?白得像什么?她回頭看見了他曬在門口的棉花,接著說,天上的云好白,像棉花一樣。他這才嗯了一聲,讓她繼續(xù)下一句。

　　慢慢地,她可以輕松應(yīng)付他了。她以為終于可以歇一歇。他卻又有了新規(guī)定:讓她去村里串門,主動和那些陌生的大人小孩說話。

　　她不依。他二話不說,一巴掌就甩了過來,她的臉上立刻浮起了五個清晰的指印。她摸著疼痛的臉,哭哭啼啼屈服了。

　　有一次她假裝出門,偷偷溜到一個無人的草垛邊想躲一下午�？墒且晦D(zhuǎn)身她就尖叫起來,因為她看到了他。他就站在她身后,黑著臉惡狠狠瞪著她。

　　她當(dāng)然不敢再耍滑,挨著順序一家家地去接觸。起初是硬著頭皮完成任務(wù),后來她開始喜歡上這樣的交流方式。她不再害怕陌生人,也慢慢活潑快樂起來。

　　上小學(xué)了,讓她開心的是,剛上一年級她就被老師選了班長。雖然她的個子有些矮,排隊老站在前頭。當(dāng)班長多威風(fēng)啊,她覺得自己真了不起,這樣了不起的人,絕不能給別的同學(xué)看低了去。所以上課時她永遠(yuǎn)是舉手發(fā)言最積極的一個,作業(yè)永遠(yuǎn)做得一絲不茍。于是,班長的位置,也就一直順著年級坐了下去。 他卻從來不表揚她。她考試考了100分在他面前洋洋得意時,他總是一臉懷疑地問,抄的吧?看她著急辯解,他就會變魔法似的拿出一本書來,嘩啦啦翻出幾頁說,你要是能把這些題目做對我就相信你。

　　她好勝又倔強(qiáng),哪里受得了他這種氣?不由分說,她奪過書就開始仔細(xì)解答。那些題目,總是比她的試卷要難一點點。之所以說只難一點點,是因為這些題目屬于少動一點腦筋就會錯,多動一點腦筋就會對的那一種。為了不被他懷疑抄襲,每一道題她都不敢掉以輕心,做完了總會仔細(xì)檢查一遍。所有的題目都被她解答正確,每到此時,她都會開心得跳起來,心里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她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多爭取這樣的機(jī)會。挫敗這個老頭最好。

　　她像小樹苗一樣慢慢地長大了。她考到了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學(xué),離開了那個小村莊,離開了他,開始在學(xué)校住讀了。她頓感海闊天空,像關(guān)在籠里多年的小鳥終于翱翔在藍(lán)天上。 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優(yōu)秀,她一直是班長。初三的時候,她參加全省的作文競賽,居然拿了第一名。

　　她一下子成了學(xué)校的名人,幾家重點高中紛紛向她伸出了歡迎之手,市電視臺也準(zhǔn)備采訪她和她的家人,探討一下她的成才之路。老師把這些情況告訴她。她雀躍之后又黯然了。她紅著眼圈說,沒有人輔導(dǎo)我,我一直是靠自己的努力……

　　然后,她把父母的離異以及那個狠心陸老頭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說給了老師聽。她說得很氣憤,很傷心。她說她簡直懷疑自己不是他的親孫女。

　　老師聽完后,卻嘆氣搖頭。輕輕地說:“你這個傻孩子呀,如果沒有他,你會有今天的優(yōu)秀嗎?你看你的身體多健康,連感冒都少有,這是因為他糾正了你挑食的毛病。你落落大方,有很好的交際和組織能力。是因為他逼你去和陌生人交往,糾正了你的內(nèi)向性格。你知道小學(xué)一年級的老師是怎么選班長的嗎,入學(xué)時的學(xué)生都一樣,看不出成績來,所以老師一般會選活潑大方,語言表達(dá)能力強(qiáng)的。而做了班長的學(xué)生自然受到鼓勵,會更加自信努力,大都會把班長一年年做到底。你說他總是懷疑你抄襲,拿新習(xí)題考驗?zāi)?這不正好養(yǎng)成你學(xué)習(xí)認(rèn)真善于思考的習(xí)慣嗎?還有,你這次的作文競賽能拿獎,難道就與你爺爺給你規(guī)定的每天20句話沒有關(guān)系嗎?”

　　她聽著聽著,心里一堵堅硬了多年的墻,轟然倒塌。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很好的比喻:良藥苦口。而這個陸老頭。就是她的一劑良藥啊,她一直只覺得苦,卻忘了他給她醫(yī)治了許多成長路上的性格疾患,讓她擁有了充滿希望的今天和明天。

　　她對老師說了聲再見,轉(zhuǎn)身就跑。她跑得很快很快,她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激動與感恩,她要回家,她要去見那個陸老頭。她要對他再說20句話,而這20句都是:親愛的爺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