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振皇威仰仗老太后 除奸宦還需小侍女

  第二天五更時分,康熙醒來時,蘇麻喇姑和孫氏早給他料理好了衣裳,又有敬事房的人來請圣駕,肩輿也已備好。康熙匆匆忙忙地用青鹽水漱了漱口,胡亂吃了兩口點心。便命起駕乾清門。打從順治帝在位的時候,便立下規(guī)矩,皇帝必須每日召見大臣,順治自己也是身體力行的。諸皇子每日四更便要起身,親送父皇御朝,然后各歸書房,所以早起已是康熙自幼養(yǎng)成的習慣了。

  一夜沒有睡好,康熙的精神有點萎頓。但起床后照例在庭院中打了幾圈"布庫"。滿族人把打拳習武叫做布庫。出了一身汗,睡意早跑得干干凈凈。此刻,他坐在肩輿里,迎著撲面吹來的晨風,清涼涼的,覺著心情安靜了許多。

  待到乾清門,正是寅時二刻。他見以杰書為班首,下面一溜兒跪著鰲拜、遏必隆和蘇克薩哈。資政大臣索額圖懷中抱著一疊文書躬身立在三位輔政大臣身后。兩排御前侍衛(wèi),穿著鮮明的補服,腰懸寶刀,鵠立丹樨之下。康熙用眼掃了一下,見魏東亭垂首站在末尾,只不見了倭赫等四人,心下不禁又是一陣火起,竟不等人攙扶,霍地躍了下來,甩手進殿便居中坐下。接著蘇克薩哈挑起簾子,杰書、鰲拜、遏必隆和索額圖魚貫而入,一字兒跪下。

  奏章的節(jié)略照例由索額圖稟報。索額圖一邊讀,一邊講給康熙聽,足足用了一個時辰。

  康熙一邊聽著,一邊玩著案上一柄青玉如意,盤算著如何開口問倭赫的事。他瞟了一眼下邊,見蘇克薩哈悶聲不響地伏在地上,遏必隆不住用眼偷看鰲拜。鰲拜早就聽得不耐煩,仰起臉來截斷索額圖的話:“你只管讀,誰讓你講了?皇上難道不及你?”

  索額圖忙賠笑道:“回中堂話,這是太皇太后原定的懿旨。怕皇上聽不明白,特意讓我講一講。”鰲拜不等他說完便說:“這些奏章,廷寄早已發(fā)出,何必羅嗦那么多!”

  康熙見索額圖臉上有些下來,岔開話頭問道:“索額圖,你父親的病怎樣了?”

  聽見皇帝問他父親的病情,索額圖忙跪下磕頭回道:“托主子洪福,今早看來痰喘好了些。”

  “嗯,回去替朕問候他。”

  “謝主子恩。”索額圖忙叩頭回奏。

  鰲拜見康熙沒有話說,便說:“皇上如無圣諭,容奴才等告退。”說罷便欲起身。

  康熙將如意輕輕放下,說道:“忙什么,朕還有話要問───這倭赫,西住他們一向在朕跟前當差,朕看還不錯,為了什么事昨日輔政派人將他們拿了?要怎樣處置他,朕倒想聽聽。”

  按照祖制,未親政的皇帝處置政務,是全權(quán)委托輔政大臣的,每日會奏其實都是官樣文章,聽一聽就罷,F(xiàn)在康熙卻要查詢這件事,遏必隆覺得有些意外,先是一怔,叩頭答道:“啟奏皇上,倭赫、西住、折克圖、覺羅賽爾弼擅騎御馬,在御苑里使用御用弓箭射鹿,大不敬!昨日臣等會議,已將其四人革職拿問,F(xiàn)在內(nèi)務府拘押待勘。至于作何處分───"他思量一下接著說:“輔政尚未議定,待臣等會商后再奏萬歲。”

  鰲拜對遏必隆的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但遏必隆一向與自己委蛇相屈,也不好怎樣。想了一陣,他終覺憋氣,于是抬起頭來冷冷說道:“皇上尚在幼沖,此等政事當照先帝遺制,由臣等裁定施行!”

  話音未落,康熙突然問了一句:“難道朕連問都問不得?”

  一句話問得幾位大臣個個倒噎氣,只好俯首不語,鰲拜心想:“這次若不堵回去,以后他事事都要問,那還輔什么政?”良久,他緩緩說道:“照祖訓,皇上尚未親政,是不能問的。不過此次事關(guān)宮掖,不妨破例。”

  這是說"下不為例",康熙當然聽出來了,他按捺了一下心里的火,冷笑道:“那好,接著方才的話講,這倭赫該是個什么罪名?”

  “紫禁城中擅騎御馬,“鰲拜咬了咬牙,抬頭說道:“乃是欺君之罪,應該棄市;乃父飛揚古縱子不法,口出怨語,咆哮公堂,應一并棄市!”

  “棄市"就是處死?滴醪唤麌樢惶“倭赫四人是先帝隨行侍衛(wèi),飛揚古乃內(nèi)廷大臣,素來謹慎,并無過錯,僅僅因為騎了御馬就辦死罪,太過了吧!朕以為廷杖也就夠了。”

  “晚了!”鰲拜冷笑一聲回奏道:“皇上,國典不可因私而廢,古有明訓!飛揚古和倭赫四人已于昨日下午行刑了!”

  一語出口,驚動了遏必隆和蘇克薩哈,他們相互看了一眼,臉色變得十分蒼白。蘇克薩哈叩頭奏道:“殺倭赫之事,臣等并未議定,此乃鰲中堂擅自決定,擅誅天子近臣,求皇上問罪!”

  鰲拜格格笑了一聲說道:“蘇中堂,倭赫擅騎御馬,你不是也罵他是'該死的奴才\'嗎?怎么真死了,你反倒心疼他呢?”

  蘇克薩哈頓時語塞,正想著如何對答,卻見太皇太后面色陰沉,扶著蘇麻喇姑跨進殿來,遏必隆知道這老太婆精明強干,頓時氣餒,伏在地下大氣兒也不敢出。鰲拜心里"咯噔"一下,旋即鎮(zhèn)定下來暗道:“她已不是當年,現(xiàn)在沒有多爾袞給她撐腰了!”不過,他盡管這么想,口里卻一聲也不敢言語。

  半響,才聽到太皇太后平靜地說道:“我也老不中用了,這幾年只想著享福,能瞧著有個太平日子,大家平安,就能合著眼去見太祖太宗了。你們幾個輔政,我原瞧著也好,心里挺踏實的。”大家正詫異她怎么說這些,忽聽她音調(diào)一變,提高了嗓子說道:“誰知滿不是那么回事!你們以為我殺不了你們么?”接著一掌“啪”地一聲擊在龍案上。聲調(diào)如此激憤,連康熙也嚇得一顫。素日看她只是一個慈祥的祖母,杰書屢次說諸親王、貝勒、貝子都怕她,自己還不信,今日見著這顏色,才算開了眼界。

  三位輔政連連叩頭,蘇克薩哈,顫聲奏道:“奴才……”

  “沒你的事!”太皇太后來等他說完便冷冷截。“我倒想知道,遏必隆和鰲拜,是誰撐你們的腰,竟敢如此大膽作耗,擅自到大內(nèi)拿人,不奏而斬,這倒也是我朝開國以來第件奇聞!”見太皇太后如此咄咄逼人,三大臣仍來個伏地不答。遏必隆總覺得自己再不說話氣氛便緩和不了,便輕咳一聲說道:“太皇太后千歲!臣等并未徑到大內(nèi)拿人,是都太監(jiān)吳良輔傳他們出來,在午門外拿下的。”索額圖乘機也勸解說:“皇上、太皇太后息怒!千萬別氣壞了金尊玉貴之體!”說著暗遞眼色示意康熙收場。只蘇克薩哈在旁不作一聲。

  康熙沒有留神索額圖的眼神,太皇太后卻一眼瞧見,遂站起身來拉起康熙的手冷笑一聲道:“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還說這些個有什么用!皇帝在你們眼里,不過是一個無知頑童罷了,今日倒是我老婆子多事了!我們算什么'金尊玉貴\'!列位輔政氣著了,才值得多呢!”說罷拉著康熙拂袖而去,青玉如意被帶掉在地下跌得粉碎!

  康熙等人一走,殿堂里一片死寂,人人臉色灰白,惟鰲拜滿不在乎地站起來,笑著說:“別跪了,退朝了,咱們回去罷!明兒個我再到蘇克薩哈大人家領(lǐng)罪!”

  祖孫二人離了乾清門,太皇太后吩咐隨從道:“皇帝先回養(yǎng)心殿,曼姐兒好生侍候著。”又對康熙吩咐說:“今兒后響派人叫索額圖到慈寧宮來。”說罷自乘鑾輿去了。魏東亭等一干校尉緊緊隨在康熙后邊。孫氏和蘇麻喇姑早在永巷口等候了,見到康熙,便趕緊迎了上去。抬乘輿的幾個小黃門這時才趕了上來,蘇麻喇姑招呼一聲:“不用了!”他們才停住腳步。

  康熙也不理眾人,只大踏步朝前走。方到月華門,早見吳良輔帶著幾個太監(jiān)興沖沖地抬著一架八寶玻璃屏風迎面過來。見了康熙,忙一溜兒齊整地站好。

  吳良輔進前一步,單腿著地打了個千說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了!”說罷滿面笑容地抬起頭來。

  看吳良輔一臉得意之色,康熙心里更氣,背著手一聲不吭,兩只眼狠狠地盯著吳良輔。吳良輔本來是笑著的,見康熙臉色陰沉,也不叫他起來,扎下的千兒再也不敢抬起,只是惶惑不安地躲避著康熙的目光。

  康熙且不發(fā)落吳良輔,回身對蘇麻喇姑說道:“才打春,身子就這般燥,這兒的風倒涼快,叫人搬張椅子來,朕在這里坐坐。”不等蘇麻喇姑說話,幾個小黃門早飛跑到后頭去,掇了張雕花黃楊木椅來。康熙坐了,慢慢地問吳良輔道:“這八寶玻璃屏風要送到哪兒去?”

  康熙開了口,吳良輔松了一口氣,回道:“鰲中堂上次入宮覲見,太皇太后將這屏風賜給了他。”

  康熙卻想不起這檔子事,想了想又問:“那么上次你怎么沒有拿去呢?”

  “回萬歲的話,當時鰲中堂辭了。”

  “噢,這就奇了,既然他辭了,你怎么又要送去?”康熙雙眼盯住他問道。

  吳良輔本來就不夠聰明,是個"二五眼",也沒聽出康熙話中的意思,磕了個頭回道:“鰲中堂今個托人捎信來問過。奴才也想向鰲中堂盡點孝意。奴才想,索尼老大人病了,外頭大事全仗著鰲中堂───"

  “混帳!”康熙頓時大怒,厲聲道:“所以你就大膽偷盜屏風出宮去巴結(jié)他?我問你,倭赫是誰抓起來的?”

  聽到康熙問到這個,吳良輔知道事態(tài)嚴重,心想今兒個若不抬出鰲拜這尊老彌勒佛壓一壓這個小菩薩,怕要吃大苦頭的了。于是硬著頭皮詐著膽子答道:“這不干奴才的事。奴才是奉上命差遣帶人拿倭赫的,鰲中堂總攬紫禁城防務,自當有權(quán)懲處六宮不法之徒,這事怎么能牽連到奴才呢?”說完也不磕頭,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康熙。

  吳良輔如此傲慢無禮,康熙氣惱了。他回頭問蘇麻喇姑:“你說這事牽連不牽連到奴才?”

  蘇麻喇姑答道:“別的不講,沖著這奴才這份傲氣,就罪不容誅!不過,他現(xiàn)在是鰲拜中堂的干兒子,皇上不妨給他存些體面,讓他幾分算了!”

  “對,罪不容誅!”康熙被這幾句不涼不熱的"求情話"激得越發(fā)按捺不住,一拍椅子站起來說道:“你們父子弄權(quán),拿了朕的心腹侍衛(wèi),還敢說'沒有牽連\'!傳旨,叫敬事房趙秉正來!”

  吳良輔平日狐假虎威,得罪的人多了,人人恨之入骨,今見萬歲爺發(fā)怒要辦他,都巴不得這一聲呢,一個小黃門飛也似地跑下去傳旨了。

  吳良輔見人去叫趙秉正,打心底起了一陣寒顫,心想:“莫不是今兒要開發(fā)我?”馬上,他頭上出了一陣冷汗,向前膝行幾步,哭喪著臉說:“奴才已知過了。萬歲爺,念奴才服侍先帝有年,饒過初次吧!”

  “初次?”蘇麻喇姑從旁冷冷回了一句:“上回萬歲爺叫你掌嘴,你掌了沒有?”

  吳良輔在地下碰著頭,忙說:“掌了掌了,不信你問小吳子!”

  “天下就你一個人聰明?”蘇麻喇姑冷冷說道:“我要不知底細,怎敢問你?小吳子雖說沒身份,上次可是奉旨辦差,你竟敢掌他的嘴!”

  聽了這話,康熙氣得渾身亂顫,大罵道:“好好!這奴才真是膽大妄為。趙秉正來了沒有?”

  趙秉正早來了,在旁冷眼瞧了一陣,覺得此事實在棘手,正沒個主張,忽聽康熙問他,忙雙膝跪下回道:“奴才趙秉正在!”

  康熙道:“你都看見了,這吳良輔該當何罪?”趙秉正這會兒卻犯了難,說輕了這主子不依,說重了那魔頭也不好惹,心里一急,倒憋出一個主意,叩頭答道:“應該廷杖!”

  這是個可輕可重的處置,倒正中康熙下懷,當時便說:“就按你說的辦,廷杖!你替朕重重地打!”

  趙秉正站起身來向外將手一擺,幾個掌刑太監(jiān)惡狠狠地走過來,拖了吳良輔便走?蹿w秉正愣在一旁不動,康熙厲聲道:“你還不去監(jiān)刑,站在這里做什么?”趙秉正忙又跪下說道:“請旨,廷杖多少?”康熙不耐煩地將頭一擺道:“只管打就是了,別再多嘴!”

  打到三十來下,那吳良輔已是皮開肉綻,實在受不了了,扯著嗓子嚎叫:“鰲中堂,我的爺呀!快來救我吧!要打死了!”

  康熙聽到吳良輔痛苦中叫饒,竟喊的是"鰲中堂",更是火冒三丈,對著外頭永巷口大聲叫道:“打,打!別說是你干老子,便是干爺也不濟事。”

  話音剛落,板聲已停了,人也不再叫了。趙秉正過來復旨說:“萬歲爺,那吳良輔已暈死過去了。”

  康熙回頭看了看蘇麻喇姑。蘇麻喇姑以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點了點頭,說道:“萬歲爺只管開發(fā)了他,像方才那些多余的話倒不必多說。”孫氏卻有點沉不住氣,上前說道:“阿彌陀佛!打得不行了,求你老爺子罷手了吧。”

  康熙笑著說道:“阿姆,你別管,有朕呢!”回頭吩咐:“打,接著打,打死這個臭玩藝兒!”

  趙秉正回到外頭,看吳良輔時,已悠悠地醒了過來。他看了一下左右的打手,走上前對吳良輔拱拱手,大聲說道:“吳公公,非是小人手下不留情,萬歲爺今兒個是要您的命,現(xiàn)下又沒有人能來救您。念你我多年交情,兄弟叫他們下手利索一點兒,包您少吃苦頭。您有什么話倒不妨對小人說說。”

  吳良輔知道大限已到,橫豎是死,閉著眼趴在地下點了點頭,斷斷續(xù)續(xù)說道:“轉(zhuǎn)告鰲……干爹……說我死……得冤……我是為他……”趙秉正不等他說完,一揮手,一個太監(jiān)舉起板子照腦后狠劈一板。吳良輔一聲怪叫,吐出一口鮮血,腿蹬了幾蹬,便嗚呼哀哉了。

  康熙這才覺得心中郁氣稍平,起身欲歸,忽然一個太監(jiān)走來啟奏:“鰲中堂遞牌子要見圣上。”

  “不見!”康熙冷冷那回了一聲,轉(zhuǎn)身吩咐魏東亭:“你還不以索府傳太皇太后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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