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回 懷異志攜手進(jìn)龍門 見真贓決裂出貢院

  “是,臣知道,臣就是圣祖親自選拔上來的。但田文鏡沒有做過地方官,可不可以讓他先到四川重慶去呆上一些時間,然后再破格提拔上來。再說,田文鏡在山西一鬧就升了官,也給以后當(dāng)欽差的開了個頭。大家都想爭著干預(yù)地方政務(wù),就不太好辦了。”

  “好吧,朕全都依了你。膚乏透了,你也下去吧。”

  震驚全國的山西舞弊大案終于劃上了句號,為慶祝新皇登基而舉行的恩科會試即將開始。這次會試關(guān)系著皇帝選人是否得當(dāng),用人是否可靠,也是對雍正皇朝又一次嚴(yán)竣的考驗。

  三月朔日,是欽天監(jiān)為順天府恩科會試擇定的入闈吉日。從頭一天入夜時起,副主考楊名時就沒有睡覺。他獨自一人焚香默坐,靜待吉時來臨,也想使自己的心情能更加平靜一些。雍正皇上在接見他和張廷璐時說的話,還響在他的耳邊;噬夏且笄械南M,諄諄的囑托,刻薄的話語和令人心驚膽顫的預(yù)言,也讓他惴惴不安。他懷里揣著從伯倫摟買回來的考題,他在進(jìn)場之后,還要驗證一下這考題的真?zhèn),驗證一下張廷璐和其他官吏們對皇上是否忠貞。子時正刻,午夜的炮聲響起。楊名時一躍而起,端正了冠帶朝服,向外邊侍候的家人們吩咐一聲:“備轎!到貢院去。”

  順天府貢院座落在北京西南角,自有明以來就是朝廷掄才大典的重地。大清開國以后,又對這里進(jìn)行過多次修茸,規(guī)模的宏偉壯觀,甚至超過了六部衙門。楊名時從綠呢大轎出來時,只見寒星滿天,斗柄倒旋,才剛過四更。他整整袍服,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向龍門走去。

  陽春三月,白天已經(jīng)暖和起來了,但在這樣的凌晨時分,仍然是寒氣襲人。在門前遠(yuǎn)望,貢院好似一座小城,城四周密密叢叢的圍棘,又好像給這古城鑲上了一層微褐色的薄霧。楊名時知道,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棘城”了。

  繞過一座石坊,便見甬道兩邊各設(shè)著一座小廳,這個地方叫做“議察廳”。它的名字叫得不錯,可卻是所有的舉人們最最丟臉、最最掃盡顏面的地方。因為只要是來就考的,不管窮富也不論老少,全都得在這里寬衣解帶,赤裸裸地接受貢院衙役們的檢查,以防夾帶和藏私。楊名時當(dāng)年就曾經(jīng)在這里飽受過羞辱,但也從中領(lǐng)教了科考的嚴(yán)肅和神圣。

  楊名時漫不經(jīng)心地正往前走,一個差役緊走兩步來到他的面前:“喲,是楊大人啊。”他規(guī)矩地打了個千,“您老來得可真早!”

  楊名時向“議察廳”那邊一指問道:“時辰不是還早嗎,怎么這里已經(jīng)有人了?”

  “回楊大人,張中堂來了,是來送他兄弟、主考張廷璐大人進(jìn)場的。”

  “哦,那我就不去打擾他們了。哎,那邊房子里是干什么的?”

  差役忙說:“大人,您不知道嗎?他們是在扎紙人。”

  “扎什么紙人?”

  “咳,這是多少年前傳下來的規(guī)矩了,每次考試都有的。扎一個‘恩’鬼和一個‘冤’鬼,等天明舉子們進(jìn)場之前,供到西望樓上去。”

  兩人正在說話,卻聽那邊有了動靜,正是張廷玉哥倆走了過來。只聽張廷玉說:“皇上起得早,我該走了。千叮嚀萬囑咐,其實就是一句話:要秉公。圣上如今刷新吏治,最看重的就是這一點,諾敏的倒臺也向全國官吏敲響了警鐘。咱們家世代為宦,祖宗家風(fēng)中講究的就是一個‘廉’字。你干得好,就會給祖宗掙臉,我在里邊辦事心里頭也就踏實了。”

  張廷璐答應(yīng)一聲:“六哥,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兄弟倆正在說話,一抬頭看見楊名時在遠(yuǎn)處站著,張廷玉連忙給他打招呼:“那邊是名時嗎,你早來了,為什么不過來一起說話呀?”

  楊名時緊走兩步來到跟前拱手行禮:“卑職給張大人請安。因見張大人正和張大主考談話,不便前來打擾,所以就在那邊隨便看看。”

  張廷玉微微點頭:“你們這里是貢院重地,呆會兒一拜過孔子,連我也不能進(jìn)來了。瞧,那邊的舉子們就要進(jìn)場了。好,我們各自珍重吧。”

  張廷玉走過之后,張廷璐和楊名時二人相互拱讓著并肩走進(jìn)了這神圣的考場。此時,入考的舉子們已經(jīng)排成行,高聲報著姓名走了進(jìn)來。楊名時突然聽見有個人自報姓名叫劉墨林,他不由得心中一動:啊,劉墨林?這不是那天在“伯倫樓”里作打油詩的那個人嗎?原來他果然也來趕考了。

  貢院里的舉子們一見兩位主考來了,連忙跪下參見:“給張?zhí)蠋煛钐蠋熯殿^!”

  張廷璐和楊名時也拱手還禮,然后就帶著他們來到公堂,在“大成至圣先師”孔子的牌位前,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張廷璐代表所有各房考官進(jìn)香盟誓:“為國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請托,不納賄賂——有負(fù)此心,神明共殛!”

  兩位主考退下,差役們上場,領(lǐng)著舉子們拜這個,拜那個的忙個不停。楊名時突然在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這些神真的能顯靈嗎?

  等該拜的都拜完了,張廷璐上前大喊一聲:“開龍門!”于是這些舉子們便按著唱名順序,一手秉燭,一手提著考籃,魚貫而入,進(jìn)到那一個個好像蜂巢一樣的考號里面坐下,單等各個分考場的試官前來頒發(fā)考題。此時雖然孔孔露頭伸足,都在向外張望,卻是鴉雀無聲,一片肅穆。

  張廷璐和楊名時一同走上前去,先在銅盆里洗了手,又同時向金盤中供著的御封試題深深一躬,由張廷璐拿來拆開。他自己先看了一眼,然后轉(zhuǎn)交給楊名時?墒,楊名時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竟然驚得呆住了。原來那第一個試題就與自己在伯倫樓買到的完全一樣,一字不差!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鎮(zhèn)定下來,回頭向張廷璐問道,“張大人,這才是第一場的試題呀,那兩場的呢?”

  張廷略聽他一問,也是一驚。不過他們倆驚的可不是一回事。楊名時吃驚,是因為這試題和外邊買的完全一樣;張廷璐驚的卻是他看出了楊名時那不同尋常的神色。這場考試,張廷璐確實是作弊了,他心里有鬼呀!考試之前,雍正皇上的大兒子三爺弘時,給他傳出了考題,要他照顧今科的四名舉人;張廷璐也順便傳給了另外的六個人,還收了他們七千兩銀子的賄賂,F(xiàn)在楊名時一問,張廷璐能不心驚嗎?可是,他再看看楊名時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經(jīng)知道了秘密的樣子。他寬心了,笑著說,“哦,不忙,這考題只能考一場拆一題。你初次擔(dān)當(dāng)這個重任,還不知道貢院里面的差役們鬼著哪!你只要拆開一個小口,他們就能給你透出去。”

  張廷璐的估計楊名時消除了疑慮。他在心里暗暗禱祝:但愿后邊的兩題,伯倫樓的人沒有猜對。他寧可不要那一百兩銀子,也小希望看到那個意外。

  哪知,事情的發(fā)展超出了楊名時的預(yù)料。第二場考題下來,楊名時一對照,還是一樣,只不過是把第二題換成了第三題。楊名時想起那個賣考題的人說的:或者是一二三,或者是三二一這話。心想,先不要聲張,再等一天,看看明天發(fā)下來的考題,是不是第二題。到了第二天晚上,張廷璐叫上他來拆考題。這考題不拆還罷,拆開一看,果然是第二題!就是說,賣考題的人說得一點不差,里邊的內(nèi)容絲毫沒錯!楊名時此刻來不及細(xì)想就高喊一聲:“張大人,這考題泄露了!”說著從懷里掏出那張伯倫樓給的帖子:“張大人,你來看。”

  張廷璐用顫抖的手拆開封套看時,三場考題全在上邊,不但一字不差,甚至一筆一劃都完全一樣。張廷璐只覺得自己的頭“轟”的一下大了,“東窗事發(fā)”幾個字閃過他的腦際,頓時手腳

  張廷璐自己的腦袋就要掉了,哪還顧得上和楊名時說這些呀!這考題弘時阿哥偷來交給自己的時候,曾說過要絕對保守機密的話,他也向弘時下了保證。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弘時沒有遵守承諾。他不但繼續(xù)擴大了泄露的范圍,甚至公開地在酒樓上拍賣!再一想、這恐怕不是弘時一個人能干的。弘時和隆科多之間過從甚密,而隆科多又有向八王爺允禩那邊靠攏的跡象。弘時,弘歷和弘晝這三位阿哥間,眼下又正在重新上演著當(dāng)年阿哥黨爭當(dāng)太子的故事。考題泄露的事肯定與這些人有關(guān),但他們中不論哪一個,都是天字第一號的人物,也都是張廷璐惹不起的人。賊船好上不好下呀……怎么辦……是現(xiàn)在就向楊名時和盤托出嗎?不,那樣就會株連到許許多多天璜貴胄,龍子鳳孫,自己也難逃罪責(zé)。那么,就只好狠下心來,寧可開罪了楊名時也不能把這事透露出去。對!先給他來軟的,過了這一關(guān),再找弘時商量辦法吧。想到這里,他一笑說道:“名時,你何必這么認(rèn)真呢?天下的奇人多得很,焉知他們不是得了哪位神仙的點化?再說,有能耐、有眼光的人也不少,他們難道就不能猜對了這考題?話又說回來,我們在這里把事情張揚出去,立時就將引起朝野震動,也立時就會牽動全局,不可不慎哪!今科考場里最先看到題的,只有我們兩個人。而且出示考題在前,舉發(fā)舞弊在后,稍有風(fēng)聲透出去,我們倆就必然要承擔(dān)這血海般的關(guān)系,考場里的十八位房官的性命都攥在我們倆的手心里。名時老弟,你明白嗎?”

  楊名時簡直被他說糊涂了,什么“我們要承擔(dān)這血海般的關(guān)系”?外邊有人買賣考題,主考官揭發(fā)出來,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嘛,擔(dān)的什么關(guān)系?什么“出示考題在前,舉發(fā)舞弊在后”,這不是埋下了伏筆,在向我暗示,如果我去首告就要反過來追究我的責(zé)任嗎?哦,我明白了,張廷璐的哥哥現(xiàn)在是上書房大臣,他最有可能偷得考題,他們兄弟二人就是這件考場作弊大案的最大嫌疑者!

  楊名時不能再沉默了:“張大人剛才所說似乎有理,但細(xì)想起來卻有些不通;噬习褣嗖糯蟮涞闹厝螇涸谖覀兗缟,我們就應(yīng)該憑著對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擔(dān)起來,而不能光靠猜測為自己開脫。與其說什么‘神仙’、‘能人’一類的廢話,倒不如認(rèn)真地想一想,也許皇上身邊藏著小人呢?也許我們這考場里就有人納賄收受呢?也許我們之中的哪一個人,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呢?依學(xué)生看,咱們不能去想怎么才能騙過皇上,怎么才能洗清自己;噬显偃龂诟牢覀円疤靹傔M(jìn)貢院時,我們也都曾向天盟誓。所以這事不能只想人情,更要多想想天理。在下以為,這一科的考試應(yīng)該立即停止。我們應(yīng)該立刻向皇上請旨,按皇上旨意去辦,不能再猶豫了!”

  楊名時說得夠誠懇的了,哪知張廷璐卻突然變了臉。他惡狠狠地說:“好哇,聽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張某人就是偷露考題之人。好好好,我一心為了維護(hù)你,你卻疑到我身上來了。既然這樣,你愿意拜章呈奏皇上,那就請便。不過我也要拜章,而且頭一個就要參你!”

  一聽張廷璐說要拜本參奏自己,楊名時也怒聲問道:“什么,什么,你要參我,我有什么錯?”

  張廷璐連壓帶嚇唬地冷笑著說:“嘿嘿嘿嘿,請你安坐稍待。我會讓你先看到我的奏章的。”

  楊名時年青,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他能在這里等候張廷璐的彈劾嗎?就在這時,在外面等著接題的承題官進(jìn)來了。他剛往里面一伸頭,正好讓楊名時看見。楊名時想也來不及想,就大聲說:“好,你來得正好?烊髟挘窨瓶荚嚵⒓赐V!貢院的人役全部出動,包圍搜查貢院街的伯倫樓,把那里的人全都拿下,送交順天府聽審!”

  “慢!”張廷璐斷喝一聲:“姓楊的,你懂不懂規(guī)矩?有沒有王法?這里的主考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要太猖狂了。”他回頭對承題官說,“你們都聽我的吩咐,第三場考題立刻發(fā)下去,考試照常進(jìn)行。派兩個人到順天府去通知他們,鎖拿伯倫樓出賣考題的人候?qū)彛?rdquo;

  張廷璐是正主考,他的話就是命令,承題官答應(yīng)一聲領(lǐng)了考題出去了。楊名時跌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怎么這樣多嘴而又沉不住氣呢?剛才的兩句話,全都讓張廷璐抓住了把柄。自己是副主考,沒有權(quán)力下令?;自己是考官,也沒有權(quán)力讓順天府到伯倫樓去抓人。唉,糊涂啊!

  張廷璐高興了:“姓楊的,你還嫩著哪!請安坐聽參,我還要在奏本里給你加上一條罪名:擅權(quán)。什么時候你升了大主考,那時你再來發(fā)號施令吧。”

  一個書吏走進(jìn)來稟道:“大人,十一房有個貴州來的舉子夾帶了一本書,被房官抓住了。請示大人如何處理?”

  張廷璐正心煩意燥,脫口就說:“貼了他的卷子轟他出去。告知貴州府,?既,以示懲戒。”

  在一旁苦思對策的楊名時,突然從這句話里得到了啟示:舉子犯戒就可以轟出去,我這個副主考為什么就不能出去呢?他來到門口對自己帶來的家人說:“快,給老爺我預(yù)備轎子!”

  張廷璐忙問:“你要到哪里去?”

  楊名時一聲不語,頭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張廷璐一看急了,大喝一聲:“站!”

  楊名時停住了腳步:“怎么,舉子能走,我就不能走?”    “他是被逐出考場的。”    “我是自己把自己逐出去的!我不想呆在這里了,因為這里邊大臟!”楊名時寸步不讓。

  “你是官身,是有差使的人!”張廷璐半上提醒半是威脅地說!   蠲麜r放聲大笑:“好,多謝你的關(guān)照。”一邊說著,一邊摘下頭上的頂子,往地上一扔,轉(zhuǎn)身就走。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張廷璐,卻像頭上挨了一悶棍似的,倒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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