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臺灣善后冤殺功臣 王爵加身意氣消融

  會場一霎間寂靜下來,福康安偷覷一眼柴大紀,他在外邊正和人吩咐什么,看去個子很高大,臉色卻看不清,只走路有點蹣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會場。后頭一個縣丞已經(jīng)發(fā)問:“請大帥示下,這都要用銀子,錢從哪里支?”

  “從軍費里墊支。李侍堯的民政費用撥出后兩下清結(jié)。”

  “原來地土,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經(jīng)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農(nóng)民?”又一個人起立問道,“有的地主遭難,全家被殺,地土怎樣分派?”

  “分掉的地要還原地主,人予追究,要約束地主不得報復(fù)。無主土地先收官,然后分給赤貧——記住這一條,誰敢在這上頭弄手腳撈錢,我用鍘鍘了他!”

  ?蛋操┵┒,顯見是深思熟慮早已胸有成竹的,見沒了問話,又問道:“還有沒有?”

  “我……有。”坐在前排的豐開生怯生生站起來道,“本地鰥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從大陸福建運、運些女人來?”

  會場里眾人發(fā)出一陣活躍的笑聲。豐開生卻認真地說道:“從大陸來的,連我們做地方官和兵丁都不能帶家屬。我們無所謂,三年任滿轉(zhuǎn)調(diào)走了,旗營綠營是常駐,沒有女人就要找女人,到大陸鬼混,和當?shù)嘏嘶臁4箨懖粶逝硕珊,當(shù)匾踩迸,光棍漢多,造反就沒有顧忌……總之,我說不清楚……反正沒有女人不行。”他說著紅著臉坐下,會場上人都轟笑。?蛋财鸪跻残,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說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扼制了這個欲,就要橫生是非。笑什么?我認為可以解禁婦女入臺,但這件事要請旨施行。”眾人見他一本正經(jīng),臉板得陰沉,一陣發(fā)怵,料想他還有事要說,都低下了頭。

  “沒有話了散會。”?蛋舱f道,“已經(jīng)吩咐大伙房作好了飯。吃過飯,到中軍計財處領(lǐng)盤纏和關(guān)防。”

  于是眾人紛紛起身,椅子凳子一片亂響后人們出屋向伙房走去。?蛋财鹕硇χ捅娙顺隽舜筇玫嗡,遠遠見柴大紀過來,只作沒看見,和幾個縣令點頭敷衍著說幾句,倏地收了笑臉,沖柴大紀道:“你就是柴總兵吧?怎么這時候才來?”

  柴大紀早已覺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問到頭上,還是受了一驚。他也是久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人了,旋即平定了心頭慌亂,卻不肯失禮,從容趨前一步叩下千兒,說道:“標下臺灣總兵柴大紀,叩見欽差?蛋泊笕——回大人話,因為城門禁令已經(jīng)解除,連日逃亡回歸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關(guān)防恐有奸民潛入滋擾,所以要加緊布置,今天一早標下就過來了,當時沒有開衙門,又巡城一匝,來見大人時正在會議。未奉鈞命不敢入內(nèi),所以——”

  “我問的不是這個。”?蛋埠敛豢蜌獾卮驍嗔怂脑挘“我入城已經(jīng)三天,為什么不來見我?”說著,像鷹隼盯準了小雞,居高臨下凝視著柴大紀。那起子文官端碗盛飯,就在大伙房門口吃,見這邊風(fēng)色不對,都停了說笑嘈鬧,怔怔地看著這邊情勢。聽柴大紀跪著說道:“原來城防被圍,大帥命人射進兩封箭書都收到了,書中有鈞命,無論破賊解圍與否,該員柴大紀均不得擅離職守,切實剴要維持諸羅治安。標下是奉鈞命辦事!”他已聽出來?蛋惨獰o端尋事,語氣里加了小心。但誠所謂秉性難移,柴大紀一世都是那種油鹽不浸的剛愎人,做得不近人情,盡管放了小心,這些話毫無轉(zhuǎn)圜余地,——就是要頂你一下,你怎么樣?——這味兒還是帶出來了。

  兩個公爵,而且柴大紀封的也是一等公——這很明白,當時諸羅危在旦夕,乾隆是為了激勵人心表彰氣節(jié),換句話說權(quán)當“柴大紀死了”來晉封的——品秩一樣,地位卻有天壤之別。一個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金尊玉貴的天滿貴胄,一個只是一郡軍事長官,小小的總兵,就這么僵住了,話越說越擰。

  “我初入城,沒有召見你么?”?蛋裁骖a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這真奇了,我并沒說你不迎欽差,難道豐開生膽敢說假話?你為什么不來?”

  柴大紀心中又驚又氣又悲又怒,卻不肯低頭,直挺挺跪著,說道:“當時我在病中,有軍醫(yī)和地方郎中為證!對豐開生說了些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楚。但我說后半夜過來侍候是有的——子時我服了藥,過來衛(wèi)護縣衙,大人已經(jīng)封門。”他略低了一下頭又倔強地昂了起來,“福四爺?shù)墓酌晿讼仑M敢不知?你要怎樣,大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聽憑你發(fā)落就是!”

  ?蛋策從來沒有受過部將如此頂撞。他自己就是負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樣盛氣凌人的柴大紀。殺心一閃而過,眼中火花煙然一閃,卻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聲,說道:“我無權(quán)革掉你的公爵。但我為全權(quán)欽差大臣,你眼中無我可恕,目無圣上其罪難饒。你說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說過你不可重用,我現(xiàn)在當眾說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么樣?”

  “哼!”柴大紀一臉的不服相,別轉(zhuǎn)了臉。

  “你不能再任總兵了。”?蛋怖淅湔f道,“臺灣總兵把臺灣失陷給林爽文,軍法無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總兵——你有話可以向軍機處稟告,同時,我昨天已經(jīng)傳令,撤掉黃仕簡任承恩的職,今天也同時宣布。用船送你們到福州,和常青一樣,革職待勘!”說罷轉(zhuǎn)臉,又大聲道,“柴大紀的兵權(quán)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編!”他冷酷地看一眼梗著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紀,毫無商量余地地道,“你去吧!有話以后再說!”

  柴大紀硬硬地行了禮,長步邁出了縣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還是他當巡檢時吃醉了酒,冒犯了“國舅衙內(nèi)”?蛋驳耐,想起他調(diào)任湖廣武漢城門領(lǐng),票擬都下了,又沒了聲息,想起轉(zhuǎn)調(diào)長沙觀察道,又是吏部擋住,轉(zhuǎn)調(diào)兆惠軍中當參將,轉(zhuǎn)調(diào)……都蹭蹬磋跎了……全都拜賜這個哥兒……看看這座孤城,想想在這里堅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腳步也變得踉蹌,踩在棉花垛上一樣虛空軟弱。他的心在柔荏中又一動,強烈的自尊又占了上風(fēng),猛地一跺腳,上馬飛騎而去。

  平定臺灣,自諸羅大戰(zhàn)以后勢如破竹,比?蛋沧羁斓念A(yù)期還要快。其時李侍堯又調(diào)來貴州和湖南新練的營兵一萬協(xié)助作戰(zhàn),三月之內(nèi)連下鳳山彰化兩縣,至此臺灣全境勢要城市山川重地連成一片皆在清軍手中。只是逃走了林爽文進入山中,和臺灣土著合兵約有不足一萬,盤據(jù)在打鐵寮一帶山溝中,稱帝也還是稱帝,這皇帝穿破爛衣,吃紅苕為生度日,已經(jīng)一蹶不起了。

  ?蛋策B戰(zhàn)連捷,得勝奏報揭帖紅旗雪片價奏到北京,軍機處諸臣和颙琰自都是彈冠相慶喜形于色,惟獨和珅有一份不可告人心思,因為颙琰見了諸羅大捷的奏文,高興得說漏了口:“這下子皇上放心了。我們可以松一口氣,好好清理一下兵部戶部和內(nèi)務(wù)府的財務(wù)——手頭庫銀太緊了呀!”他的賬目都已走干凈,私立的小賬也早已焚毀。但他自己明白,他弄的這些錢財可不同于督撫官吃虧空,弄個幾百萬就愜旗息鼓,或州縣官憑打官司、原被告身上一次弄個幾十百千兩不等,撈成個團團百萬富翁就罷手歸里。這是全大清天下的大財政,圓明園、內(nèi)務(wù)府、戶部、兵部、各省藩庫一筆小賬目就是百萬兩、大的到上千萬,成筆的都撥到廠長二姑和吳姨姨的賬目上,又轉(zhuǎn)進和府賬上……

  他有多少錢財?他自己也說不清,長二姑吳姨姨也說不清,劉全其實也只曉得園工上的出入賬,也說不清。他只能幾百萬幾百萬“粗估大約”——恐怕已經(jīng)幾億了吧……這個數(shù)字任何一個貪官想起來都會心驚肉跳的,因為清政府每年全部收入庫銀才一千多萬兩。≈灰@幾個部一齊查,只要有一筆銀子銀賬不對查出紕漏……掀翻了,他就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貪官,什么嚴嵩嚴世藩——那也是頭號的貪官了,比起來實在是小巫之小巫了!……懵怔了好一會,才想起要到進西華門遞牌子了,自己還在洗臉,手將插未插空懸在盆子上發(fā)愣,自己也覺好笑的,忙洗了臉。此刻憐卿才懶慵慵地起來侍候,和珅坐著,她站在背后慢慢梳理他的花發(fā),小心地總著發(fā)辮兒,恰吳氏挑簾進來,見女兒挨挨擦偎在和珅旁,又是一付嬌癡慵妝,不禁微微一陣妒意,卻向和珅道:“南邊金陵貨莊上送來十顆祖母綠。你要不要看看再入庫?”又哂著女兒,“這梅花攢珠兒頭釵是戴著睡覺的?你舅家大表嫂上回見你戴的荷包個綴七顆翡翠珠兒還綴著一串血玉紅,下來跟你舅奶奶說,那一身頭面就得三萬兩。且是戴得多了就失了雅致。白落個名聲兒——盡著外頭說和家鋪路都用玉石雕花兒。親戚們再一瞧,可不就是成真的了。”憐卿只一笑,回了句:“娘的首面也忒老式的了——對了,他們送的珍珠粉,我給娘留了一盒子,回頭叫彩格兒送過去。”

  “我該進去了。”和珅笑著站起身來,“女人愛打扮是王母娘娘的懿旨。珠子我不要看了叫他們收庫就是。庫里銀子要能換成黃的,或者就是珠玉寶石這一類最好。不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就是格格府這一塊,連同府里賬上最多三座,張揚出去——像忠親老王爺,庫給人盜了還不敢報順天府!太多了嘛!告訴劉全家的一聲,十五爺側(cè)福晉魯奶奶的大舅子,就是保定府外那二百頃地,不論價高低,只要個收條過賬就行。叫劉全晚上過來一趟——原還七天進來請個安,如今也越發(fā)懶了。”趁著憐卿出去提熱水,又湊到吳氏耳邊小聲說了句什么。吳氏臉一紅,打脫他手背,便幫著拾掇桌子上茶具。和珅自笑著去了。

  他想單獨見見劉墉探探口風(fēng),因為在他心目中劉墉和他沒有大的過節(jié),和颙琰又談得來,和颙琰的師傅王爾烈又是知交密友——但劉墉卻不在軍機處,一問當值的小蘇拉大監(jiān),才知道阿桂劉墉和紀昀都去了毓慶宮,說是臺灣又寄來了奏報。眾人都去單拉下他一人,和珅便覺一陣失落,也只可懊悔自己來遲而已,卻也疑惑,軍機處還從沒有由颙琰召集過會議,向來都是誰的事誰去回,今兒是怎么了?想著,拖沓著步子穿過滿是陽光的徑去毓慶宮請見颙琰。

  “就差你一個了!”颙琰顯得精神爽快,一見和珅便道,“都知道臺灣四縣已經(jīng)收復(fù)。昨晚皇阿瑪高興得吃了三杯老玉壺春呢!你坐,我們商計一下善后。”和珅除了阿桂紀昀劉墉,見颙璇也在,笑道:“八爺也來了。”還要請安,颙璇笑呵呵虛抬著手中素紙扇子道:“免禮免禮!翰林院要作文章,國子監(jiān)的大學(xué)生們也要有賀文,禮部也有我的份。這大喜事少了我這軍機處王大臣還成?”說得颙琰也一個莞爾,卻道:“八哥,您也坐。這是薄海同慶四海共歡的喜事,迎接?蛋泊筌姺党淌嵌Y部的事,現(xiàn)在想找你們商議的,一件是敘功表彰,一件是原先臺灣官員失守責(zé)任。再一件是善后——今天?蛋灿姓圩拥?jīng)]有?”他突然轉(zhuǎn)臉問阿桂道。

  阿桂幾個人齊排坐在矮幾傍吃茶微笑,聽颙琰問自己,忙一欠身答道:“今天用六百里加急送來兩份。還沒有拆看。”說著雙手捧著兩封火漆緘封的通封書簡送了上去。

  “哦,這么厚的?”颙琰接過來端詳了一下,掂了掂,小心剪開了,又想想,遞給颙璇,說道,“八哥,這一份請你先看。”自己又剪了一封看了一眼就遞給和珅,“這是善后折子,要錢的,你先看吧。”和珅接過來,卻先看后邊,見寫“總計需銀一百七十萬兩”皺眉沉思一下,突然一笑,說道:“曉嵐,不知臺灣府共有多少人?你大概看過福建《方志通覽》的了。”

  “唔,這個不能記憶詳細了。”紀昀見他笑,有點莫名其妙,一手握著大煙鍋子嗞吧嗞吧猛抽,沉吟著道,“康熙五十六年統(tǒng)計的是一萬二千人,現(xiàn)在過去七十多年,人口滋生繁衍,加上大陸移民大約有三十萬上下吧。”和珅道:“也就這個數(shù)兒,福四爺要一百七十萬,每人平均到六兩不足,這要放在內(nèi)地,是小財主的收入了。”颙琰自然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卻也嫌?蛋彩帜_太大,賞賜恩典從來都過份奢侈。他沉吟未語間,紀昀卻在細看那折子,笑道:“爺和和公沒有看仔細啊!這說的事很多,不單是賑糧,一是屯田,允許大陸士兵家眷遷來臺灣墾荒;二是鄉(xiāng)村保甲要重建,政府貸款購置農(nóng)具,不但稻蔗薯粟,還要修設(shè)水利,栽種桑麻,引進內(nèi)地織機;第三才是賑濟,平均每戶一兩三錢四厘四毫,福四爺算計,用兩年造成全境太平,消弭土著與移民隔閡,再用兩年復(fù)蘇振興經(jīng)濟。不但不要大陸供應(yīng),臺灣每年還可繳納十萬銀子。”他一一掰算,“這是萬世之利,福四爺籌劃精密,而且他要親自在福建臺灣督辦。我以為這個數(shù)目是切實的。若施行中不夠,朝廷還應(yīng)該再補貼些。”

  他這么詳明解說,眾人都聽入了神,連颙璇也用扇骨兒拍打著手心沉吟。和珅永久的秉性絕不逆眾,早已眉宇開朗帶笑,說道:“這么大好事,朝廷自然要成全,請十五爺、八爺照準,請了旨意下來由我去辦!”

  “這一份是要殺人的。”颙琰點著手中那份奏折說道,“聽起來就沒有那么祥和了。一個是總督常青,提督黃仕簡和任承恩,總兵柴大紀,F(xiàn)在臺灣粗定,要追究釀成大禍失陷臺灣責(zé)任。整頓駐臺旗營綠營營務(wù)紀律,?蛋惨盟麄冮_刀。”

  一下子要殺四名紅頂子大員,而且其中柴大紀還是公爵!這般的心狠手辣,撼得眾人心里都是一顫一震又一沉?偠匠G嗖坏饺赵诤瞳|跟前多有孝敬,連颙璇處年節(jié)時也貢物不菲,就是阿桂紀昀劉墉處也常殷勤省間,關(guān)照大小囑托公私事務(wù),廝混得極好人緣,現(xiàn)在驟然要殺,都是于心不忍。任承恩和黃仕簡雖沒有偌大的面情,但兵部、軍機處阿桂那里卻相熟的,而且二人的滿洲主子一個是誠王府,一個是恭王府,和颙璇過從得好,殺狗也須看主人,這就令人難為,沉默良久,颙琰說道:“臺灣的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出在這一任,不全是這一任的責(zé)任。儆戒一下是對的。這樣殺要引得別處驚慌的。”

  “我看可以原奏請示皇上。”和珅抿了抿嘴,沉著地說道,“這事該由皇上圣裁。”颙璇在旁一哂,說道:“如今?蛋驳恼圩舆不是奏一本準一本?像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皇上也未必細細甄別,照批下來,豈不是我們誤了?”他想講乾隆已經(jīng)倦政,人命關(guān)天的事不能由乾隆甄別,舌頭卷了幾卷,話說得語焉含糊,也還大體明白了。和珅卻道:“還有禮部呢,按八議敘上去,也可繳議罪銀子贖過。”

  颙琰聽得清楚和珅是想攬差使做人情,不言聲默謀一會兒,問阿桂道:“你看怎么樣?”

  “八議有議親議貴議功這些減赦豁免條例。”阿桂說道,“皇上必定要問十五爺八爺意見的。和珅既有成法,你就說說何妨?”和珅自覺阿桂一句話就揭破了自己心事,眾目睽睽下不覺微微的有些狼狽,只得說道:“常青是總督,下頭還有省、道,臺灣只是其中一府,就是十五爺說的冰凍三尺的話,亂源不在他這一任,更不能以一郡之罪加于兩省首腦。他的罪是臺灣亂起時不能扼制撲滅,又驚慌失措亂調(diào)沿海駐軍。這也不是死罪,應(yīng)該革職,交部議罪。黃仕簡和任承恩是打了敗仗、畏戰(zhàn)怯敵調(diào)度無方,這是死罪,按八議條例他們都是功臣子弟,黃仕簡無后,任承恩也沒有子嗣。功臣絕后不合于禮。因此也有減免的理。柴大紀的情形我不知道,但在臺灣堅守諸羅一年,功可以抵過的吧?”

  颙璇一邊聽他說一邊看那份折子,放下了手說道:“我看福康安要殺的就一個柴大紀。他的罪是三條,林爽文事起,彰化情勢緊急,柴大紀帶著兵視察城防,縣令苦苦哀求駐兵保護,他怯戰(zhàn)畏敵棄城回營,致使彰化失陷,這是全臺大亂的導(dǎo)火索。第二,諸羅堅守孤城,是諸羅縣城軍民并肩作戰(zhàn)萬眾一心捍衛(wèi)的結(jié)果。八卦山是全臺形勢之要,與諸羅近在彌密,官兵畏戰(zhàn)不能掌據(jù),致使全臺交通中斷,軍事癱瘓。第三,自柴大紀任臺灣總兵,縱恣自大,且居官貪默,較之地方文官尤甚,并將臺灣所轄守兵,私令渡回內(nèi)地、貿(mào)易牟利,駐守之兵所存無幾。致令全局糜爛潰敗時無兵可調(diào)無兵可運。雖然堅守孤城不無微功,比起所犯罪科,仍死有余辜。”這都是?蛋苍谡圩永锟犊愒~備細說明了的,道理事實十分詳明,語氣也斬釘截鐵,颙璇說得語氣沉重,眾人聽著,都從心底一陣陣泛起寒意。颙璇說著,嘴角也泛起一絲苦笑:“這確實又是一番道理。他畢竟是臺灣總兵嘛!”

  “就這樣,把我們的意見匯總結(jié)皇上,由天命來斷吧!”颙琰也覺得柴大紀太冤,但千里萬里外頭的臺灣事務(wù),京城里的大臣憑什么駁?蛋?只好嘆息一聲道:“總要有人負責(zé)嘛!”劉墉是早就隱約聽說福柴二人多年那些芥蒂的,咬著下唇想,總歸沒有來由指摘?蛋补珗笏皆。就是這位皇十五阿哥,又何嘗與?蛋矝]有紛爭?這是說不清道不白的一團亂麻,只好道:“還是把他四人都交部議處,甄別之后再勘定好些。”和珅卻寧愿颙琰?蛋捕唆[個滿擰,顧得了對付?蛋簿皖櫜涣“照看”自己,但覺不好再順這個題目說下去,只道:“?蛋部磥聿粏文艽蛘蹋闹尾啪咭埠芸吹,要把臺灣治得道不拾遺,他在洛陽懲貪倡廉,至今還有口碑呢!”紀昀搖頭道:“洛陽那個不足為訓(xùn)。臺灣這確是經(jīng)濟之道。”颙璇是說話最沒負擔(dān)的,笑道:“這個才具滿該進軍機處料理民政了。”正說著,見王仁過來傳旨:“皇上叫十五爺和紀中堂和中堂進去。”

  三個忙起身一躬答應(yīng)“是”,待阿桂幾人也笑著辭出去,這才隨王仁趕到養(yǎng)心殿。直入中殿進東暖閣,見乾隆半躺在安樂椅上看書,懷春站在一旁侍茶,三人齊都跪下請安。

  “噢,來了?”乾隆聽他們說話,把那本《吟香室詩鈔》放在幾上,坐直了身子,笑道,“方才派人到軍機處。說是你們在毓慶宮會議,是什么會議?”和珅見乾隆望著自己說話,忙道:“是議臺灣的事。昨個立功將士的敘保奏折已經(jīng)呈給御覽,今天議的是——”他沒說完,紀昀接口說道:“毓慶宮沒有會議。大家有事請示十五爺,碰到了一處,八爺也去了,一處議論了臺灣的事。”因?qū)⒎讲糯蠹艺f話約略轉(zhuǎn)述給乾隆。

  乾隆捻須而坐,靜靜聽著,臉上泛出笑容,說道:“他要用四年治好臺灣,不但不要朝廷供應(yīng),還要繳納賦稅,這個志量極可嘉。打臺灣是武功,這是文治,傅恒可謂有后!昨天和珅進來,說總共軍費用度一千一百萬兩。說都像?蛋,幾年就精窮了。朕問他,臺灣這島再買一個,朝廷出一億,問和珅能不能買來?——這是大功勞大事業(yè)大勛績嘛!說那么多的枝節(jié)!颙琰,你看?蛋苍鯓臃赓p才好?”

  “還是皇阿瑪看得是。”颙琰說道。?蛋擦⒐κ塥勊幸环荻始桑瞳|受斥,又覺得稱心如愿。臉上帶著微笑,說道:“和紀昀議過,他已經(jīng)是一等公,又不能封貝勒貝子,已經(jīng)無爵可封了?煞褓p食郡王俸,一等公承嗣順延至下五代?”乾隆一笑,說道:“這是挾了不賞之功,很犯人臣之忌的。紀昀,是不是啦?”

  紀昀心中陡起驚覺,不知乾隆是什么意思,忙坐直了一下身子,拱手答道:“我大清不曾有過鳥盡弓藏之主。”颙琰也疑惑地看著乾隆,卻沒敢問話。

  “封郡王。”乾隆篤定地說道,“?蛋驳墓,早就應(yīng)該封王,只是限于成規(guī)制度沒有先例罷了,朕這里立個規(guī)矩,颙琰你要記住,要有這種胸襟膽量。后世滿洲親貴確實偉業(yè)可著的,一定要給夠名分,這樣才不失士子進取之心。”

  颙琰和紀昀都怔住了!自從順治開國之后,康熙鏟除三藩之亂,大小戰(zhàn)爭多少場,立功名將如云,還沒有哪個封王的!乾隆怎么突然頒賜偌大的殊恩?

  “這件事在?蛋策M駐打箭爐,扼制英國覬覦西藏時就該辦的。”乾隆捻須說道,“順康兩世是開創(chuàng)之主,雍正爺與朕是守成之主。守成也要開創(chuàng),以開創(chuàng)為守成,所以才用心造十全武功。紀昀,你真的以為朕只是為了粉飾太平盛世?”

  紀昀端肅坐著,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再也沒有他心中那種劇烈的震撼,那份強烈的沖擊,引得心臟卜卜直跳,沖得血脈賁張。他原以為乾隆老邁,已經(jīng)糊涂得只知道游悠余年頤養(yǎng)精神,不料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十全老人是粉飾,十全武功——不停地運作這龐大的國家機器,都是為了它能不生銹,還要增強上下和諧,填充這種活力!……他一時想不清楚,怔了怔才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蠢。”

  “你心思清明,學(xué)術(shù)淵博無人能及!”乾隆說道,“要不停的添柴,薪火才能相傳不替。奉天養(yǎng)著多少異姓王?立了功,你就封王,養(yǎng)起來,有事去為國出力,無事就養(yǎng)起來。這是誰的辦法?”

  “回皇上!”紀昀激動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躬身答道,“是漢光武劉秀的制度,叫‘功以賞爵,職以任能’。”見颙琰用目光詢問,又款款言道,“就是用高位厚祿作養(yǎng)有功將士,但不能立了功就賞職務(wù)辦差事,二者不能混同。就是?蛋卜馔,也不給采邑,不給兵權(quán)的吧。”

  “采邑給五百戶,”乾隆笑道,“王府護衛(wèi)五十名。”

  這下子颙琰也明白過來,一笑說道:“皇阿瑪,侯爵是五百戶,我們何妨大方一點?給一千五百戶吧!”

  “唉,朕是老了。”乾隆撫了撫花白的前額頂,喟然嘆道,“有時清明,有時忘事,就是你說的好,照辦吧。”紀昀此時方知乾隆深有自知之明,因道:“這么大事,要大脯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要分一串錢,酒肉各二斤。上次有旨說還要大赦天下,除十惡奉特旨的外一律減等處置。昨個兒又有旨沒了這一項,卻又加了恩科。請皇上旨,是否兩旨并行。但要并行,又必得追加撥款……”“這個你找和珅,由他來計劃調(diào)撥。”乾隆爽然一笑,“原來是兩次旨意?朕竟忘了。”

  颙琰這才說到懲治常青等人肇亂鎮(zhèn)壓不力有罪的事,雙手呈上?蛋驳淖嗾,說道:“請皇阿瑪御覽。”乾隆接過兩份厚厚的奏折,信手翻了翻就放下了,略帶無奈地苦笑道:“這樣長的文章,字也小,朕已經(jīng)不能細看了。賞功的事可以依著福康安,罰罪要持重。犯官一律解來北京,由你們親審,也要聽聽他們的折辯。臺灣現(xiàn)在只是粗定。第一要務(wù)是要拿到林爽文,傳旨給?蛋,生要見人死要見尸,解到北京明正典刑的最好。內(nèi)地幾處如直隸、山東、湖廣、四川、廣西。邪教匪徒、天理教、天地會眾滋事的還是不少,可以殺一儆百,?蛋矝]有坐性,不是文官材料兒,可以傳旨不必前來陛見,待拿到林爽文,他可以押解人犯一路耀武揚威嘛!他的治理臺灣條陳如果可行,就交李侍堯辦理。”

  乾隆入耄耋之年后,說話言語常顛三倒四前后矛盾,今日思路卻格外清明。颙琰紀昀自然歡喜,聽他長篇大論,一宗一宗躬身應(yīng)承。紀昀笑道:“臣這就擬旨稿,請皇上用璽。”乾隆道:“還是颙琰來辦,這只是大體,下去你們再議一下細務(wù),擬好旨稿朕再看。”二人見乾隆沒有別的吩咐,起身卻步辭了出去。乾隆覺得坐得太久,站起身來笑道:“朕的坐功已經(jīng)不中用了。到院里散一散吧。”懷春忙放下手中銀瓶,上前輕輕攙扶著他出了正殿。

  這是大好陽春四月,融融的太陽光從南照壁西斜灑落下來,明媚又且柔和,滿院的銅鶴,鼎、廁佩、餾金齊明閃亮,晃得人刺眼,挨著地面處有些金皮已經(jīng)剝落,斑駁銅綠倒顯得宜人眼目。宮里不能栽樹,春風(fēng)拂蕩著宮外的花香時濃時淡飄飄逸逸進來,令人呼吸心扉暢明,懷春扶著乾隆慢慢踱步,輕輕吸一口氣,說道:“好香的呀!主子,是御花園那邊飄過來的吧?”

  “朕也說不清楚。”乾隆搖頭道,“現(xiàn)在圓明園那邊準是萬紫千紅……蘋果花、梨花……玉蘭花?都像,又不是的……”他見照壁背陰處有幾株纖嫩的何首烏和牽牛藤。他屈下了身子凝神注目許久,站起身來叫過卜智,吩咐道:“宮里不許栽大樹,是為防賊潛入。這樣的小草是春發(fā)生意,不要鏟除。”卜智答應(yīng)著,又賠笑道:“和珅進來了,在垂花門外頭候著呢!”乾隆笑道:“叫進來吧。”話剛說完,已見和珅小步細碎進院,乾隆笑著命免禮,問道:“有什么事?”

  和珅看一眼乾隆,恭恭敬敬說道:“浙江送來請安折子,還有錢塘江堤加固需用銀子,里頭夾著折片,奏說竇光鼐已經(jīng)歿了。這是主子關(guān)心的人,奴才進來稟奏一下。”

  “朝廷又失一正直臣子……”乾隆漫步散蕩著,目光幽幽看著地,又仰望湛藍的天空,似乎在告訴上蒼什么,又像在詢問什么答案,許久才道:“原想留給兒子用,所以朕沒有大用,可惜了的……叫紀昀給擬個謚號來。請你八爺給?蛋矊懶,關(guān)照一下家屬……”他像想起了什么,又問道,“福康安要封王,你有什么想頭?”

  和珅眨巴著眼,一時揣不透乾隆的意思,試探著說道:“奴才是剛剛兒聽說。按?蛋补谶@是天公地道。怕就是封得高了招人忌,于他反而不好。”

  “管事兒才招人忌。所以朕始終沒讓他進軍機。”乾隆輕輕噓一口氣,“這是天意……有什么法子?”說著,他的思緒又悠然轉(zhuǎn)回來,笑道,“記得朕說過給你的,臺灣的事無虞,大定了,就要把禪位的事籌備起來。你是趙公元帥,只有人求你,沒有你求人的,要謙和嚴謹些才好。自疑疑人,對景兒時候要吃虧。”

  這是乾隆每次私下單獨召見都要吩咐的話,和珅早已聽得耳朵灌滿,仍笑著回道:“奴才謹記住了!——?蛋苍谡圩永镎f,要在福建引進桑、麻、茶樹到臺灣,還要在臺灣制烏龍茶貢進來給主子,他要在臺灣福建呆四年,親自搬一簍茶給主子呢!”

  “你哪里知道?蛋!”乾隆笑道,“他文武全掛子的本事,心胸又高,慮事也細。不急于回京有個遜功避事的心思。他不能在臺灣耽那多年日,就在內(nèi)地,比如武漢、開封、洛陽的就好,哪里有事就到哪——這么著好。”思量著又道,“臺灣烏龍茶,朕倒真想嘗嘗。你寫信給李侍堯。”

  “者……奴才記住了。”

  乾隆的旨意第二天就用廷寄發(fā)出去了,臺灣雖然粗定,只是城市已握入清軍之手,造反民軍被打散了,東一塊西一塊聚進山林成了土大王。朝廷連旨催促進剿,?蛋簿驮谂_灣府城坐鎮(zhèn)指揮掃蕩,費盡力氣,前邊打下一鎮(zhèn)一鄉(xiāng),后頭組建保甲,在叢林中艱難推進,文武軍政一齊來,饒是如此,至乾隆五十三年才終于在打鐵寮探明林爽文蹤跡。由蝦骨社、合歡社兩處出兵夾擊,又選屯練兵數(shù)百混跡入山為內(nèi)應(yīng),打了三天,捉到了林爽文“朝臣”陳傳、何有志、林琴、吳萬宗、賴其龍一伙。得知林爽文逃往老衢崎——此乃林爽文最后案穴,又分南北兩路大肆搜剿,在一堆造糖廢甘蔗渣中搜出林爽文和他的大將軍莊大田。至此,這次震驚朝野的揭竿起義方完全撲滅。

  柴大紀就這樣死定了。因為?蛋驳淖嗾垡獨⑺娜,刑部兵部的官員都明明白白,“福四爺最恨的”是柴大紀。常青自不必說,總督只有“間接責(zé)任”,黃仕簡任承恩駐師大陸,“與臺灣本土駐軍究屬有別”,議親議貴下來,這三人都是功臣后裔,而且黃仕簡與任承恩二人均“無子”,循興滅繼絕之理,非犯十惡不誅。惟獨柴大紀一條也占不上,守城有功丟地有罪、功罪相抵余罪死不足恤。解京部議下來堂堂正正,常青革職罷官,其余三人定的斬監(jiān)候。一年之后甄別處情,黃任二人免決。只柴大紀在劫難逃。乾隆五十三年秋九月十四,羈押在順天府的柴大紀被提刑官押赴柴市斬決。這日本來好好的晴日,突然濃云密布雷電交加豪雨如注。非時風(fēng)雨大作,自然有些街談巷議,說柴某臨刑之際仰首望天,號呼稱冤“庸帥(常青)無罪,畏戰(zhàn)茍活失城失地者無罪,惟我柴某死守孤城罪不容誅!好公道的天!”劊子手也流淚,說道:“柴爺,我只能把活做得利索點——誰叫你做官朝中無人,又沒有個好爹呢?”后人有議及此事,以為福康安諸般軍務(wù)百無一失,收復(fù)臺灣完全金甌厥功甚偉。若論胸襟度量,比之乃父傅恒相去就遠了。但此事若如乾隆皇帝清明在躬,不肯糊涂殺人,如何有這種顛倒是非之舉?

  當下?蛋卜馔踉t旨發(fā)到,三軍將士踴躍歡騰,自海蘭察以下,賀老六、王吉保及待衛(wèi)戈什哈無不彈冠相慶。全軍放假三天、牛酒犒勞都安排在福州城郊,全城煙花火炮爆仗連放三日,縉紳耆老盈門恭賀,總督衙門設(shè)八十桌滿漢全席,與筵人員全都是流水出入,六十歲以上老人不但“恭與榮典”,還另外賞有酒、肉、香燭之類,俱各樂得歡天喜地。只苦了李侍堯,忙得人仰馬翻,招呼了里邊應(yīng)酬外邊,吃過了喜酒再吃賀酒,跑過了城里又到城外……他自己也是古稀老人了,一場忙碌下來競累倒了。福康安在郊外大營也是各營串忙,安排水陸師駐扎營地防務(wù),又送廣東廣西湖湘川各地抽調(diào)來的軍士回營,頒賜獎銀撫慰傷號,弄得暈頭轉(zhuǎn)向。聽得李侍堯病臥,心里更是張忙,委了海蘭察提調(diào)營務(wù),自帶了劉保琪馬祥祖一千人趕往總督衙門探病。早有戈什哈在儀門外,直接引他們到西花廳來見李侍堯。卻見李侍堯身上裹著一床夾被,坐在安樂椅上正在吃藥。

  “你唬了我一跳!”?蛋惨贿M門便笑道,“我以為還不知怎么不得了呢!看來不相干的。”

  李侍堯放下藥碗,笑了笑,意思還要起身相迎,?蛋矒屢徊缴先ビ址鏊,說道:“我封了這么個王,名分上是高了,心里拿你作朋友看,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嘛!你跟著阿瑪打黑查山那辰光,我還在保姆懷里呢!我心里看你是我的老叔叔呢!”李侍堯看了看跟?蛋驳娜,一笑說道:“原來是你們,返談店里的老人兒。都是好相識了,請隨意坐,坐嘛!”?蛋驳溃“戈什哈們都出去。保琪、同濟、祥祖坐!”三人這才微笑著坐了。李侍堯搖頭道:“我確實有病,也真的太累了——比打仗累啊……”他輕輕咳嗽幾聲,又自失地一笑。

  ?蛋矝]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安慰道:“不妨的,也就這一陣子,過去就完了,你比我阿瑪身子骨硬朗,好好將息就成。我在條陳里說的幾件大事,單臺灣府里辦不來的。可惜朝廷不許我在福州,不然我們一同做起來看!”說著一嘆,又詫異道,“你好像還有什么話?保琪他們也不是外人,若不方便,請他們回避,你暢開來談?wù)劇?rdquo;

  “沒有什么不方便的。”李侍堯道,“你在臺灣,我們幾個天天一處吃大鍋飯辦事,什么話不說?有病是真的,想說說話也是真的。單是身上累也還罷了,從骨頭縫里累到心里,那滋味就難說了。”

  ?蛋睬魄七@個,看看那個,心中越發(fā)驚異不定,見幾個人都若有所思含笑不語,恍然說道:“啊……我明白了!原來你們幾個約好了的要誑我說話!”這幾個人都是幾經(jīng)人世滄桑,電光石火中翻過筋斗來的人,都深沉得波瀾不驚,只是微笑。劉保琪道:“制臺沒有約我們,可制臺要說什么,我們心里有數(shù)。他大約要勸四爺激流勇退,他自己也要激流勇退的吧。”

  “我已經(jīng)奉到廷諭。”李侍堯道,“要調(diào)到兵部任尚書,兼任理藩院掌院大學(xué)士。”說完又補了一句,“圣旨還沒下,軍機處和毓慶宮都是這個意思,也就是下個月的事兒罷。”

  ?蛋膊唤e愕,瞠目結(jié)舌說道:“如今這里百廢待興事積如山,不會的吧?誰來接印?”

  “大約是海寧。”李侍堯無所謂地說道。

  “海寧?”

  李侍堯篤定地點點頭。

  “不成!”?蛋矑咭曇谎刍◤d,“他敗壞福建吏治,發(fā)了財一走了之,我還要彈劾他呢!也好,我就在這里,等著他來!”還想說什么,目光一閃,收住了。又緩緩道:“又要下什么雨,吹什么風(fēng)的,大剛放晴,老鱉就要反潭么!”劉保琪接著他的話音說道:“學(xué)生沒住過返談店,他們兩個住過,”他用手指指惠同濟笑道,“當初賈士芳推過格,返談店還有五貴登科一場盛事,這倒不假。他們五人——曹錫寶氣死,方令誠氣瘋,吳省欽連連升官,一個老鱉反潭,人人俱不得安。”馬祥祖卻道:“他們拉你同去看望錢灃,幸虧你犯了瘧疾,就這樣,你在貴陽三元宮一囚半年,你還指望著人來救你,你沒有倒栽蔥就是好的!”

  ?蛋猜犓麄冋f笑起初懵懂,他畢竟天分極高的人,倏地靈機一動已經(jīng)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老人就是與和坤作對的人!招降納叛的一伙湊集在福建,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業(yè)——這如何不招那些權(quán)傾朝野勢傾天下的人疾忌。∫粫r間想到他晉封為有清自三藩之后頭一位功勛王爺,但覺腳下虛空得如萬丈深淵,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竟一時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語說道:“我辭了三次的,萬歲爺知道我的心……”

  “想和四爺說的就是這件事。”李侍堯見劉保琪掏煙,自己也掏出煙斗,燃著了,慢吞吞說道,“我到北京其實就是榮養(yǎng)了,其實早年雄心壯志,這會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兒。四爺,你如今封王,已經(jīng)是特出恩典——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經(jīng)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著您的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無論兩廣、川、湖、湘調(diào)來的,還都是您帶過的兵……清軍官場敗壞,其實營務(wù)廢弛軍紀也敗壞,別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獨您的兵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王爺,恕我直言,若是別的將軍,十個有十個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賞之功硬賞你一個王爵,如此風(fēng)標崖岸,誰能承受得?”

  這是透徹入骨的警醒語了,?蛋苍缫崖牭蒙硇囊魂囮嚢l(fā)寒,他的心隨著李侍堯說話馳得更遠,想到傅門三世榮貴、忠誠報國軍法治府;想到颙琰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yǎng)“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父親冥壽,來赴筵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fēng)貴盛場面……他一陣膽怯,又一陣背若芒刺,冷汗已浸了出來。早年乾隆與母親的事他多年來也多少聽得一點宮里含糊謠傳,這種事為子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這念頭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準而且看得遠!思量著,深長嘆息一聲:“我一生恥于人言倚賴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劍立功名于當今,垂竹帛于后世。其實父親一直在庇佑著我,皇上一直在呵護著我,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辦法。”

  四個人都注目著?蛋膊谎哉Z。

  “我要上表請旨,”?蛋材樕惓In白,聲音也微微有點顫抖,“父喪未除,我就去山東剿賊,沒有為父守靈,有虧人子之道。歸還兵權(quán),解散府兵,舉家為老公爺守喪三年,然后我去奉天養(yǎng)病。我的王爵與開國諸東來之王有別,是守成有功封的。因此從我兒子開始要遞降,直到平常庶人為止。多年征戰(zhàn),我的腰部受損,也有了痰喘的病,也該退下去休養(yǎng)了……”他不勝其力地又咳嗽了兩聲,才止定喘息。

  幾個人原都是怕?蛋仓M不知退,驕縱傲上招來奇禍,沒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癟了,癟得頹唐無氣,都覺得有點意外,正面面相覷,?蛋灿值溃“其實你們這些活我心里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頭只要我打勝仗,每戰(zhàn)必捷,朝廷用得著我就無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氣凌人些只怕那些烏龜王八還怕些……唉,錯了,從頭到尾都不對頭啊……”

  “王爺,沒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濟說道,“但我還是覺得你彎子轉(zhuǎn)得太急。你一輩子都頤指氣使豪氣干云的,就有這想頭也要慢慢來。你并無危險也沒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爺還是福四爺嘛!”李侍堯笑道:“小惠說的是,是歷練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變得太快。”

  ?蛋泊丝谈心钏娜擞亚檎媸倾懶目坦牵瑦澣灰恍φf道:“我都依諸位了,這么說還有事可干。海寧我不能讓他再來壞臺灣,要上折阻他來閩。皋陶也不要急著回北京,把我折子里說的幾件大事辦好再說!”他仰起身來:“湖廣不是又有天地會鬧事么?我去坐鎮(zhèn)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見見十五爺推誠談心,一步步退下來。”接著,扳著指頭數(shù)述臺灣風(fēng)土人情,何處可以植茶樹,哪里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場,此方適宜建作坊……一直說到晚飯后又秉燭夜談,也不騎馬,競打轎回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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