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回 皇帝偕子深夜密議 師生結伴探視罪臣

  允禮卻從容地走了下來,向著尹泰一拱手說:“恭喜尹老相國,范夫人;恭喜繼善公和張夫人。”他突然發(fā)覺,這四個人還都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里,便笑著問:“怎么?你們都不肯接旨奉詔嗎?”

  尹泰這才突然明白過來,說了聲:“老臣敬謝皇上圣恩!”

  連他都奉詔謝恩了,范氏夫人還敢再說什么呢?她心里就是再不痛快,也只好乖乖地叩頭謝恩了。

  允禮笑著說:“我今天還帶著御賜的美酒,要在這里為尹老相國賀壽,也為繼善母子賀喜的呀!”

  此時此刻,高踞澹寧居的雍正那里,卻是另一番情景。雍正聽了弘歷帶回來的“閑話”,正在發(fā)著火。他立即下令,把弘時、弘晝兄弟也叫了來,爺仨個支開了太監(jiān),甚至也支開了喬引娣,正在里間小聲地議論著,商量著。依著弘時的意思,就想干脆把方老先生和孫嘉淦也叫來,要說,就痛痛快快地說個清楚明白,可卻被弘歷攔住了:“三哥,不是我要駁你,這些事全都是宮闈秘事啊。明知它們全是假的,也應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可以在遇著機會時,話套著話地問一下,千萬不能叨登。我看孫嘉淦那里根本用不著去問,他只要知道了,定會立刻上本密奏給皇上的。”

  弘晝是讓人從被窩里拉出來的,至今還沒有真正醒過來。他揉著惺忪睡眼說:“我看,還是四哥說得對,別讓更多的人知道是最好不過了。這不過是幾句閑話,咱們先就自驚自怪起來,干嘛呢?家丑不可外揚嘛!”

  弘時覺得五弟這話說得極不得體,可是,他只在一旁偷偷地笑,卻并不作聲。因為他知道,皇上的性子素來是威壓百僚的。弘晝這樣說,一定會受到父皇的申斥。哪知,雍正雖然性子急暴,卻獨獨對這個小兒子寬容大量。他瞪了一眼弘晝說:“你別胡說八道,朕有什么‘家丑’不可對人言?這明明是有人在造謠生事嘛!原來還只在北京城里傳,現在都傳到民間老百姓哪里去了。捉住制造謠言的人,朕一定要處之以極刑!”

  弘歷還在沉思著,弘時卻搶先說:“阿瑪說得極是。這不是無根之謠,有些宮闈之內的事,外人是捏造不出來的;噬献巫吻笾危鄢隽艘簧聿,有人卻在外頭散布謠言,真是心懷叵測。也真讓人發(fā)指!”

  弘晝看不上三哥這一套矯情,他立刻反駁說:“三哥這話和沒說一樣。咱們都是阿瑪的兒子,這‘痛恨’二字,還用得著你來說?現在不是說恨不恨的事,而是要說怎么辦才好。兒子覺得,像太后薨逝這件事,除了內宮的太監(jiān),別人是萬萬傳不出去的。”

  雍正贊許地點點頭,向外頭叫了一聲:“高無庸!”

  高無庸其實就在殿門口守著哪!今兒個三更半夜的,皇上爺兒仨在里頭密言議事,大讓人覺得意外了。他心里翻來覆去地想啊,想啊,可就是想不出來原因。猛然聽得皇上叫他,嚇得他渾身打了個機靈,連滾帶爬地就走進來跪下了:“皇上,奴才在這兒侍候著哪!”

  雍正板著臉,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想了想,還是先穩(wěn)住事態(tài)的好,于是便說:“你雖然不是六宮都太監(jiān),但你每天都在朕的身邊,其實比都太監(jiān)還重要。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差使嗎?”

  高無庸連忙叩頭說:“奴才知道,這都是主子的抬舉……”

  雍正一擺手止住了他:“朕在這里辦事見人,你是能夠聽到些只言片語的,怎么就傳到了外邊?”

  高無庸一聽這話可嚇壞了。他急忙叩著頭說:“萬歲爺,奴才是兩代主子使出來的人,是懂得宮中規(guī)矩的,怎敢在外邊嚼舌頭?有時一些外官進京來,他們希圖讓奴才早一點替他們傳話,給過奴才一點兒紅包,這事是有的?蓜e的什么,就是打死了奴才,奴才也是不敢干哪!奴才既沒有那個心,更沒有那個膽……就連在這里侍候的人,奴才也敢說。他們都懂得規(guī)矩……”

  雍正冷笑一聲打斷了他問:“規(guī)矩?你們還知道規(guī)矩?甘肅布政使調往湖南的事,他本人怎么先知道了?”

  高無庸越發(fā)恐慌,他叩著頭,苦著臉說:“主子圣明,那件事已經發(fā)落過了。是秦可兒傳出去的,已經把他發(fā)到打牲烏喇去了……這不關奴才的事呀……”

  雍正見他竟然嚇成這樣,也不禁一笑說:“近來宮禁不嚴,門戶不緊,有些不該說出去的事傳到了外邊。朕知道這不是你干的,但你也有責任!”

  “是是是……”高無庸頭上的汗珠直往下掉,“奴才明早起來,就召集大家來訓話,誰再敢犯舌頭,就抽一頓蔑條攆出去!”

  “哼,你說得倒輕松!哪個敢泄露官闈秘事,朕是要殺了他的!”雍正氣得牙關緊咬,一字一板地說,“最近幾天,朕就要讓你們看個樣子。滾出去!”

  看著高無庸出去了,弘歷才說:“阿瑪,太監(jiān)們串茶館時吹牛犯舌頭是絕對會有的,但此事遠播到云南、貴州民間,其撲朔迷離,簡直不可思議!所以兒臣以為,這雖不值得大驚小怪,可也要再看一看苗頭。寧可縝密一點,千萬別出疏漏。萬歲能夠包容天下,似乎也不該為這些閑話徒增煩惱。”

  雍正怎能聽不出來弘歷的話中之意?他無非是勸說皇上,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但雍正自己心里,卻越是咀嚼,就越是苦不堪言。文官武將之中有人結黨,黨援之中又有人傳謠,這些都好辦,叫進來訓斥一番也就是了。再不然,還可以捉起他們來,或下獄,或流放,或殺頭,想怎么辦還不都得聽皇上隨意處置嗎?可現在是老百姓們在傳播謠言,你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更可怕的是,有的地方已興起了白蓮教,而且屢禁不止;有的地方更有人扯旗放炮,嘯眾聚反。就連各地各行業(yè)中,也都建立了幫會,各有各的勢力,也各有各的途徑,朝廷既沒有法子阻攔,更沒有辦法控制。突然,他轉向弘歷問道:“哎,上次朕聽你回來說,李衛(wèi)向你薦了一個人,叫什么吳瞎子的,他來了沒有?”

  弘歷躬身回答道:“稟阿瑪,此人已經來到了兒臣的府邸。他每天負責教習兒臣練武,萬歲可要見見他?”

  弘時一聽這話,猛然一驚。他早就知道這事了,正想著湊個好機會參弘歷一本,說他“私蓄武士”?伤珱]有想到,雍正也知道了這事,而且明明還是在支持弘歷。唉,他怎么處處得意哪!

  雍正沉思著說:“朕暫時還不想見他,還是讓他住在你那里好了。這些人,無論黑白兩道,全都能趟得開,在民間更是消息靈通,有的還掌握著一些幫會勢力,你要好好地用他們!要施之以恩,結之以義,曉之以理,加之以威。他們只要肯出面說話,就比朝廷容易得多,也方便得多。你先從兵部里下個折子,也可讓他有個明白的身份。朕暫不見他,以后看情形再說。像最近到處風傳的謠言,江湖上有什么動靜,都讓他多加注意,多加留心。”

  “是,兒臣明白。”

  雍正繼續(xù)說道:“你們都不要小看了這件事。謠言,小則能夠傷人,大則可以禍國,這是不能輕易放過的。弘歷管著兵、戶兩部,還能留心政務,顧全大局,讓朕很是高興;弘時你管的就是政務,更要時時注意,但有風聞就要立刻報朕知道;弘晝的身子骨不好,朕從來不想給你壓重擔子,只讓你管著太常寺、太仆寺,鑾儀衛(wèi)和太醫(yī)院。你不要覺得是朕不看重你,也不要覺得朕這是在讓你養(yǎng)老。你怎么可以在府中胡鬧呢?你們兄弟三人的秉性才德都各有所長,你們要各盡其長來幫助你們的老阿瑪,把天下治理得更好。不要只想朕信這個了,向那個了,說到底,朕身邊不就只有你們三兄弟嗎?你們三個是一體的,要和睦共處才能成事。俗話說,沒有內鬼,就招不來外祟,這話你們懂嗎?”

  三人一齊叩頭:“阿瑪的話,兒臣們都聽懂了。”

  弘晝搔搔頭說:“兒子謹遵阿瑪圣諭。兒子那里表面上看,似乎是有點百無禁忌。其實這樣倒好,來見兒子的人就覺得隨便了。兒子什么人都可以見,什么話也都可以聽。像楊名時,孫嘉淦這樣的正臣,還有些官場不得意的,宮里的太監(jiān)什么的,兒子全都能和他們說到一塊兒。往后,兒子一定多替阿瑪操點兒心。有了大樹才能乘涼嘛,連這都不曉得,兒子還能算人嗎?”

  弘時卻一臉鄭重地說:“阿瑪,兒臣以為,圣祖駕崩,皇權交接的那些謠言,一定是隆科多這個老匹夫造了出去的。兒臣敢斷定,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他現在雖然圈禁了,但他也跑不了責任!殺了他,以震攝那些不法之徒,也是一個辦法嘛。”

  一向視朝政為兒戲的弘晝卻突然說:“三哥這話說得不對!我倒覺得,隆科多這人是死不得的;噬侠^位繼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啊,是阿其那他們胡說八道才攪亂了朝局的。你現在把隆科多一殺,這事情豈不是死無對證了嗎?讓他活著,說不定什么時候還能用得著他,就讓他為后世的人臣當個見證,不也很好嗎?”

  弘歷馬上接口說:“嗯,五弟這話說得對,也足見你的聰明。不是你今天提了個醒兒,我?guī)缀跬浟恕6宀∥r,我曾去探望過,順便也看了一下隆科多那里。還沒走到禁所呢,就被一陣臭氣熏得瞪不開眼了。看守的兵士們悄悄地告訴我說,隆科多大小便全都不能出屋,這么熱的天,他非過了病氣不可!三哥,你得趕快換掉那一幫看守,隆科多的罪不管怎樣大,他先前還是有功的嘛。”

  雍正聽著弘歷的這些話,已經敏感地覺得不對了,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對,他一時也想不清楚。甚至對自己的這幾個兒子,他也有很多心底的話不能全說出來。弘時見情景不大妙,便故意地笑著說:“弘歷,你操的閑心是不是太多了些?父皇料理事情,常常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多么難辦的事,到他老人家手里,不全是歡歡喜喜地結束了嗎?就像尹繼善,現在他們家里不知道多么熱鬧呢?”

  弘時也真是會找空子,就這么輕輕的一句話,把正在沉思的雍正逗笑了。他看著殿里的大鐘說:“時辰不早了,你們也都跪安吧。”

  六月初八,是太后的冥壽正日子。一大早,雍正就從暢春園回到了大內,在康熙和太后的拜殿里行了禮,又接見了所有今天為太后做冥壽的子侄輩們。最后,他見到了朱軾說:“朱師傅,你今天就不要回家去了。你是先朝老臣,就在這里為太后祈福吧。”

  朱軾連忙跪下謝恩說:“皇上,臣還記著當年的事情呢。早先臣在戶部時,因為黃河決口,臣獲罪于圣祖,被罰俸三年。先太后對圣祖說:‘朱老師清貧如洗,來了客人連茶葉都供不起,罰俸三年可叫他怎么過日子呀?國家制度不能廢,可我要用自己的體己賞他的’。老太后一下子就賞了臣三百兩黃金!”說著時,他已是涕淚交流了。

  雍正聽著朱軾的話;又想著故去的母親,心里頭萬分的悲痛。他突然想起弘歷昨晚上說的話,便看著朱軾說:“朱師傅,你剛才說的話,足見你的忠誠。朕現在想去瞧瞧隆科多,你能陪朕走一趟嗎?”

  朱軾不知皇上想干什么,但他卻問也不問他說:“臣理當隨駕。”

  二人只帶了幾名侍衛(wèi),便走出宮門,來到了隆科多的府邸。這里曾有過昔日的輝煌,但自從隆科多被圈禁,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守門的軍士們哪能想到皇上會到這地方來哪!看見皇上走過來,一個個嚇得伏地叩頭,不知說什么才好了。雍正讓一個在這里當差的筆帖式帶路,來到了隆科多原來住的院子里。那筆帖式卻說:“皇上,隆科多不在這里,他在后院呢?請主子這邊走。”

  雍正詫異地問:“什么,什么?他不住在正院,那么是誰住在這里?你們又是哪個衙門的?”

  “回皇上,奴才是內務府的,只能管到這個院子。隆科多住的地方歸大仆寺管;門上卻是慎刑司管的。一共三個衙門,共同管理著隆科多。慎刑司的人說,隆科多是犯了罪的人,怎么還能讓他住得舒服,所以就讓他住到馬廄里去了。”

  “誰是這里的總頭兒?”

  “回萬歲,總頭兒是太仆寺的監(jiān)押司官王義。他今天不在這兒,就是平常日子,也只是來看看就走的。”

  雍正不再問話,卻和朱軾一前一后來到了后院馬廄。一進院子,他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兒。雍正立刻用手帕捂住了鼻子,跟著那筆帖式來到馬廄跟前。向里面瞧時,見這里只有兩個馬槽那么寬,四周圍著鐵柵欄。屋子里,有一張矮桌,上面放著瓦罐、一只大碗還有一雙筷子,旁邊還有一個沾滿了污垢的小杌子?坷锩妫幸粡埿±K床和一個大尿罐,屋子里的臭氣,大概就是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雍正走近前來看時,只見隆科多臉沖里面躺著,也不知他是睡著還是醒著。雍正叫了一道:“隆科多。”

  沒有應聲。

  守護的人大聲喊道:“隆科多!你聾了嗎?皇上來了,快起來見駕!”

  隆科多身上猛地一顫,手撐著地坐了起來。他一眼就瞧見皇上和朱軾正站在柵外在看著他,也一下子就驚住了!雍正看出,他的眼光是呆滯的,頭發(fā)和胡須亂得像是一堆荒草。過了好大一會,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奔了過去,伏在柵欄上嚎叫著:“主子啊,老奴才終于看到您了……”他那驚恐的目光從此便一刻不停地、死死地盯著皇上,好像只要一眨眼,這位能夠決定人們生死榮辱的皇上,就會從自己的面前消失一樣。

  雍正面對隆科多,真是千種情結一齊襲上身來,曾幾何時,隆科多還被皇上叫做“舅舅”,跺跺腳就使九城亂動的人物,如今竟然成了這個樣子。剎時間,恨、惜、憐、悲、痛,一齊涌上雍正心頭。他不敢正視隆科多那噴著火一樣的目光,也厭惡這里那股臭氣,便吩咐一聲:“給他去掉刑具、打開門,帶他到那邊大檜樹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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