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回 隆科多抄家驚大帥 汪景祺鼓舌說亂臣

  圖里琛換了一等侍衛(wèi)的服色,渾身鮮亮,格外精神地走進(jìn)來,此時,雍正已經(jīng)改變了主意,要把年羹堯的事先放一放了。他回過頭來看了圖里琛一眼說:“不要說謝恩的話了,朕有差使給你。隆科多舅舅的財產(chǎn)多得都沒處擱了。你叫幾個人去看看,他挪到哪里去了?弄清以后,請旨查抄!”

  “扎!”

  隆科多辭去九門提督的消息,年羹堯在剛出京時就知道了。皇上在朱批中告訴他說,“舅舅辭去九門提督一職,是他自己的主意。朕事先并沒有吹過風(fēng),也不曾透露過任何想法”。年羹堯雖然不信雍正這話,可他卻清楚地意識到,隆科多如今已經(jīng)失寵了!當(dāng)時他就想,假如把隆科多空出來的“上書房大臣”一職,加到他年大將軍的頭上,不也是一件好事嗎?所以,他不但沒有覺得什么意外,倒是有幾分高興。

  可是,當(dāng)隆科多被抄家的邸報傳到西寧后,年羹堯卻不能不動心了。他知道,隆科多是皇上身邊名次排在最前邊的機樞重臣。他的圣眷和寵信,絕不在自己之下,怎么會說抄就抄了呢?他隱隱地覺得好像風(fēng)頭不大對了,但想來想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把桑成鼎叫來吩咐說;“連日沒有睡好覺,頭疼得厲害,今天的衙參免去了吧。你去讓各位將軍全都散了,再請汪先生和九爺過來說說話。”

  “是,老奴這就去辦。不過,劉墨林參議今兒個去了岳帥大營。他臨走時說,回來還要拜見大將軍,不知你要不要見他?”

  年羹堯笑了:“好好好,這帖膏藥可真夠黏糊的。岳將軍的大營離這里幾十里哪,等他回來就是下午了,到時候再說吧。”

  話音沒落,便聽外邊腳步聲響,汪景祺笑呵呵地走了進(jìn)來:“大將軍哪里不適?晚生略通醫(yī)道,可以為你看看脈。你有病不看醫(yī)生,一味地貼膏藥可不濟事啊。”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疊文書放在了年大將軍的案頭。

  汪景祺現(xiàn)在的地位提高了。他文牘極熟,辦事迅速,而且知識淵博,精神矍鑠。幫辦軍務(wù)之余,常來陪著年羹堯談古論今,早已成為年某的莫逆之交。年羹堯一見他走了進(jìn)來,忙命軍士們沏茶讓座:“我哪有什么大病,只是心里煩悶而已。正要請先生過來談?wù),可巧你就來了?rdquo;說著,把剛剛接到的邸報遞給汪景祺,自己卻拿過北京寄來的密折匣子來看。

  邸報上說的,正是隆科多被抄家的事。這消息對于汪景祺來說,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他接過來一邊看著,一邊念念有詞地說:“唉,隆科多完了,下一個便輪著你年大將軍了!”

  年羹堯忽聽此言,驚得一顫,手中拿著的密折匣子也掉在了地上:“什么,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

  汪景祺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他把手上的邸報往案頭一扔說:“大將軍難道不知,皇上早就在疑你,而且現(xiàn)在是疑得越來越重了?他原來是想先拿八爺開刀的,如今除掉了隆科多,他就要掉轉(zhuǎn)刀口,來取你的首級了。”

  年羹堯目光炯炯,兇焰四射,他獰笑一聲說:“哼哼,我與皇上骨肉親情,生死君臣,皇上有什么可疑我之處?你跑到我這里說出離間君臣的話來,不怕我處置了你嗎?”

  汪景祺毫無懼色地看著年羹堯,撲哧一笑說:“虧得大將軍一向以儒將自許,卻不明白這個普通道理。天家父子兄弟之間,尚且沒有骨肉親情呢,何況將軍只是與皇上有親,卻算不上天家?在下請問:隆科多與皇上就沒有骨肉親情嗎?他就比不上你嗎?你是國舅不假,可年妃的地位,能與隆科多的姐姐相比嗎?先帝晏駕之時,內(nèi)有諸王虎視眈眈覬覦帝位,外有強敵重兵壓境的西疆之危。隆科多只須一念之差,皇帝的龍位便輪不到當(dāng)今雍正皇上來坐!這托孤之重,擁戴之功,比大將軍的‘勛名’如何?將古比今,你的忠心能不能比得上岳飛?你的功勞能不能超過韓信?你與皇上之間的情份,比得上永樂皇帝叔侄嗎?”

  年羹堯厲聲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誰讓你來向我說這番話的?”

  門外一聲高叫:“是我,九阿哥允禟!”話到人到,九爺一挑門簾走了進(jìn)來。他大大咧咧地地撩起袍角便坐在了大帳中間,用不容抗拒的眼神,注視著年羹堯說:“大將軍危在旦夕,我不能不請汪先生來把話挑明。這既是救你,也是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堯惡狠狠地看著這位九爺,突然,他發(fā)出一陣狂笑:“哈哈哈哈……”這笑聲,是那樣的撕裂人心,那樣的令人恐懼。笑聲未歇,他又怒聲說道:“九貝勒,如果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爺;你如果不忠于皇上,我就把你看作允禟!你不要忘了,我不是尋常的提督,我是手擎黃鎖、秉著天子上方寶劍、有生殺之權(quán)的大將軍!”

  允禟沒有有被他嚇住,卻不動聲色有眼有板地說:“正因為如此,才更加令人可慮!時至今日,你大概不會不知道:你自己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齒寒之虞繼之即來。不救你,我也難圖生存;救了你,我才能自保。所以,才必然有今日之一談。”

  年羹堯“噌”地從靴頁子里抽出一份折子來,打開上面的黃綾封面甩了過去:“你們看花了眼,吃錯了藥,也找錯了人!看看吧,這是幾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諭旨。我讓你們死得明白,皇上對我是什么情分。”

  允禟接過來稍一例覽,便轉(zhuǎn)給了汪景祺:“雍正給你一個如此響亮的耳光,你竟把它看作是親近,真讓人可笑,可悲,哦,你原來不會讀文章!”

  汪景祺看看那封密折,也禁不住笑了:“大將軍,你是當(dāng)局者迷呀!這篇批語,粗看是親,細(xì)看是疏,認(rèn)真推敲一下,則令人不寒而栗!”

  “是嗎?”年羹堯拿著那封朱批,反復(fù)審視。

  九爺一笑說:“你呀,白跟了你四爺這么多年,還是一點也不懂他!來吧,讓九爺好好地教教你。”他用折扇在朱批上邊指邊說,“聽著:這朱批有三層意思:一,西疆大捷,是皇上大福大貴所致;二,西疆奇勛本是圣祖所遺之事,你怎好將此自己認(rèn)起來;三,你有什么不是之處,皇上是會告訴你的。你好好想想吧,這些藏頭不露尾的話,從前你聽皇上說過嗎?”

  年羹堯冷笑一聲:“九爺,幸虧你沒福當(dāng)皇上。有一天你要真地作了皇帝,不知你的臣子們還怎么個活法;噬线@話有什么不對之處?皇上和我之間通信常常是如此的,不過是開個玩笑,說說閑話而已,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告訴你,皇上正因和我親密無間,才和我這樣說的。”

  “好啊,九爺我要不把話說明,看來你是死到臨頭還不明白了。汪先生,你把那份朱批拿來讓他看看。”

  汪景棋又遞過一份折子,是某個人向皇上請安,而由皇上加了朱批的。年羹堯不看則已,一看,竟然呆在那里了。只見這封奏折旁邊朱跡淋漓,寫著如同血一樣的小字。

  年羹堯真地是‘純’臣乎?朕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也沒給他過這樣的評語。你看到了他有什么不法之事,只管奏來。六月下旬密勿。

  這是年羹堯再熟悉不過的字體了,是任何人也模仿不出來的。年羹堯不禁一陣心中狂跳,他看那折子上的姓名貼上了紙,就要用手去撕,卻被九爺攔住了:“哎,不可,不可。別人也有身家性命,哪能這樣呢?你如果不信,我這里還有一份王景灝的折子,讓汪先生把他抄的副本也給你看看好嗎?”

  雍正朱批中的話,像針也似的直刺年羹堯的心頭。皇上問王景灝,“爾有什么得罪年羹堯處,使得他必欲以胡期恒來代你?如今胡不去矣,爾可安心做事了”。年羹堯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了。這件事,別人誰也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是有底兒的。四川巡撫王景瀕和云貴總督蔡珽來往密切,他在給蔡珽的密信中曾說過年羹堯不少壞話。年羹堯知道以后,就在皇上那里告了王景灝一狀。說他草菅人命,并要求把胡期恒派來代他任四川巡撫。這件事,年羹堯只在鄭州對胡期恒說過,胡期恒是絕對不會告訴王景灝的。因此,除了皇上,誰也寫不出這朱批來。難道皇上真是對我起了疑心嗎?他為什么會說我“行為甚多乖張”的話呢?年羹堯的臉色變得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他喃喃地說著:“這不可能,怎么會是這樣呢……”

  九爺冷笑一聲說:“這確實是真的,和隆科多被抄家一樣地真!你犯了皇上的三大忌,不趕快作些準(zhǔn)備,怕的是殺頭之禍頃刻即到!”

  年羹堯好像遭了雷擊一樣,目光癡呆,神情迷離。他自言自語地說著:“三大忌?三大忌……”

  允禟一聲冷笑:“年亮工,你不明白了吧?那就打起精神來,請汪先生給你批講批講。”

  年羹堯苦笑著說:“那也好,年某恭請九爺和汪先生指教。”

  汪景祺故作勢態(tài)地說:“九爺和大將軍在此,學(xué)生哪里敢當(dāng)這指教二字?不過九爺剛才說將軍犯了皇上的三大忌,卻并非危言聳聽。頭一忌,就是你立功太大!你想啊,雍正即位之初,內(nèi)憂外患,危機四伏。你一戰(zhàn)為他穩(wěn)住了天下,也穩(wěn)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來壓服八爺和群臣不滿之心,所以不能不賞你。舉酬勛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侯,他再也拿不出可賞你的東西了。功勞太大而又無可賞賜,那將會是什么下場呢?”

  年羹堯靜靜地聽著,想著。

  汪景祺繼續(xù)說:“二是你功高震主,使皇上不能容你!你不懂韜諱,不遜功讓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氣洋洋,誰能容得下你?試問:郭子儀的功勞大不大?他在晚年時,以酒色自娛,才勉強保住了首級;徐達(dá)的功勞大不大?但他還是不敢居功自傲,退隱中山王府一政不參。就這樣,朱元璋還是不能饒過,徐達(dá)也難免蒸鵝之賜!你呢?黃韁紫騮凱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數(shù)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豐臺令將士解甲,竟然無一人敢從圣命。換了你當(dāng)皇帝,能容得臣下如此猖狂嗎?”

  年羹堯想起了那天的事,也不禁悚然了。

  汪景祺還在說著:“第三忌是你掣肘皇上;噬弦D吏治,你卻處處插手。當(dāng)今皇上是個猜忌之主,性子本就刁鉆,他最恨、也最怕的就是別人不服。你平心靜氣地想一想,這幾年你選了多少官?干預(yù)了多少外省的事?本來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問罪的,何況你多管閑事?皇上的原來意思,是想借你的力量先壓制廉親王,處置八爺后再解除你的兵權(quán)。但現(xiàn)在看來,他覺得你比八爺更可怕,他怕你與八爺聯(lián)手造亂,所以要先清除你了!”

  汪景祺滔滔不絕地說到此處,卻戛然止住,偌大的書房里變得一片死寂!年羹堯用顫抖的手,托著沁出汗珠的腦門,過了好久,才吃力地、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有些地方是不大檢點,興許弄錯了什么事,但我沒有二心。是哪里錯了,才惹了圣怒呢?”

  “算了吧,癡迷大將軍!”允禟嘲諷地一笑,“比起我來,你領(lǐng)教我四哥本事還差得多哪!自從大捷之后,先是寶親王弘歷,后是潦倒書生劉墨林,你這大營里哪一天少了監(jiān)視你的人?就是原來的侍衛(wèi),也是在這里盯著你,不過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堯吃驚地望著眼前的這兩個人。他們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切又疏遠(yuǎn);自己卻既像大夢初醒,又像沉入無底深淵。他耷拉著頭坐在那里,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九爺懷著興奮走上前來,撫著年羹堯的肩膀說:“大將軍,我給你指條明路。常言說,時勢可以造就英雄,但英雄也還能造時勢嘛!我來軍中已快二年了,仔細(xì)審量,十四弟人心尚在,部舊尚在。他無辜蒙冤,三軍不服啊!將軍何不以得勝之師高張義幟,迎十四爺來大營主持?在朝中執(zhí)掌旗政的八爺知道消息,也必將在京召集諸王會議,廢無道而興有道。你們聯(lián)手而動,互為唱和,重整山河,只在今日。那時,你年大將軍不但可以超脫苦海,還將成為龍驟虎嘯,震古鑠今的偉男子、大丈夫!此事不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敢不敢挑起這副重?fù)?dān)了。

  年羹堯搖著頭說:“不不不,皇上是我的恩主。無論皇上怎樣待我,我都不能起了叛離之心,也不想讓天下人罵我為亂臣賊子!’

  汪景棋知道,九爺?shù)脑挍]有擊中年的要害。便站起身來走到桌旁寫了幾個大字:“年大將軍,請看,這是圣祖皇帝的遺詔原文。本來是‘傳位十四子’,有人卻增加了兩筆,便成了‘傳位于四子’。這就是雍正所以能即位為君的真諦,隆科多的‘功’與‘罪’也全包括在這兩筆之中!”他一把將紙條撕掉又說,“年大將軍,你是熟讀史書的。你不會不知道,歷史上凡帶‘正’字的皇帝,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金朝的‘正隆’,‘正大’,元朝的‘至正’,明朝的‘正德’都概莫能外。就‘正’字本身而言,是‘王心亂’之象,又可以拆為‘一一止’。”一止者,一而即止也!你能高舉義旗,正是應(yīng)天順人,挽救大清,也是最光明、最堂皇之舉,又何慮身后無名,更何慮有人說長道短呢?”

  汪景棋不愧是個作亂謀權(quán)的“專家”。他把這個編出來的謊言說得天衣無縫,義正辭嚴(yán)。他的話使年羹堯不得不信,也不容他再有別的想法。年羹堯兩腿一軟,便跌坐在椅子上。他雙手掩面,低聲說著:“我不信……不信……這事情太大,也太出我意料之外了。你們讓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劉墨林回到年帥大營時,天已將晚了。他是協(xié)調(diào)大營軍需的參議道,無需通報,便可直入。可是,他剛踏進(jìn)大帳,就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反常。大帳里沒有了平日的肅殺之氣,卻是燈紅酒綠,觥酬交錯。大將軍居中高座,他手下的三大都統(tǒng)汝福、王允吉、魏之躍,以及一些下級軍官們,一個個全都喝得醉意醺然,言語顛狂?茨旮䦂蚝退窒氯说纳駳,好像對他的到來并不歡迎。劉墨林只好匆匆地向年羹堯報告了幾件事情,就借口身上太累,辭別年大將軍,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參議府。

  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寫奏折。因為皇上有話:年羹堯那里的情景,事無巨細(xì),必須三天一報。今天看到的這件事,是應(yīng)該立即上報皇上的。他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來到書案前坐定?赏蝗话l(fā)現(xiàn),硯臺邊壓著一張條子,上面字跡草率地寫著:“驚風(fēng)送魚雁,夜半三更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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