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回 能回天自有回天力 叫狗兒何懼狗兒咬

  鄔思道笑了:“李衛(wèi)呀,李衛(wèi),你真糊涂!他這次來,就是沖著你來的!”

  “怎么,他也要告我……”

  “豈止是告你,怕是比告你更可恨,他是要扳倒你呀!”

  一聽說鄂爾泰此次來南京,為的是要告他、扳倒他。李衛(wèi)可不干了:“娘的,我招他惹他了嗎,兔崽子剛來時,我還去拜過他,這老小子怎么這樣不仗義?哼,如今要告我的人多了。鄂爾泰要告,就讓他告去吧。咱老子不理他,看他能下出個什么蛆來。”

  鄔思道笑了:“這不是理不理的事。他要告你,就自然有他的理由,有他的辦法。你去拜他,他不肯見你,也有他的道理。這事光生氣,耍二桿子,都是不行的。”

  “你是說……”

  鄔思道瞧了一眼李衛(wèi)慢吞吞地說:“他壓根就不信你那‘江南無虧空’的話!他上年在福建查賬,就查出了毛病,受到了皇上的夸獎。他很自得,非要找個更大的對頭來,再立一功。我看哪,他一定是選中了你。”

  李衛(wèi)寬釋地一笑:“嗨,就為這事呀。我這里藩庫里銀賬兩符,不怕他查。”

  鄔思道更是笑得開心:“李衛(wèi)呀,你小子能瞞別人,卻瞞不了我。藩庫里銀賬兩符嘛,我也信。在金陵這六朝金粉之地上,你從婊子、嫖客們身上榨油,又用這錢填還了國庫,還不是舉手之勞?但是,官員們自己的欠賬,你就未必全都收上來了。鄂爾泰不是等閑之人,你這一手騙不了他。”

  李衛(wèi)傻了,他愣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又嬉皮笑臉地說:“先生,我算真服您了!幸虧皇上沒讓您當(dāng)宰相。您要是出山為相,這石頭城里還不得擠出油來?人們常說,我李衛(wèi)是‘鬼不纏’,可我這‘鬼不纏’遇上了您這位鐘馗就沒轍了。你算得真準(zhǔn),官員們才有幾兩俸祿,拿什么來還賬?所以,我就想了這法子,從那些窯子、妓女、鴇兒、王八身上弄錢,誰叫他們的錢來得容易呢?我在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是有那么幾十個縣的賬經(jīng)不住查。但我也向皇上奏明了,該打該罰我全都擔(dān)待。先生,您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也不敢對您玩花招。”

  “哎!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說這話就沒意思了。你不是也救過皇上,皇上不是也救過我們倆?咱們現(xiàn)在說的,是正經(jīng)事嘛。”

  翠兒走了進來,高腔大口地說:“你們呀,怎么老是說正事?好不容易見一次面,說點閑話不好嗎?尹大人和范大人都來了,他們也是聽說鄔先生在這里,才趕來的。”

  一句尚未說完,尹繼善和范時捷已經(jīng)走了進來。鄔思道剛要起身,卻被李衛(wèi)攔住了:“你別動,都是自己人,用不著客氣。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這位,就是今科榜眼,大學(xué)士尹泰、尹老夫子的二公子尹繼善,如今和我一文一武地搭伙計;這位嘛,是剛到這里的藩臺范時捷,年羹堯不能容他,十三爺就把他交到我這里受委屈了。哎,我說老范,你笑笑行不行?別哭喪著臉,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上坐的就是我常向你們提起的我的老師鄔先生。”回頭又對翠兒說,“添客了,加幾個菜吧。”

  尹繼善大家出身,穿戴整齊,和邋遢的范時捷恰成對比。坐下來后,他就用十分崇敬的口氣說:“鄔先生風(fēng)范,我早就仰慕在心了,今日一見,實在是大慰平生,聽說先生已經(jīng)離開了田文鏡的幕府,其實,這樣也好。昨天我看到邸報,山東巡撫、安徽巡撫都上了奏折,要請先生前去幫忙。叫我說,先生哪里也別去,就留在南京豈不更好?何況這里離先生的老家也近一些。”

  李衛(wèi)沒有接話,他早就接到密折了;噬显谟凵险f了什么,他也全都清楚。田文鏡還專門給他寫了信來,再三表示,如果先生能回開封,他愿意當(dāng)面謝罪。李衛(wèi)自己又何嘗不想留下這位先生?可是,皇上的密折尚未批下,他不敢多說。聽尹繼善這么講,他連忙接過來說:“都吃酒,吃酒,今天咱們不說這事兒。我知道先生最是看得開,連我怕也留不住呢。”

  鄔思道是何等精明,馬上就明白了。他舉起酒杯說:“我原來是想從此做個山野散人,逍遙一生的,看來也是由不得自己呀。哎,李衛(wèi),剛才聽夫人說,有人參你不讀書?是嗎?”

  李衛(wèi)搔著腦袋笑了笑說:“嘿嘿嘿嘿,光是說我不讀書,倒也不怕。怕的是李紱還參我叫堂會聽?wèi);噬辖形?lsquo;老實回話’,還問我‘為什么不遵圣旨,擅自演戲?讓別人說起來豈不是把朕的面子也掃了’?這件事,我還真不好回話,正在作難呢。”說完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的這位老師。心想,你既然問了,就得給我出個主意。

  鄔思道沉思了一刻說:“這事皇上問了,就得好生回話,想躲避是不成的。不過,你既然是叫了堂會,就不能只看一次,也不能只看一出戲,是嗎?”

  “咳,哪能只看一次呢?這事怨只怨翠兒,她越看越上癮,我有什么辦法?我看了……《蘇秦掛帥》、《將相和》,還有……《六月雪》……”

  尹繼善也看了,他在一邊說,“哦,還有《賣子恨》呢。其實,這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好戲嘛。叫我看,你上個引罪自責(zé)的折子,就可以沒事兒的。”

  鄔思道太了解雍正皇帝了,知道他追究的并不是看了什么,而是覺得李衛(wèi)掃了自己的面子,是‘違旨’行為。他說:“尹公,這樣怕不行。皇上是個細(xì)心人,他計較的是你們不務(wù)正業(yè),游戲政務(wù)。當(dāng)然,謝罪折子一上,他也許會一笑置之的?膳碌氖,他放在心里不說,再遇上別的事,一塊堆兒算總賬,那可就不是謝罪的事了。”

  李衛(wèi)一聽這話,可真的急了:“先生,你得救救我,我咋回話呢?”

  鄔思道一笑說:“你就說,是請尹公幫你點的戲。”

  尹繼善一聽,臉馬上就黃了。鄔思道卻沖他笑著說:“你別怕,聽我把話說完嘛。你可以這樣回話:皇上已經(jīng)多次下旨,叫臣下讀書,讀史。而你李衛(wèi)認(rèn)字不多,想讀也讀不來,于是就請他幫你點幾出與讀書學(xué)史有關(guān)的戲來看?墒牵櫫诉@頭卻忘了那頭,竟把皇上的‘不準(zhǔn)看戲’的旨意忽略了,F(xiàn)在既蒙皇上教訓(xùn),以后再也不敢看了。”

  李衛(wèi)聰明過人,一聽就笑了。尹繼善不但脫了干系,還能以“勸戒有方”而得到皇上的勉勵。連一直沉著臉不言不語的范時捷都拍手叫好說:“鄔先生,我算服你了,你真有回天之力呀!”

  鄔思道卻平靜地說:“光這樣說還不行。你看了《賣子恨》、《六月雪》,這戲里唱的是什么呢?是政治黑暗,是吏治不平!李衛(wèi)你再想想,你自己不就是在人市上被皇上買來的嗎?如果我沒記錯,現(xiàn)在就能給你寫出兩段《賣子恨》的戲詞來。”說著,他立刻要來紙筆,寫完后,又交給尹繼善,“請你讀讀,看我寫的對嗎?”

  尹繼善哪還記得戲中的詞兒啊!可是,他這一讀,不光是李衛(wèi),連全府在這里侍候的丫環(huán)、仆人們,全都淚眼汪汪的了?伤麄冎,誰也沒曾想到,這戲詞竟是鄔思道這位才華過人的學(xué)士現(xiàn)編現(xiàn)寫的!鄔思道聽他讀完了才說:“尹公,我再送你一件禮物。你既然和李衛(wèi)一塊看了戲,他挨了訓(xùn),的也跑不了責(zé)任。你就把這戲詞,附在李衛(wèi)的謝罪折子后面。別的還需要說什么,大概就用不著我教你了吧,?哈哈哈哈……”

  眾人見到這情景,沒有一人不佩服,沒有一人不感激。范時捷說:“田文鏡真是瞎了眼睛,放著鄔先生不要,他上哪兒找這樣的好師爺呀!”

  李衛(wèi)更是激動萬分:“咳,老范,你別在這里提田某人,一說他我就有氣兒!前些時他上書給皇上,說他要封住河南通往鄰省的驛道,不讓河南糧食外流。別人要想去河南販糧,他還要征稅!這信兒是四爺寶親王透給我的,真氣死人了,他媽的,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誰的日子過得好!”

  鄔思道看著李衛(wèi)這生氣的樣子,悄沒聲響地笑了笑說:“李衛(wèi)呀,李衛(wèi),你和他爭的什么呢?田文鏡是個不懂經(jīng)濟的人,一看見河南發(fā)了水,就嚇得慌了神,只怕有一斤糧食流進了別人嘴里。其實他不知道,江南人本來就不愛吃面,而只愛吃米,他封了境,挨餓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封你也封,既斷了江南人的賣糧通道,又讓皇上說你小氣,何苦呢?”

  李衛(wèi)茅塞頓開:“對,對呀!老范,吃完飯你就給咱傳令,咱們不但不封境,河南人要來做生意,咱們還不抽稅,餓死田文鏡這狗日的!”

  家人們來上菜了,眾人一看,好嘛,六個菜全是素的,只有一盤炒雞蛋和一條清蒸魚,算是動了葷。他們都知道,李衛(wèi)雖然是出了名的豪爽總督,可也是出了名的節(jié)儉總督。官場上,他殺伐決斷,簡明利落;可回到家里,卻從來不肯揮霍,也揮霍不起。所以,誰也不在他這里挑禮。眾人都拿起筷子了,回頭一看,范時捷卻坐在一旁發(fā)呆。李衛(wèi)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他一聲不響地走上前去,在范時捷腦后就是一巴掌:“怎么,你范大舅子看不上眼嗎?老子這里就只有這個菜,你他媽的不吃,就給我滾蛋!”

  他這一罵,不只是鄔思道和尹繼善嚇了一跳,連在屏風(fēng)后邊站著的翠兒也是一驚。心想,李衛(wèi)這小子發(fā)的那門子瘋啊,這里不全是你的客人嗎?再說,這位范大人還是個倔筋頭,你這是誠心和他過不去還是怎么的?

  哪知,范時捷不但不惱,反倒笑了。他端起門盅來,一飲而盡,完了又說:“咳,這大半年沒見怡親王,把我憋得夠嗆。我等了多時,總算是有人來罵我一聲了。哎——我怎么不知道,咱們這位憲太太原來是我的妹子?來來來,大家同干一杯,祝賀我和憲太太聯(lián)宗之喜!”

  鄔思道也不出聲地笑了。他早就聽人說,這位范大人,最愛人家和他胡鬧,最愛聽的就是罵聲?伤麉s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連挨罵也能上癮,不挨罵連吃飯都打不起精神來!

  李衛(wèi)見范時捷終于開了口,還是不依不饒:“哎,我說范大舅子,這次和鄂爾泰打嘴仗,老子可全仗你這藩臺了。你要是給老子砸了鍋,看我怎么收拾你?”

  范時捷根本不在乎:“不就是對付這個鄂爾泰嗎?小菜一碟!年羹堯夠厲害的吧,他又把我怎么樣了?鄔先生,你看看,江南這么富的地方,可是,總督大人卻吃這樣的飯,這還是待客哪!我敢說,連個縣丞都比他吃得好。他的火耗只收三錢,全國上哪兒去找這樣的清官?今天當(dāng)著鄔先生,我實話實說:咱們省還有二十三個縣經(jīng)不起查。有事,李衛(wèi)你小子就只管叫他鄂爾泰來找我好了。我反正是個破罐子,左右都是摔,摔就摔唄!給,這是咱們省缺了銀子的幾個縣,你過過目,全都是蘇北遭水淹過的。”

  李衛(wèi)接過來也不看,就遞給身后的家人。他問:“你們倆和縣令們議到最后,是怎么說的?”

  尹繼善說:“是我向大家宣布的這件事。我還告訴他們說,鄂爾泰辦事特別認(rèn)真,他還帶來了三十名算賬高手。我們?nèi)]虧空,這是人人皆知的。但說到各縣,就不敢打保票了,大帥也放心不下。所以,我叫各人自寫條子,欠多少就是多少,不能隱瞞。老實寫了,有事大帥擔(dān)著;不老實寫的,你就自討苦吃,大帥概不負(fù)責(zé)。大家見了這陣勢,敢不說真話嗎?”

  李衛(wèi)心里有底了:“好,就這么辦!”他回過身來對那個家人說,“你拿上這條子去一趟簽押房。告訴那里的師爺,叫他寫兩份單子,兩個單子要一模一樣,都只寫全省一半的縣名。這上邊列著的各個縣,卻一個也不準(zhǔn)寫上。你聽明白了嗎?”

  那家人答應(yīng)著出去了。李衛(wèi)又對范時捷說:“范大舅子,我不要你摔罐子。查賬的來了,你給我好好接待就行,別的你一概不知……至于辦法嗎?天機不可泄露,你們等著瞧好吧!”

  翠兒讓丫環(huán)們捧上兩個大盤子來,李衛(wèi)親自動手,敲開外邊的泥皮,向大家介紹說:“來來來,請品嘗一下,這就是你們從來沒福吃過的‘叫化子雞’。我敢說,沒做過叫化子的人,是絕對做不成這美味的。不過,我這也不是原裝了。早先吃的全是淡的,如今卻先洗干凈,又加上了佐料。來吃呀,鄔先生,你不先動筷子,別人誰好意思呢?范大舅子,你還等我喂你嗎?”

  大家一齊動手,剝吃著這聞名的“叫化子雞”?墒,剛吃了幾口,門上就有個家人進來稟道:“大帥,鄂爾泰大人來拜!”

  李衛(wèi)把手一擺:“告訴他,本大帥沒功夫見他!”

  鄔思道連忙攔住了:“李衛(wèi),你這就不對了。別那么小心眼嘛,他給你一棒棰,你還他一長槍,就有失大臣的風(fēng)范了。去吧,?”

  “可是……”李衛(wèi)還在猶豫,鄔思道又說:“你看,尹公和范公你們有公事,我呢,是個大閑人,因私而廢公是不大好的。何況翠兒已經(jīng)派人去接我的家眷了,你放心地去吧。”

  李衛(wèi)想通了,他大叫一聲:“好,開中門,放炮迎接,叫議事廳的那些王八蛋們也全都出來!”一邊吩咐著,一邊就穿戴整齊,還專門在袍子外面,套上一件黃馬褂。

  尹繼善小心地說:“大帥,您這身打扮,怕是有點不大恭敬吧。”

  李衛(wèi)也不理他,邁開大步就走了出來。門外“咚咚咚”響起了三聲大炮,總督迎接欽差,那是什么樣的威風(fēng)!合省的官員們,一瞧李衛(wèi)的這身打扮,全都“啪”地打下了馬蹄袖,躬身施禮。偌大的總督衙門上上下下,沒有一點聲響,也全都在注視著這不同尋常的接見。

  鄂爾泰的眼睛里根本就沒有這個要飯化子出身的總督。他今天是端著欽差大人的架子來的,穿的也是黃馬褂,滿臉的皺紋如刀刻一般?匆娎钚l(wèi)大大咧咧地地走了出來,并且只說了一句“鄂公辛苦”便沒了下文,他愣住了。他盯住李衛(wèi)看了又看,強按下心里怒火說了一句:“我是奉了圣命來的!”

  這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可在場的人全部聽到了。大家也全都明白,他這話是在責(zé)怪李衛(wèi),怪他沒有用接欽差的禮節(jié)?衫钚l(wèi)畢竟是李衛(wèi),他也平靜地說:“你的身份,本大帥知道。我也奉有圣命,也是在遵旨辦事。所以咱們正好扯平,便只好以平禮相待了。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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