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回 整旗務(wù)王爺進京來 說議政允祿誡親王

  剛一開門,一股寒風就撲面吹了過來,激得李紱打了個寒戰(zhàn)。他剛剛從外地回到北京,身子還沒暖熱就遇上了這件大事,而且親眼看到了朝廷里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作為一個新上任的直隸總督,他感到了肩頭的責任,也為能不能辦好這次差使而充滿了憂慮。

  十六爺允祿來到廉親王府時,已是戌時過了。太監(jiān)頭子何柱兒迎出府門,一邊帶著小蘇拉太監(jiān)們行禮請安,一邊賠著笑臉說:“十六爺駕到了?里頭八爺和眾位王爺正在等著您哪!八爺說,今天定好了的要由十六爺主持議事,老爺子是定要來的,所以才叫奴才們在這里候著王爺?shù)鸟{。”

  允祿漫應了一聲說:“哦,都是自家兄弟,你們八爺也忒講究了。”

  何柱兒忙說:“十六爺難得進府,八爺說,這邊西花廳太小了點,恭請王爺?shù)綍坷锶プh事。”

  來到門口,何柱兒又一聲高喊:“莊王爺駕到!”正在房門前站著的大小太監(jiān)、侍衛(wèi)和階前各位王爺們帶來的親兵護衛(wèi)們,一齊跪倒磕頭。允禩聽見,也連忙從里邊出來,他的身后,還跟著九爺允禟。三兄弟揖讓著走進房里,只覺得這里春意融融,非常暖和。原來東西兩側(cè)的屏風,全是用空心磚砌成的,烘烘地散發(fā)著熱氣。經(jīng)心裝飾的書房里空而不曠、錯落有致。他贊了一聲:“八哥,你這里可真是又氣派,又舒服呀!”他朝四邊瞟了一眼,只見四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爺,個個都戴著東珠朝冠,穿著滾龍繡罩的四團龍褂,外套著江牙海水朝袍,一臉的肅穆,正襟危坐在屏風前,看著這位剛剛進來的十六王爺。

  允禩走上前來向大家說:“來來來,我為大家引見一下。這位,就是當今萬歲駕前的主事親王,我的十六弟。如今,怡親王允祥身子欠安,毅親王允禮雖然常常和大家見面,但他在古北口練兵,還沒有趕回來,F(xiàn)在京城里里外外,就全靠著我這十六弟了。”他略一停頓,又從左首最年輕的那位王爺依次引見說,“這位是睿親王都羅、東親王永信、果親王誠諾和簡親王勒布托。”四個親王也連忙站起身來,與允祿見禮。

  允祿卻沒有允禩那樣的熱情,他恬淡而又不失禮節(jié)地說:“都羅王爺是一進京就見過了的。其余三位,還是在康熙年間見過。但那時本王還是阿哥,格于國家體制,心里雖然親近,可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在一起說話。這次各位進京,要朝覲皇上,商議旗務(wù),還要在京城里逗留幾天呢;厝r,萬歲已下旨要我護送。你們在京城時,由我專職接待;以后到了盛京,你們可不能不盡盡地主之誼呀!”說完又左顧右盼地看著允禩這里的書畫,品評著這個人畫得好,那張字是贗品,他的話東拉西扯,讓人摸不著頭腦。

  允禩可不想和他閑聊天,便說:“好了,好了,我們快點書歸正傳吧。”他清了一下嗓子說,“這次圣上要整頓旗務(wù),是經(jīng)過反復思慮后才定下來的,一定要整頓出個名堂來。既不能傷了旗人的身份體面,又要自力更生,作養(yǎng)出開國之初旗人們的大勇大智的風范。上三旗的旗主,從康熙年間已收歸皇帝親自管轄,下五旗的整頓就要靠今天在座的各位了。諸位來京之前,已經(jīng)把各旗的參領(lǐng)、佐領(lǐng)、牛錄名單開列清楚,呈到了我這里。我大致上看了看,歸屬還算明白清爽。只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換旗、抬籍的不是少數(shù),一時怕也難歸原主。我們索性就以康熙六十年為限,重新統(tǒng)計。我這里有一式五份的冊子,請大家按照這上邊開的重新造冊,歸一統(tǒng)屬,然后在京就地會議,布達圣意。我算了一下,在京的旗人共有三萬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云、房山、昌平、順義、懷柔、延慶這幾個縣里,可以撥出旗田二百萬畝。旗人中,無論老幼,每人分四十畝旗田。從今年開始,五年內(nèi)不動旗人的月例銀子。五年后每年減少二成,以十年為期,旗人們要全部自食其力。我已經(jīng)請示過皇上,皇上答應說,只要旗人們能夠自立,可以永遠不交賦稅。實在是有難處的老弱孤寡殘疾病廢的旗人,經(jīng)本主奏明,還可照樣由國家養(yǎng)起來。”他說到這里,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你們只要細細地算一下賬就能明白,四十畝的出息,早就超過了現(xiàn)在旗人們的月例。大家要說服旗人們把眼光放得遠一些,要體諒圣主朝廷愛養(yǎng)滿洲的至誠。咱們關(guān)起門來說一句實在話,漢人們累死累活的,收那么一點糧食,得交多少稅?納多少捐?受多少層官吏的盤剝呀!就是漢人里頭的縉紳,朝廷也在幾個省里試行與百姓一體納糧。我們滿洲人的這個優(yōu)遇,還不是因為我們姓‘滿’,還不是老祖宗給我們掙來的功德?”允禩長篇大論,侃侃而談,從廟堂高遠,圣恩浩蕩說到旗下生滋日繁、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種種弊端。足足說了一頓飯的功夫,才把要說的話全都說完了。

  在一旁靜聽的允祿不禁暗想:好,講得多好啊,八哥真不愧是一把好手!只可惜,他和雍正之間生了嫌隙。早年間,假如不是那段兄弟鬩墻的孽緣,現(xiàn)在當個安生的攝政王,有什么不好的?就是把允祥、允禮加到一塊,也比不上他的這份才情。∷麙咭暳艘幌略谧耐鯛攤冋f:“我原來也想好了要說幾句的,可聽八哥已經(jīng)說得這么清楚,倒用不著我來說廢話了。宗旨你們都聽明白了,也就要按這個去辦。有什么細務(wù)上不清楚的,我們還可以在這里聊聊,我見到皇上時,也可以代奏。”

  四個王爺誰也不肯先說話,大家一直在沉默著。簡親王勒布托是這群王爺中年紀最大的,今年已是七十掛零了。他早年曾參加過爭戰(zhàn),也中過箭傷,至今左臂還有些發(fā)抖?吹酱蠹叶疾粡埧,他可有點忍不住了。只見他猛抽了一袋旱煙,捋著雪白的胡子說:“整頓旗務(wù)的事,我們沒有什么可說的,也應該說這是皇上的英明決策。鑲藍旗是我的旗下,如今看來,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別說北京,就是盛京那邊,雖說有上千披甲人,這么多年他們都沒打過仗,有人連馬都上不去了。讓他們辦差,就更是一個比一個的窩囊。一天到晚,就會養(yǎng)狗轉(zhuǎn)茶館,吹噓祖宗的那些功勞。月例銀子一到手,先下飯館去解饞,不到半個月就把錢化光了,然后就四處去打秋風借債,有人甚至賴賬吃喝。我每年的俸祿是三萬銀子,得拿出一半來打發(fā)這些狗才。要論起不爭氣來,他們真是讓人恨得牙都直癢癢?梢寝D(zhuǎn)念一想,他們的祖上又都對大清有功,你又能拿他們怎么辦呢?所以,去年整頓旗務(wù)的詔書一傳到我那里,我就頭一個贊成,一萬個的贊成!”他又點著一袋煙說,“可如今的情勢已經(jīng)不同于圣祖初年了,八王議政廢了這么多年,連哪個王爺還算旗主都說不清了。鑲黃、正黃和正白是皇上親統(tǒng)的上三旗。十六爺既然管著內(nèi)務(wù)府,自然是心中有數(shù)。可下五旗呢?每旗中五個參領(lǐng)二十個佐領(lǐng)和三百個牛錄到底是誰,今天在座的誰能明明白白他說出來?不把這事撕擄清楚,責任就不明,談?wù)D就是一句空話。比如,我的一個牛錄在蔡珽那里當副將,他的頂頭上司第三參領(lǐng)花善反而在他手下當馬弁!朝廷的制度和八旗的規(guī)矩頂著牛哪,你說他們是誰管著誰?就是叫我來管,我要訓話,是找這個牛錄還是找那個參領(lǐng)?”

  永信和誠諾更是同聲附和,他們七嘴八舌他說著自己旗里的情形。說現(xiàn)在不少人作了官,可他們的上司又淪落為沒有差使的閑散旗人,你想抓他們,根本就抓不著。一直沒有說話的睿親王都羅說:“如今有的包衣奴才都已經(jīng)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了,比如福建的方正明就是漢軍綠營里的?伤谋局髋d浲吒襁_現(xiàn)在還是他營里的哨長,兩個人根本不能見面。去年方正明去奉天見我,請求我給他抬籍。我說,我是個空筒子王爺,哪來的這么大的權(quán)力?我勸他花上幾千兩銀子送給本主瓦格達,讓他回家養(yǎng)老算了。”

  勒布托被大家的附和鬧得興奮異常,他指著都羅說:“睿親王原來是鑲黃旗的座主王爺,順治年間,老睿親王多爾袞壞了事,他們就一蹶不振了七十多年。鑲黃旗是康熙十二年統(tǒng)歸了圣祖爺親自管轄的?啥剂_這位旗主呢?他管的又是哪一旗?真是讓人莫明其妙!”

  聽著這些旗主們的牢騷,老八允禩和老九允禟心里不知有多高興了。其實,今天到這里來的人中,除了東親王永信之外,其余的三位都不是他們的心腹。偏偏永信的旗營又集中分布在遼寧黑山一帶,是最容易整頓的,號召起來也方便,這樣一來,永信倒沒有了發(fā)難的借口。自從雍正下旨要整頓旗務(wù)以來,為了串通王爺們要求恢復八王議政制度,老八、老九這哥倆不知費了多少心思。甚至還不惜重金,從廣州聘請了兩位英國傳教士。一個送奉天的永信王府,另一個禮尊在八王府里教授英語。從此,他們便用英語互通書信。所以四王到京前,永信就用英語給老八寫了密信說:“他們各位都有此意,但又害怕皇上勢大,偷雞不著反倒蝕了米”。現(xiàn)在聽到王爺們都在發(fā)牢騷,這兩個難兄難弟高興得心里咚咚直跳,恨不得馬上就實行那個“八王議政”制度才好。

  老九允禟見允祿閉著眼睛似睡又醒的樣子,對王爺們的話好像是聽而不聞,他可真是著急了,就親自出馬,要給這局勢再加上一把火:“你們說的這些,八爺和我有的知道,有的還是頭一回聽到。現(xiàn)在要說的是整頓旗務(wù),而不是整頓政務(wù)。你們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心有靈犀一點通,永信立刻就搶先說:“我看,這兩個事情要一同進行,整頓旗務(wù)和整頓政務(wù)要一齊整才能整出個眉目來。這事由皇上親自主持,上三旗和下五旗就全都包括進去了。再不然,請皇上暫時將上三旗放權(quán)給十六爺、八爺和九爺,這樣,八旗的的‘事’和‘權(quán)’都有了正主,一同商量,也一同下令,這盤死磨不就推動了嘛。”

  允禩轉(zhuǎn)臉間允祿:“十六弟,你覺得如何呢?”

  允祿搖搖頭說:“兄弟說不好,這樣的大事恐怕得請示皇上;噬犀F(xiàn)在正全力以赴地刷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是大政,他沒法分心來過問旗政,更不要說讓他親自主持了。至于上三旗交給我們來管,這事關(guān)系著朝廷政體,我們怎么敢定?我想最好是讓軍機處、上書房里發(fā)了話,再由皇上定奪才好。”

  永信一聽這話就火了:“什么他媽的軍機處?軍機處能打仗嗎?他們就知道玩心眼!青海一個羅布藏丹增,人馬不過才八萬,年羹堯花了八百萬銀子,用了二十多萬兵力,還逃掉了元兇。我真弄不明白,是皇上漢化了,還是我們旗人真的成了酒囊飯袋?當時出兵時,我曾向皇上請旨說,請以我黑山鑲紅旗的三萬人馬,給我三百萬餉銀,掃不平青海割了我的頭當夜壺!想不到皇上不冷不熱的給了我一句‘其志可嘉’四個字,哼,他不置可否,太看不起我們旗人了!”

  勒布托也來了勁兒:“說得對!皇上是太慣縱漢人了。年羹堯得勝還朝時,黃韁紫騮千乘萬騎,文武百官十里相迎,連在京的王爺們也都得跟著舞拜。想當年,我跟著我們老爺子南征福建,白云嶺上的那一仗,就滅敵二十萬!有誰來迎接我們爺們一步呢?”

  果親王誠諾聽到這里也附和說:“對對對,就是這話,漢人里頭有幾個是好東西?周培公在當年也曾號稱名將,其實沒有我們圖海老將軍,他屁事也干不成!”

  永信見有了幫手,更是信口雌黃:“快別提那個周培公,他是個心術(shù)最壞的人!要不是他建議全數(shù)征集在京的旗人,我們八旗制度還亂不了呢。聽我們家老爺子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得了相思病死的。呸,下賤!”

  允禩不動聲色地看著這情景,在一旁加火添柴說:“王爺們,扯得太遠了,那是大行皇帝的事嘛!現(xiàn)在再來說它還有何用?”

  簡親王勒布托興奮得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揮舞著:“當時要不是頭疼醫(yī)疼,腳疼醫(yī)腳,哪能留下這禍患?如今再重新整頓起來,何其困難!”

  永信畫龍點睛地說:“先帝爺那時要不廢除八王議政制度,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旗政旗務(wù)也不至于糜爛到這等地步。”

  勒布托剛要說話,誠諾拖著長腔說:“要依著我看,還是老祖先的制度好;噬险瓶,八王議政!當年我們?nèi)腙P(guān)時,總共才有十二萬人馬,可有了八王議政,人馬就指揮得動,就能打勝仗。”他用手比劃著,“我們橫掃中原,橫掃江南,橫掃兩廣福建,天下雖大,誰又敢與我們抗衡!”

  允祿聽到有人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喊出了“八王議政”,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覺得渾身一顫,連忙喊了一聲:“諸位,哎哎哎,我說諸位,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待眾人停下話頭來,他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們還是回到眼前的事說吧;噬弦覀冋D旗務(wù),是有他的宗旨的。王爺們說皇上向著漢人,這話在康熙年間就有過。其實滿人們血食廟堂,安享祖宗的余德,無論是先帝,還是當今皇上,都沒有虧負滿洲子弟的心。政務(wù)上有什么看法,我看還是等旗務(wù)整頓有了眉目后再提的好。比如剛才說到鑲黃旗,原來是睿親王管著,現(xiàn)在上三旗都由皇上親自管,睿親王怎么辦?這是個事兒,我回去奏明皇上后,必定還有旨意。恢復八王議政,事關(guān)國體,既不是我們的差使,也不是我們職權(quán)內(nèi)的事情。我看,還是不要說這些吧,你們說好嗎?”

  永信瞟了一眼允祿,干笑一聲說:“沒了八王議政,我們這些個旗主,連一個旗丁也指揮不動,怎么去著手整頓旗務(wù)?我真奇怪,當年圣祖東巡,常常帶著當今皇上一塊去的,噓寒問暖地多么親密無間啊!現(xiàn)在可好,咱們趕到北京辦差,連個面都見不到了。請十六爺把我這些話,原原本本地回奏圣上。就說我們想念圣躬,也有些辦差的難處,請皇上召見我們!”

  一直坐在那里沒有插言的都羅一笑說道:“我和各位的情形不同。我們老親王含冤蒙垢有七十年了,如今又恢復了我的世職。我心里感念圣恩,也確實想見見皇上,說一說心里話,聽聽皇上的訓誡。我想踏踏實實地辦好差使,盡一盡我的本份。”他從懷里拿出一本奏折來說,“十六爺,這是我的條陳,請十六爺代我轉(zhuǎn)呈給皇上。”

  允禩已經(jīng)見過這位睿親王多次了,也和他談過“八王議政”的事?墒,別看他年輕,心里的底兒卻瓷石著哪!你一說到“八王議政”,他就顧左右而言它,從來也不和這位八爺正面說事?善靹(wù)整頓,又不能沒有他參加。此刻,見他又是頌圣德,又是遞條陳的,心里要多膩歪就有多膩歪。他也干笑著說:“啊,睿親王不愧少年老成,您遞的這個條陳一定會切中時弊的……”他正要順著這意思繼續(xù)挖苦睿親王幾句,卻見門簾一挑,皇上的三阿哥弘時走了進來。他滿臉莊重,也不行禮問好,說了聲:“有旨意!”就站到了上首。

  幾位王爺連忙跪倒在地同聲說:“奴才等恭聆圣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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