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忠傅恒染恙歸京 能和珅八面玲瓏

  “侍堯,你來得極是時候。”李侍堯遞牌子進(jìn)軍機(jī)處,阿桂剛剛接見一批官員端茶送客,二人相交多年,見面沒有寒暄,頭一句話便道:“這里有幾份奏折夾片,我已經(jīng)叫他們撿出來,都是白蓮教徒異動情形,你先看看;噬辖裉焐衔缥幢啬苷僖娔悖巳紊系氖,這些事見了你也是要問的,你心里要有個數(shù)。”

  李侍堯接過一疊子厚厚的奏議夾片折頁,輕輕放在炕桌上,他畢竟不肯失禮,就地打個千兒請安,說道:“中堂吉祥!”覷著看阿桂時,氣色還是十分好,只是看去老相了許多,原來方正英毅的面孔比先拉長了,還不到五十歲的人,眼瞼已經(jīng)松弛,胡須也帶了雜色,一雙三角眼深這得黑不見底,只在顧盼時精光一射懾人心目,掛了霜一樣濃眉也是灰色,壓得低低的,布滿了魚鱗紋的眼圈也有點(diǎn)發(fā)黯——這是中年人勞倦過度百試不爽的證據(jù)。李侍堯慨然笑道:“幾乎天天有書信公事,卻是遠(yuǎn)隔萬里云山——上次進(jìn)京中堂去了青海,我們有七年沒見面了,中堂的背都有點(diǎn)駝,看去也老了,只是精神去得,深沉得叫人心障。”

  “你還是盛壯,那么精悍外露。”阿桂莞爾一笑:“前頭折子已經(jīng)拜讀了。圈禁洪仁輝,收監(jiān)黎光華,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李永標(biāo)剝官袍頂戴,當(dāng)營囚十脊杖流配三千里。一刀劈下劉亞匾血流滿地,赫然震怒之下胥吏股栗變色,有個衙役的水火棍都唬得落在地上——可都是有的?”李侍堯笑道:“桂中堂露出當(dāng)年本色了。這番話活似茶館里鼓兒詞先兒說《劉統(tǒng)勛私訪濟(jì)寧府》。”阿桂指指窗外等候接見的人們,提起筆道:“你先看吧。今年霜落得早,冬天也來得早,幾處遭災(zāi),四十多個府要賑濟(jì),冬糧、春小麥種糧,還有冬衣、口外軍隊被服更換——他們等我的批條去戶部辦理。忙過我們再談。”說著便伏案疾書。

  李侍堯點(diǎn)頭稱是,偏身上炕,依在窗邊看那些夾片。這些夾片都是外省督撫道府隨奏事折子附寄到軍機(jī)處的,有的和奏章直接關(guān)聯(lián),有的只是另外附加說明地方情勢,以便軍機(jī)大臣閱讀時明了奏章本意,大大小小有幾十件,長的上萬字,短的只有幾十字,沒頭沒腦甚是雜亂。李侍堯卻甚有條理,先把夾片分省份各自挑出看,卻是川楚陜甘豫五省的占了約八成,其余直隸、山東、福建占一成多,其余都是零星事件。這么著,大體心中已經(jīng)有數(shù)。接著又挑出省送文案,再從題目中挑出要緊的。夾片講究要言不繁,因此寫得長的必定緊要,或者是軍機(jī)處批轉(zhuǎn)命其詳述的,再挑出來。約一袋煙功夫,夾片已經(jīng)分出急旨、緩旨和約旨三類,他信子拈起一件,便看住了,是河南巡撫徐績的夾片文字:

  據(jù)查鹿邑縣有混元邪教,混元與收元、無為、及白蓮教等,均屬同教異名。據(jù)榮柱審訊樊明德,供出入教者三十七人,所有毗連鹿邑之安徽毫縣民人丁洪奇、張菊業(yè)經(jīng)拿獲,其余伙黨仍彼此關(guān)會踩緝。并據(jù)裴宗錫報,訪獲丁洪奇、張菊二犯,搜出抄經(jīng)一本,現(xiàn)附星閱。至抄經(jīng)內(nèi)有“換乾坤,換世界,(反亂年)末劫年”等悖妄字樣,與山東王倫等編造惑眾之語相同,非尋常邪教可比……

  他放過這一折,山東王倫邪教與甘肅蘇四十三、王伏林聚眾謀叛,和臺灣的林爽文其中都有聲氣呼應(yīng)勾扯絲連,統(tǒng)稱“天理教”,其實仍舊不出白蓮教范圍。但自己從未涉及辦理這類案子,逆教教義、怎樣呼應(yīng)聯(lián)絡(luò)、教中人從教規(guī)矩,一概滿腦子漿糊兒,因翻山東的折頁,卻沒有此類文卷,只有一張附在里邊的九宮八卦圖,一邊寫著“三十六將臨凡世”,一邊寫著“二十八宿臨凡世”,下突“末劫年,刀亦現(xiàn)”字樣被水浸了,字跡已漶漫不清。再看,有一張戶盛海等結(jié)拜盟誓單、寫著“照抄《劉梅占紅布》”字樣,上邊寫著:

  自古忠義兼會,未有過于關(guān)圣帝君者也。溯其桃園結(jié)義以來,兄弟不啻同胞,息難相顧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棄。似等仰尊帝忠義,竊勞名聚會,夭地神明五谷地主韓朋!日月星光財帛星君韓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鄭日,觀音佛毋五雷神將李昌國四大將軍,上天神丹二劍神將玄天上帝福德龍神關(guān)天成、李色弟、方大洪、張元通、林永招五房大哥……自盟之后,兄弟情同骨肉……不敢口吐褻句,不敢以大壓小,不敢謀騙兄弟財產(chǎn)、奸淫義嫂,不敢臨身退縮……

  接著是天神共降富貴綿綿諸類話頭,下邊是幾副對聯(lián):

  身背寶劍游我門,手執(zhí)木棍打江山,英雄豪杰定乾坤,萬里江山共一輪,爭天奪國一技洸,泄露軍機(jī)劍下忘,飄飄搖搖影無蹤,萬物靜觀日己紅。

  ……還有甚么“一拜盟心玉寶明,二拜誓愿招過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膽盡忠義,四拜交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后日稱帝名封天”。

  他這邊坐著看得專注,阿桂已分撥兒接見幾批大員,又叫了兵部武庫司堂官,說及河南山東淮北早霜天寒,窮民無衣難以度冬,張家口大營軍隊被服換下來,不必就地發(fā)賣,調(diào)運(yùn)內(nèi)地交戶部賑災(zāi)使用。武庫司叫苦,說當(dāng)兵的換下的衣服只可造紙泡漿用,賣了給軍隊打牙祭,是歷年規(guī)矩,調(diào)出來軍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愛兵?”阿桂皺眉說道:“張家口都統(tǒng)說舊衣被服就地散給貧民了,喀布爾的兵衣說繳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將軍出身,不知道這些小伎倆么?統(tǒng)統(tǒng)戶部收了——由各地駐營管帶將領(lǐng)直接和戶部辦理,不經(jīng)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官吃了硬釘子,端茶呵腰喏喏連聲退下,阿桂一轉(zhuǎn)眼見李侍堯看夾片看得聚精會神,笑道:“歇歇兒吧.你才上手,許多事不知首尾,回頭叫刑部讞獄司堂官給你譬說一下就明白了。”李侍堯含糊答應(yīng)兩聲,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說話,放下夾片折頁子,笑道:“接見完了?我看進(jìn)去了,只聽人聲嗡嗡,話語諄諄。說些什么,究竟沒有聽見一句。聽你的活,這次調(diào)我回京,有意讓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么差使現(xiàn)在沒定。圣意尚在猶豫不決……”阿桂仿佛不勝怠倦,緩緩晃動著身子,閉目養(yǎng)神,伸出手指掐著鼻梁側(cè)睛明穴又揉又按,透著長氣一邊調(diào)息一邊說:“刑部沒有漢尚書,滿尚書英阿其實是個泡衙門的。整日在印結(jié)局,跑光祿寺、大理寺,除了秋審決獄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鍋里撈錢——偏他是三爺府里顒珅貝勒的奶哥子!貼身貼心的包衣家生子兒。弘時三爺人雖不地道,畢竟是皇上親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兒寡母的,沒有大錯兒,皇上不忍叫寡嫂傷心,再不肯折損他的體面的。只可再配一個能干的漢員把衙務(wù)料理起來……這其實都是外間難以知曉的要緊話,李侍堯聽得極專注,點(diǎn)頭喟然嘆道:。”弘時當(dāng)年幾次下手圖謀皇上;噬线@片心……唉!太仁德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旗人里頭,真能做事的也實在是鳳毛麟角。我?guī)状谓ㄗh整頓旗務(wù),折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沒法整頓了么?”

  “沒法整頓了……”阿桂悠長嘆息一聲,臉上似喜似悲,帶著毋庸置疑的無可奈何,說道:“圣祖爺天縱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爺那是何等的剛決果毅!幾次痛下決斷整頓,結(jié)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過頭來更加敗壞!旗人一落草就注定有份皇糧,誰肯用力讀書習(xí)武?當(dāng)官容易升官容易,賞重罰輕已經(jīng)成了規(guī)矩,誰肯真正為國家出實力做事?……像一塊爛透了的肉,臭魚爛蝦,能整頓變成鮮肉?不但旗務(wù),就是吏治,你做兩廣總督在外,比我清爽,還能不能整頓?唉……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驚心。只合住眼睡覺,醒來做事,能著些盡力盡心維持罷了……”說著,眼角竟浸出淚花來。

  他如此憂慮國是,李侍堯又慚愧又感動,忙勸慰道:“《紅樓夢》里說‘烈火烹油鮮花著棉’,盛極難繼,歷代皆有的事。旗人敗壞腐爛,充其量也就百余萬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為。把住這一頭,不致出大亂子的。”“你說的我也想過,吏治上確乎不敢松懈。”阿桂已恢復(fù)了平靜。自失地一笑說道:“我說的是隱憂,根子上敗壞了!都t樓夢》里還有一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面兒上瞧還在熏灼鼎盛之時,正因事尚可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親宵旰不懈,你看,尹繼善已經(jīng)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認(rèn)出我來。傅恒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兒都蹣跚晃蕩,這次病在緬甸,看來也難……就是我,當(dāng)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個硬弓,五十斤石鎖玩得滴溜兒轉(zhuǎn),是如今這模樣么?眼見又輪到你了……”

  “六爺?shù)牟〉降自鯓恿耍?rdquo;李侍堯問道。他起始發(fā)跡靠的就是傅恒,一路平步青紫,其中,傅恒奧援也不無著力,他的身體李侍堯自然關(guān)切逾常,身子一傾問道:“一路聽官場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說只是瘧疾的,也有說瘟瘴的,說路過湖廣,勒敏專請葉天士看過,說無礙的、說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極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興,就為怕見六爺病重……”他低垂下了頭,嘆了口氣。

  阿桂瞇著眼端坐不語,似乎在斟酌如何對答。許久,他嘆息一聲道:“無論德、才、資、望,事上待下公忠仁義,大節(jié)醇粹小節(jié)謹(jǐn)慎,本朝人物是沒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賢,比起來也是難有其匹!人,大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這其實是把話說透了,傅恒病在不測!李侍堯心中一陣慌亂。他驀地覺得一陣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來都在信托和依賴此人,一旦抽去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臉色有些發(fā)白,喃喃說道:“連葉天士也束手了?這……這……”阿桂其實和傅恒交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機(jī)樞養(yǎng)成的深沉城府,講究“萬事不激動”,見李侍堯一副失神模樣,安慰道:“你、我、還有過去了的繼善,就連紀(jì)昀在內(nèi),都是半生闖蕩,一直仰仗著六爺,萬歲爺更和他有骨肉之親托著君臣之義,他實在是我們乾隆朝的柱國頂梁之臣。不但你心里不好過,大家都是一樣的。他患的是瘴疫,葉天士開的藥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萬歲爺和傅恒家人都勸阻不許用……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體氣原本壯實,回京慢慢調(diào)養(yǎng),也許有些轉(zhuǎn)機(jī)……”他那樣老成干練的人,說著話已是淚光瑩瑩。李侍堯還待說話時,門上太監(jiān)進(jìn)來稟道:“養(yǎng)心殿卜公公來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堯忙都下炕來,已見卜義掀簾進(jìn)來。

  “皇上有旨。”卜義十分習(xí)慣地進(jìn)屋站定,對兩個鶴立待命的大臣說道:“傅恒已經(jīng)到京,皇上即刻發(fā)駕至傅府視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堯亦可前往探視傅恒。欽此!”

  “扎!”二人齊聲答道:“奴才們遵旨!”

  見二人還要跪,卜義忙笑挽住阿桂,說道““主子吩咐過免禮的,請爺們這就過去。”又對李侍堯笑道:“這多年沒見李爺,還該給您老請安的……”說著扎手窩腳便要打千兒。李侍堯卻和他十分熟捻,一千拉起,笑道:“你這條者閹狗,還不知是想我呢還是想我的小東道!——瞧你這身行頭,如今是養(yǎng)心殿的老大了吧?”卜義卻似乎有點(diǎn)怕阿桂,不敢放肆說笑,怯怯地閃眼瞟阿桂一眼,說道:“如今仍是王八恥的頭兒,不過他在圓明園那塊,我在內(nèi)城里侍候。大人雖是玩笑,小的可當(dāng)不起呢!”阿桂已經(jīng)更衣齊整,淡淡說了句:“你回去繳旨吧。”便和李侍堯聯(lián)袂出來。到西華門口,阿桂才問道:“你騎馬來的吧?”

  “是。”李侍堯突然覺得阿桂與幾年前已在不相同,體態(tài)舉止笑貌音容都變了,透著一股冷峻,令人難以親近,因見問,忙道:“不過騎馬去探視六爺大顯擺,也不合體例,我還是叫他們備轎吧。”阿桂笑道:“家里人未必想著給你預(yù)備轎子。何必那么生分,就坐我的轎吧。省事省時辰。”說著上轎。李侍堯猶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邊擠著在阿桂對面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臺都有坐八抬大轎的了,你這么大官還坐這個!什么事呀,一到北京就變了!”說著,覺得一動,像滑動似的轎身已經(jīng)徐行,連轎外輿俠的腳步聲都聽不見,李侍堯想說什么,看看阿桂臉色。沒言語。

  傅恒府在城東老齊化門一帶,離著鮮花深處胡同不遠(yuǎn),其實從東華門出來要近許多路。但東華門是當(dāng)年崇幀皇帝亡國出逃的門,不吉祥,滿州人初入關(guān),不在乎這一套,康熙年還盡有在東華門遞牌子的,雍正以后相沿成習(xí)都從西華門出入。東華門大早開門,宮中采辦的活豬活羊鮮菜柴炭從這里進(jìn)宮——已經(jīng)成了規(guī)矩。但這一來,轎子就繞了遠(yuǎn),幾乎多走半匝紫禁城。見阿桂一語不發(fā),默默望著轎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紛紛回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也沒想,李侍堯耐了許久,問道:“佳木公,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桂眼瞼微微一抖,從沉思中憬悟過來,“傅恒在老官屯被困,好容易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成這樣,這個仗打不下去了,該是見好就收的時候了……”

  “皇上,皇上怎么想?我在廣東接見過六爺軍里去采辦藥品的人,仗打得太艱難了,遮天蔽日都是老樹林子,滿林都是青蛇瘴癘,蚊子蠓蟲兒蝎子小咬……不知死了多少人,畢竟和緬兵打仗倒是傷亡不多……但這事關(guān)乎國體,又只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罷手言和。”

  “噢,你說的對。但緬甸不同于蒙古,也不同于新疆,緬甸即使打下來,也還是和朝鮮、安南、日本、琉球一樣,是外藩屬國,難以法統(tǒng)歸一。現(xiàn)在緬王已經(jīng)修表,認(rèn)罪請和,是講和時機(jī)。就怕皇上那性子,一味要滅此朝食,再增兵派將。如果不能速戰(zhàn)速勝,這鍋夾生飯就難吃了……”

  “你和六爺通信,他的意思怎么樣呢?”

  “六爺是統(tǒng)兵主將,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還在兩可之間。有些小人不懂政治軍事,只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攛掇挑唆著添兵增將打下去……六爺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還要違心主戰(zhàn)……”阿桂沉重地透一口氣,仿佛心中有吐不盡的憂悶憂愁,徐徐說道:“所以……難吶!”

  這一來,李侍堯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外歷任封疆,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錢糧刑名,屬官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么叫“國家大事”什么叫“軍政要務(wù)”,剛剛到“天上宮闕”,已經(jīng)覺得“高處不勝寒”了……心下思量著,試探他說道:“皇上圣明,高瞻遠(yuǎn)矚。據(jù)我所知,軍機(jī)處沒有小人。至于三院六部、屑小太監(jiān),能左右圣躬視聽的也沒有,佳木公不必這么憂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隨轎身微起微落,皺著眉頭悠悠說道:“國家有制度,大臣有體。和太監(jiān)這類人來往,要有分寸,要循禮不悖。”

  李侍堯騰地一陣臉紅。

  “你著在外任偶爾來京,我這話可以不說。”阿桂沉靜他說道:“宦官是變了性兒的人妖。我說循禮不悖,就是要用‘禮’鎮(zhèn)壓他的性兒。亡漢亡唐亡明,就是趙匡胤‘燭聲斧影’,死得不明不白,沒有太監(jiān)幫忙,成么?——這是殷鑒!太監(jiān)性陰,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覺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沒上沒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這在軍機(jī)處是大忌……”

  他沒說完,李侍堯已明白是自己錯了,他十分聰穎機(jī)警的人,立刻舉一返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諸侯,可以隨意調(diào)侃左右,這里居九鼎之側(cè),視聽言動只有一個尺子:禮,想到昨晚和和珅斗氣,頓時也覺大為不妥,他立刻覺得不安了。搓著手沉吟良久,紅著臉說道:“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腳蹤兒了,我在外隨便慣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寵禮,生出了驕佚的心,佳木公這一提醒,深自愧恧,這些年不讀書,連心都荒蕪雜亂了……”因一長一短將進(jìn)崇文門的事說了。

  “你小看了這個和珅。和他相處,其實和太監(jiān)相處是一個道理。”阿桂喟然說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兩年,只覺得勤謹(jǐn)媚巧,是小意兒,有時又落落大方,辦事處人都好,而今越來越瞧不透了。參劾他,他沒有錯處,而且官也大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宮里就是王爺府,到處都有他的影兒,人人都在說他的好話,戶部、內(nèi)務(wù)府說是他的上司,他的官位又在鑾儀衛(wèi),又晉了侍衛(wèi),竟是個鹽鱉戶(即蜘蛛)哪里也管不到!我們見皇上,一是遞牌子,二是傳叫,他是一抬腳就能進(jìn)養(yǎng)心殿、進(jìn)澹寧居……我和紀(jì)昀議論過他,紀(jì)昀說他是皇上——”他突然覺得頗難措詞,紀(jì)昀的原話是“皇上褲襠里的虱子”,但這話無法引用,話到口邊變成“皇上身上的御虱,沒法捉”。李侍堯聽得一笑即欽,阿桂卻道:“是和親王叫我舉薦選的侍衛(wèi),又晉升觀察道,他那么好人緣兒,差使又沒什么失漏,想拿掉他也難呢!你和他慪氣,大約也是聽了這些話,江蘇巡撫陸公舉是你的知交,他過崇文門稅關(guān)納不起稅,只身進(jìn)京,你借皇上這道密諭替公舉出這口氣,可是的?”

  李侍堯眼中波光閃爍,點(diǎn)頭道:“公舉,那是多清廉剛直的人吶!硬要一萬兩!他病在武昌,我去看他,拉著我的手只是嘆息,說‘當(dāng)清官難,見皇上一面還要繳一萬兩稅銀,這世事變局,沒法弄了’……”“一項議罪銀子,一項官員入京關(guān)稅,都是和珅建議。”阿桂自嘲地一笑,“貪官犯罪繳了銀子免議,清官進(jìn)京繳不起稅——真有意思!我去問皇上是誰的建議條陳,皇上說是他自己的主意,還說這兩條有弊病,要取締,卻又沒有取締的明旨,總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難防——”他還要往下說,轎一頓,已經(jīng)輕輕落地,便住了口。李侍堯已聽得心旌動搖,有點(diǎn)暈轎的模樣,蒼白著面孔道:“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圣意如何。若還沒有定,請佳木公美言,還放我出去當(dāng)總督。”

  “這要看情勢。”阿桂抬手示意他先下轎,說道:“你留軍機(jī)處是我的建議,皇上沒有旨怠,說到京看情形再說,現(xiàn)在什么話也不能說。”說罷二人下轎。

  李侍堯下車看表,剛剛過了辰時正牌。三年來到此地,傅府與原來變化不大。只是原先三檻的倒廈門依著公府規(guī)模改為五楹過廳樓門。此刻時近隆冬,萬木蕭森間紅瘦綠稀,一改李侍堯心目中萬木蔥籠形景兒,滿女墻密不透風(fēng)的長青藤葉子已變成墨綠色,間或盤結(jié)的蒿藤虬根蜿蜒仍舊蒼勁有力,但葉片已經(jīng)凋零,或隱或顯藏在金銀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蛟筋。墻內(nèi)遠(yuǎn)近分層的石榴、槐楊榆柳樹已經(jīng)幾乎完全落葉,密密的枝椏像一帶做紫色的靄霧綿延到遠(yuǎn)處,不時有成群的麻雀、烏鴉、老鸛之類的鳥翩起翩落覓食。偌大一個公爵府,雖是籠在瞑暗秋空之下,叢樹密林連綿夾著蒼竹老檜雪松黑柏,仍顯得蔚蔚蘊(yùn)茵氣象崢嶸。若在平日,傅恒府前此刻熱鬧還了得?墻對面沿海子一線長堤到處是車轎,輿夫轎俠長隨伴當(dāng)成群結(jié)伙在涼亭等候進(jìn)府拜見的主人,大門前迎來送往的官員盡都衣紫腰玉翎頂輝煌揖讓出入;東側(cè)小門是來府拜見夫人的內(nèi)眷,也是嚦嚦鶯鶯笑語寒暄之聲不絕。但此刻因皇帝要駕幸此地,一切閑雜人早已摒退,掃得一根草節(jié)一片樹葉皆無,顯得格外空曠開闊,內(nèi)務(wù)府前來凈街待駕的太監(jiān)有三十多人,還有傅府家人長隨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門前石獅子旁待命,見他們二人遠(yuǎn)遠(yuǎn)在海子涼亭邊下轎,早有一個家人飛也似跑來,兩個人也不挪步兒,立定了等他傳話。待近前來看時,都認(rèn)得,是傅府的二管家胡敬閣。

  “桂中堂、李爺?shù)搅耍?rdquo;胡敬閣臨近放慢了步子,又趨跑幾步打下千兒道:“萬歲爺還有半個時辰才到。和親王爺已經(jīng)來了,還有兆惠軍門、海蘭察軍門,都在東書房候著,請二位爺過去奉茶。”

  阿桂點(diǎn)點(diǎn)頭,向李侍堯一會意,一前一后隨胡敬閣進(jìn)府,只見府門、甬道、角門、府內(nèi)各個偏院都是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親兵關(guān)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視挺胸凹肚直立,傅府素以軍法治府,家人們也都各按方位柬帶冠頂站得筆直,一路竟是鴉沒雀靜,一聲咳痰不聞,只聽腳下靴聲橐橐在廊壁回音,反而更增寂靜。二人沿正門甬道直北而進(jìn),過公府正廳時,阿桂留意了一下,這座正廳上懸著乾隆御筆匾額“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從不開啟的,現(xiàn)在各個隔扇門都洞敞著,是十幾個蘇拉太監(jiān)守門——從東側(cè)過去再向北,再向東蜇過一帶花籬,進(jìn)月洞門,便聽東書房人聲,卻是和親三弘晝的聲氣:

  “我料著是阿桂來了,去瞧瞧!”

  接著門簾一響,一個人呵腰閃身出來,二人都是一怔,原來竟又是和珅!正應(yīng)了阿桂方才說的“到處都有他的影子”。李侍堯也不禁一怔。和珅卻似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只沖二人含笑一躬,一手挑簾,一手相讓,說道:“李制臺也來了——請,王爺在里頭呢!”阿桂面無表情,“嗯”了一聲便和李侍堯前后進(jìn)房,李待堯看時,果然兆惠海蘭察都在,兆惠比幾年前胖了些,臉頰上添了一道二寸多長的刀疤,雙手按膝,一座塔似的端肅而坐,海蘭察卻不見老,仍是墩個子,黑胖圓臉,喝嘴吮唇的不安生,還沖二人背轉(zhuǎn)一個鬼臉。中間炕上坐著五十多歲的弘晝,卻是滿臉煙容,兩頰和眼眶都松弛地陷落下去,暖烘烘的屋子里,還穿著鑲貂皮醬色巴圖魯背心,套著的蟒袍里邊似乎揣著暖爐,瘦弱的身軀依在窗邊大迎枕上,鼓鼓囊囊的看去有點(diǎn)可笑——這就是乾隆唯一的親弟弟,遍天下皆知的“荒唐王爺”弘晝了。阿桂見他只二揖一躬,李侍堯因久不見面,便要屈身行大禮。

  “罷了罷,你這秀才兵痞!”弘晝手里兩個鐵胡桃轉(zhuǎn)得刷刷響,笑道,“大將軍八面威風(fēng),和珅那么玩得轉(zhuǎn)的人,都叫你給弄懵了——”他偏轉(zhuǎn)臉笑看眾人,“擺火槍隊,扛王命旗進(jìn)崇文門,你們聽說過沒有?你——”他又面向李侍堯,“這回進(jìn)京,又有什么好物事孝敬我?我要的上帶了沒有?”

  李侍堯到底打了個千兒才起身,笑道:“五爺也照照鏡兒,瘦得統(tǒng)成個骷髏了,還要燒泡兒抽!我給爺帶了幾斤上好的銀耳,還有西洋參補(bǔ)補(bǔ)身子。爺要的法蘭西香水,白蘭地酒也有一箱子。煙土是東印度公司的,比云土要好得多,有心違五爺?shù)耐趺粠,想想五爺待我的情?mdash;—爺知道,這干礙禁令的——衙門里搜繳上來垛在馬廄里,我還是給爺帶了些來,還有葉天士配的戒土膏,我也弄了幾大包,爺都用用。能著些戒了最好,可憐見的爺這么體弱的,奴才也心疼!”

  連鴉片帶戒煙膏一塊奉送,李侍堯覺得風(fēng)趣,眾人都笑了。弘晝打著呵欠笑道,“這么說真的是體貼你五爺了!掏錢難買老來瘦,人貴適意——你他娘的狗屁不通稱霸,撤野慣了,原先讀的書都當(dāng)屎拉出去了!”海蘭察笑道:“奴才原說過的,五爺是滿腹經(jīng)綸錦心繡口,我們這號子一肚子馬絆筋,侍候不來爺?shù)娘L(fēng)花雪月。”和珅在旁插口道:“我算服了爺們這些出兵放馬的大軍門了,李爺?shù)幕饦岅犚吡嘶饍,這會子和珅的游魂兒不知在哪郎蕩呢!”

  本來這是極好的和解節(jié)扣兒,李侍堯只消回敬一句玩笑話,一天大小事肚里嘀咕怨氣也就消解,但李侍堯外面上爽明豁朗,內(nèi)里倨傲自矜乃是與生俱來胎里帶的毛病,只看了和珅一眼,卻問兆惠:“老兆幾時進(jìn)京的?如今建牙開府,帶兵還打頭陣?這塊刀疤還是不久才落痂的——你看人家海蘭察,養(yǎng)得紅光滿面的,你這臉色怎么瞧都像酒色過度,淘虛了身子的模樣兒。”兆惠本是個嚴(yán)肅冷峻人,在金川打仗和李侍堯混熟了,玩笑慣了的,只在椅上一欠身,微笑道:“你不用操心我,叫王爺照鏡子,你也照鏡子看!人都說廣里女人高額頭深眼窩兒黑臉蛋,不好看,怎么你就不嫌棄,弄得瘦猴兒似的,還耀武揚(yáng)威回京見主子!”

  “我當(dāng)太湖水師提督,魚蝦米飯一天三飽一倒,自然紅光滿面。你是個登徒子,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所以淘干了。”海蘭察嘻笑道:“人說葉天士不通世務(wù),是個醫(yī)癡,也不是的。我聽人說去給五爺看脈,說五爺是‘雙斧劈柴,要戒酒戒色’,一抬眼見側(cè)福晉愣著眼看他,忙又磕頭說‘即使不能戒色,也要趕緊戒酒’——五爺,可是有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只是一來候駕,二來傅恒正病,大家來探視,都笑得不敢揚(yáng)聲兒。弘晝笑得顫著身子,指著海蘭察道:“這猴崽兒敢拿我開心——你問和珅,他給我府里采辦東西,三夭兩頭見福晉,側(cè)福晉他也都識得,問他有這種事沒有?”和珅便覺訕訕的,紅一紅臉笑道:“爺哪是那種人!沒有那種事的。”

  “咱們說笑幾句給六爺沖沖晦氣,還要適可而止。主子身子不好府里下人們聽見我們高樂,算是怎么回事呢?”阿桂聽他們談笑風(fēng)生,早已心里不喜歡,只礙著弘晝面子敷衍迎合而已,此刻見機(jī)說道,“前頭一路驛站送軍機(jī)處的滾單,傅六爺過了高碑店病況見輕。我今兒其實有很多事要請示他。這里先給五爺稟說稟說,您雖不管軍機(jī)處,還是總理王大臣——緬甸戰(zhàn)事不宜再打,趁他們修表謝罪稱臣,稍加申飭允許求和這是難得的機(jī)會。”弘晝煙癮犯了,鼻涕涎水的連打呵欠,和珅三步兩步上炕,侍候他燒了兩個煙泡,這才回過精神,因道:“這事何必跟我說?直奏皇上就是了。”阿桂賠笑道:“我是擔(dān)心傅六爺勸皇上接著打,也擔(dān)心萬一六爺不予,激惱了主子決意用兵到底,所以要請五爺調(diào)停。萬歲爺最聽五爺?shù),您說話準(zhǔn)成!”弘晝聽得眼一亮,手指敲著炕桌說道:“成!五爺給你幫忙!”還要往下說時,聽得外頭腳步聲快捷近來,張眼隔玻璃看看,對眾人道:“圣駕來了,卜義叫我們呢,——咱們快換衣服。”

  說話間卜義已經(jīng)進(jìn)來,果然是乾隆御駕到了,為防驚動傅恒,一切樂隊儀仗不用,已在府門口降輿,吩咐先到諸臣不必接駕,徑到西花廳傅恒臥榻再行見禮。當(dāng)下眾人一陣匆忙更衣,都換了朝冠補(bǔ)服,弘晝打頭,依次阿桂、李侍堯、兆惠、海蘭察,和珅尾隨在后,從月洞門魚貫而出。蜇至正廳前,大太監(jiān)玉八恥已帶著三十六名太監(jiān)分兩行徐步而入,捧著中櫛、嗽盂、銀瓶、銀爐、更替衣冠肅穆雍容款款在西廳站定,接著是十幾個嬤嬤、諳達(dá)、宮里有頭臉的侍從女官簇?fù)碇?a href="/ctwh/shi/lsrwzj/qianlong.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乾隆皇帝近來,弘晝?yōu)槭状蛐涮崤郏时娙艘律严む鹿蛄苏龔d門前階下,伏身叩頭,李侍堯偷眼看,只見乾隆穿一身駝色緞棉袍,外邊套著石青緞面小毛羊皮褂,頭上戴一頂青氈緞臺冠,腰里束著條金帶頭線紐帶,青緞涼里皂靴踩得石板地面橐橐作響,已是六十歲出頭的人了,發(fā)辮看去仍油黑發(fā)亮,彎眉下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閃爍生光,修飾得極精致的胡須似隸書“一”字兩頭微微下捺,因離得不近,看不清臉上的皺紋,只這體態(tài)步履容貌,乍一看怎么瞧也像個不惑之年的人,思量著“主子英姿清爽,怎么調(diào)養(yǎng)來的?”聽見腳步聲近來,李侍堯忙低依了頭,覺得腳步已到頭頂,停住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窩著背盡力屏息著,用頭輕輕在地上碰了碰。

  “是李侍堯嘛!”乾隆果是站住了腳,離著李侍堯頭頂只可二尺遠(yuǎn)近,問道:“是幾時到京的?”

  “奴才李侍堯——恭請主子圣安!”李侍堯一口大氣透出來,身上才松泰一點(diǎn),忙大聲回道:“原來算計路程,臘月十五能到京,心里戀著想早點(diǎn)覲見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趕到的。”

  乾隆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朕已經(jīng)知道。白問問你。待看望過傅恒,下午你遞牌子進(jìn)來。”李侍堯方連連叩頭稱是,乾隆對眾人道:“弘晝和阿桂起來陪朕先見傅恒。你們幾個進(jìn)房里候旨。?蛋哺B“,帶朕去見你父親。”

  阿桂二人站起身來,這才看清是傅恒的兒子福隆安和?蛋步玉{引導(dǎo)。福隆安是乾隆和嘉公主和顧額駙,兵部尚書。?蛋埠桶⒐鹚浇桓V,現(xiàn)任金川定邊將軍,是朝野有名的“小周郎”,能詩能文且是極其好武。年將而立,看去仍碩身玉立,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他趕回京城,一來侍奉父親的病,二來是阿桂要親自帶兵西征,點(diǎn)名要他跟從帶兵參贊軍務(wù)。此刻卻都不便見禮說話,只點(diǎn)頭會意,隨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廳傅恒下處。軍機(jī)大臣紀(jì)昀是專陪傅恒的,已是守在階下。

  “藥香太重了。”乾隆進(jìn)院便皺眉說道?粗蛟诶认碌膸讉太醫(yī),又道:“藥香也是藥,和主藥混起來,就沒有時辰火候了。而且還雜著檀香。”他顧盼著,一眼看見傅恒夫人棠兒跪在門內(nèi),料著檀香是她燃來敬佛禮拜用的,便不再說這件事,跨步進(jìn)門,吁一口氣說道:“棠兒,別跪著了。你看看你,熬得這樣憔悴了……這里侍奉的事有兒子們就成。好歹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恒怎么安心療治?去吧——書屋里歇著,朕看過傅恒接見你。”

  棠兒伏身聽著,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動,已是熱淚涌眶而出,身子顫抖著抽泣,已經(jīng)花白了的頭發(fā)絲絲抖動,只泣聲說道:“奴婢遵……旨……”乾隆這才進(jìn)了里屋,福隆安兄弟拽起床上帳帷便長跪在地,傅恒已清醒得雙眸炯炯,只是虛弱得沒有一點(diǎn)氣力,見乾隆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尋乾隆,緊緊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乾隆就會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著,許久,大滴大滴的淚水?dāng)嗑珠子似的從頰邊涌淌滾落出來,喃喃說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沒用,連禮也不能給主子行,說話提不出氣兒來……唉……沒有想到我傅恒也有今日……”

  乾隆心里一陣酸熱,一拱一動,已是眼中滿含淚水。他用無限疼憐的目光凝望著奄奄一息的傅恒,這是個英雄一世的滿洲漢子,因是富察皇后的親弟弟,自幼就選了乾清門侍衛(wèi),朝夕跟從自己,弱冠之年選散秩大臣出外辦差巡閱大湖水師治軍整頓,剿滅江西山盜,進(jìn)襲山西黑查山,一舉生擒白蓮教道飄高,以招撫大將軍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羅奔自縛請罪俯首稱臣,主持軍機(jī)處二十三年,文政、河務(wù)、兵事、錢糧、明刑……哪里事繁任巨,都有這個傅恒一力料應(yīng),且是待人誠摯有禮,循禮有體,人人心目中無事不能的英杰,如今到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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