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回　懷鬼胎巧言強(qiáng)作色　放眼望何惜一公爵

　　雍正皇上的臉說變就變，剛才聽說隆科多來了，還氣哼哼地說“不見，不見”哪，方苞一勸，馬上就換了一副模樣，吩咐太監(jiān)高無庸說：“請舅舅立刻進(jìn)來！”

　　隆科多進(jìn)來剛要行禮，馬上就被皇上攔住了：“哎，你是朕的舅舅，萬萬不可行此大禮，哪有舅舅給外甥磕頭的道理呢？朕因?yàn)檫@些天來實(shí)在是太累了，所以請方先生留下來，一來是說說閑話，松泛一下精神；二來嘛，也想乘機(jī)討教一點(diǎn)學(xué)問。所以就不想叫那些‘請安的’、‘回事的’人來打擾。舅舅你怎么能和他們一樣呢？來人，看座，賜茶！”

　　看著隆科多坐下，雍正又說：“這次大喪，真是多虧了舅舅和廷玉你們兩人。張廷玉忙著里頭的大小事務(wù)，還要照管著外頭軍國大事的處理，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舅舅更不用說了，內(nèi)外關(guān)防要操心，宗室親貴要照料，還得和大家一起守靈哭喪，費(fèi)心、出力、受累的全是你們呀！朕剛剛還和方先生說，要是舅舅也在這里和咱們一同說說閑話，該多好啊。真真是北京地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哈哈哈哈……”

　　方苞老先生看著雍正這搗鬼的樣子，也不覺笑出聲來。隆科多哪知他們二人笑的什么呀，他倒是也想跟著皇上和方先生痛痛快快地笑幾聲，可是，他能笑得出來嗎？謝座謝茶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開言了：“皇上，奴才今日請見萬歲，確實(shí)是有話要對皇上陳述……哎，方先生，您不要回避，只管坐下，我雖然是向皇上奏事，但我說的話卻不背您。”

　　方苞湊著兩人遜讓的功夫，注意觀察了一下隆科多，看到他今天好像重新煥發(fā)了生命力似的，一反前些天那萎糜不振、迷離恍惚的樣子，身板挺得筆直，底氣提得十足，剛才那兩句話說得不但流暢，而且反應(yīng)機(jī)敏，絲毫也看不出有一點(diǎn)遲鈍或者呆滯。方苞動心了，他想今天這里坐的三個人，全都是在動心眼、玩花招，既然你不讓我走，我就索性留下來，聽聽，看看，看你這出戲到底怎么唱下去。

　　隆科多說話了：“皇上也許早就看出來了，這幾天我心神不安，說話作事全部顛三倒四的不成體統(tǒng)。說實(shí)話，我確實(shí)是心里有事。一來是為太后，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太后雖說身子違和，但也不至于就說走就走呀？頭天我去拜見時，老佛爺還好好的，第二天可就見不著了。這可真是人生渺茫，無常不定，就是奴才把頭磕出血來，老佛爺也看不到、聽不見了。我真的是難過，也真的是傷心。二來呢，有些事情我也鬧不明白。我是先皇特任的顧命大臣，是皇上御賜的上書房大臣、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和京師防務(wù)的總管，可是，這些天來，我倒是覺得自己成了個侍衛(wèi)頭目了。東華門、西華門、前門、神武門外駐了那么多的兵，他們是誰調(diào)來的，誰節(jié)制的，我一點(diǎn)兒都不知道。這，這算怎么回事呢？太后薨逝的那天，我就給自己的肩頭加了擔(dān)子，就想把紫禁城的防務(wù)再布置一下�？晌胰フ{(diào)兵符時，軍機(jī)處的人竟然告訴我，說是張廷玉張中堂有令，任何人都不準(zhǔn)調(diào)用兵符。這事既沒有先例，皇上又沒有特旨，我真是想不通了。所以在悲慟之外，又多了一層疑慮和恐懼�；噬想m然在人前人后都叫我‘舅舅’，可我并不敢自認(rèn)是皇上的舅舅。不管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什么場合，我都還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君臣界限是不能讓它亂了套的！奴才今日特來請見，就是想和皇上說說這些心里話。如果這些調(diào)度全是出自圣意，那就是我做了惹皇上不高興的事，或者有什么過失，我就要捫心自問，有沒有對皇上欠忠欠誠之心；但假如這個處置是出自別人，奴才就該想想，是誰在挑撥離間，是誰要讓奴才和皇上生分的？他究竟是出自什么樣的險惡居心？奴才以軍功出身，是個粗人，本來不該這樣胡思亂想的；可奴才也是個直性子人，心里有話，就憋不住想說出來�；噬蠈ε�才這么信任，這樣重托，奴才不應(yīng)該瞞著自己的心事是不是？”

　　好嘛，隆科多這一通表白，真可以說是淋漓盡致了。方苞心想，如果拋開別的不談，只聽他這些話，誰能說他心懷異志，誰能說他精神不振，又誰能說他不是位坦蕩君子？

　　雍正耐著性子聽完了隆科多的自述，不禁哈哈一笑說：“方先生，你瞧，舅舅像是個粗人嗎？只怕他比‘細(xì)’人還要更細(xì)得多哪！就這么點(diǎn)子事，也值得你想了那么多，可真讓朕不知說什么好了。朕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從來都是天馬行空，獨(dú)往獨(dú)來，從來也不需要和別人商量。再說，你我是什么關(guān)系？誰又敢在朕的面前說三道四地挑撥離間？你知道，年羹堯是朕的家奴，滿天下的人也都說他是朕第一信任的人。就是這個年某，去年向朕寫了一個密折，那上面有這樣一句話，說‘隆科多是個極平常的人’。朕立刻就朱批給他，說你把舅舅看錯了，他是個真正的社稷之臣，也是朕的功臣，以后，不許你對舅舅胡亂猜疑！這份折子，現(xiàn)在就存在那邊大柜子里，你要是有興趣，朕馬上就取出來讓你看看。”

　　坐在一邊的方苞說話了：“隆中堂，按道理，你和皇上之間的事我是不該說什么的。我也不是依老賣老，非要在此多嘴多舌，咱們都曾經(jīng)歷過圣祖皇帝的晚年，有些事，你記得清楚，我也是永生難忘。當(dāng)初諸王爭位，圣祖爺給你下那個‘生死兩遺詔’時，我就坐在圣祖身邊。今天我舊事重提，就是因?yàn)樘�后薨逝是件非常的事。十四爺�?dāng)著太后老佛爺?shù)拿妫�不遵圣旨，無理咆哮，才惹得太后氣迷痰涌，突然薨逝的。宮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為防不測之變，皇上才急調(diào)五路兵馬進(jìn)來護(hù)持大內(nèi)。這件事除皇上以外，只有我一人知道，連張廷玉都被蒙在鼓里。中堂大人，你要是心里有氣，沖著我發(fā)好了，可千萬不能與其他大臣們生分了。我這話，你能聽得進(jìn)去嗎？”

　　按說，方苞這一席話，大包大攬地承擔(dān)了責(zé)任，臺階鋪得夠?qū)捔�。隆科多但凡有一點(diǎn)自知之明，也應(yīng)該見好就收，不再說別的了�？伤麑Ψ嚼舷壬�的話似乎是聽而不聞，還是糾纏不休：“皇上，奴才不是心中有怨氣，也不敢對皇上生怨，我只是想不通。軍機(jī)處的兵符勘合，平日里我?guī)缀跏敲刻於家�用的，憑張廷玉一句話，就鎖起來不讓我見了！”

　　隆科多正因?yàn)樾睦镉泄恚�所以這話越說越遠(yuǎn)，越說越露馬腳。你心里不明白的事，現(xiàn)在皇上自己認(rèn)了帳，方先生又從圣祖爺?shù)脑捳f到今天的現(xiàn)實(shí)，你就坡下驢不全完了嗎？為什么還要死死地糾纏呢？果然，雍正的眉頭皺起來了，但他仍是帶著笑容說：“舅舅，你和廷玉都是朕身邊不可須臾離開的大臣，要相互多體諒嘛！他剛才也要進(jìn)來請安，是朕擋了駕，說你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問，趕快回家去好好地睡上一覺。他累極了的人，一時火氣大點(diǎn)，說話時不注意，這也都是人之常情嘛。你還記得當(dāng)年在承德時，圣祖爺生了氣，他不也是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讓我們哥幾個在戒得居跪了一夜嗎？那天，天寒地凍，鵝毛大雪還加著穿堂風(fēng)，把我們凍得渾身上下沒了一絲暖意。你想都想不出來，那是什么滋味！可我們知道，他是奉了圣祖之命的，誰也不敢有一句怨言。所以朕今天要勸你一句，凡事取其心而已，不要過于叫真。你是宰相，宰相肚子里能撐船嘛！當(dāng)然，這事過去之后，朕也要找他來說說他。你們無怨無仇的，就不能坐在一塊好好談?wù)劊?rdquo;

　　雍正皇帝和方苞這二人，一唱一和，這“思想工作”可也真算做到家了！隆科多今天進(jìn)宮，其實(shí)只是要試試皇上這里的水到底有多深。聽皇上把話說到這份上，他不敢再堅(jiān)持了：“主子教訓(xùn)得很是，奴才今日聽了，一肚子的怨氣全都隨風(fēng)飄走了。主子放心，奴才抽空一定和廷玉好好談?wù)�，我們之間也一定能消除誤會、和好如初的。主子要沒有別的事交代，奴才就告退了。”

　　看著隆科多一步步地走了出去，雍正看看方苞問：“如何？”

　　方苞神秘地一笑，也同樣問了一句：“如何？？”

　　倆人的這兩句“如何”含意完全不同�；噬蠁柕囊馑际牵�“你看隆科多像是不忠之臣嗎？”而方苞的意思則恰恰相反，他問的是：“你看他的言語行動，像是受了魘魔的人嗎？”

　　雍正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看，再看看吧。”他從案頭抽出一份折子來，“先生請看，這是岳鐘麒呈來的奏辯折子。這上邊除了說年某人飛揚(yáng)拔扈，慫恿軍士們搶掠民財，濫殺無辜之外，還自請要帶領(lǐng)部下的五千人馬，橫掃青海。還夸下�？冢�說一定要全殲窮寇。先生，朕還是那句話，你以為如何？”說完哈哈大笑。

　　雍正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可是，敏感的方苞已經(jīng)聽出了它的重要性。他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說：“萬歲，軍事上的事，臣的確不大懂得，是不是問一下十三爺和十四爺更好。不過據(jù)臣從旁觀察，岳鐘麒既然有志立功，且放膽讓他做去，也未嘗不可。”

　　果然，雍正一聽到“十四爺”，火就上來了：“先生，請別再提允禵。朕就是再沒人可問，也不會找他。明天朕就打發(fā)他到遵化去，讓他在先帝靈寢那里，好好地讀書思過，他不去也得去！他在青海經(jīng)營了五年，也沒能打好這一仗，足見其無能！所以朕也懶得去問他，朕倒是問了允祥。據(jù)十三弟說，羅布既已潰不成軍，散在各地，互相失去聯(lián)絡(luò)。我們派五千人去各個擊破，倒正是大好時機(jī)。允祥勸朕準(zhǔn)了岳鐘麒的本章，可是，朕見年、岳不和，又怕年羹堯多心，先生以為怎么才好呢？”

　　方苞一笑說：“萬歲不必為此多慮，在岳鐘麒的折子上批一句：可仍歸年的節(jié)制不就行了。這樣岳鐘麒分享一份功勞，年已得大功，也不能再說什么。而且據(jù)臣估計(jì)，此時西疆冰天雪地的，年也未必肯和岳爭這個差事。臣現(xiàn)在想的倒是銀子的事，連年的兵災(zāi)戰(zhàn)亂，需要的數(shù)字很大呀！臣當(dāng)為萬歲預(yù)作綢繆，請皇上也要有所準(zhǔn)備。”

　　雍正聽了很是感動，他親切地對方苞說：“先生，你這把年紀(jì)了，還為朕日夜操勞，朕實(shí)在是過意不去。請先回暢春園休息，別的事咱們以后再議吧。”

　　奮威將軍岳鐘麒自接到皇上批復(fù)后，立即率部猛進(jìn)。他的這些兵丁全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壯漢子，又人人都憋著一口氣，所以盡管是在冰天雪地里作戰(zhàn)，還是橫刀躍馬，縱橫千里如入無人之境。只用了半個月時間，就把羅布藏丹增殘部全部消滅，還生擒了羅布的妻女和“十大天王”。羅布化裝逃逸，卻只剩下十三騎，已不足為患了。一場關(guān)乎雍正新朝命運(yùn)的西疆大戰(zhàn)至此以全勝告終。捷報呈上，雍正欣喜若狂，昂首向天高呼：“圣祖啊，兒子托您護(hù)佑，替您報了大仇，也總算不負(fù)您在天之靈了！”

　　年岳報捷的兵報到來之時，已是陽光明媚的三月。人們脫掉厚重的棉衣，換上春裝，顯得分外清爽。這天雍正皇上召集大臣進(jìn)宮，共同商議大戰(zhàn)結(jié)束的善后事宜。人要是來了精神，心情也就格外地好，皇上先發(fā)話說：“今日能在此慶祝勝利，上賴圣祖英靈，下仗將士用命，各位也都為勝利出了力。所以今天大家都可以隨便一些，不要拘禮，想到什么只管大膽地說出來。集思廣議，把這事辦得全始全終。”

　　允禩是總理王大臣，每遇大事，也都是他先發(fā)言的。太后薨逝時他們計(jì)議之事雖然沒有辦成，可也沒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允禩如今仍然是神采奕奕，說出話來?xiàng)l理清晰。他見眾人都拿眼看他，也就當(dāng)仁不讓地先說話了：“萬歲，今日命臣等商議祝捷之事，倒讓臣想起了當(dāng)年。想當(dāng)初西疆兵敗噩耗傳來時，先帝也是在這里召見了群臣的，他老人家容顏慘淡，眼睛直盯盯地向西瞅著，好像是要把這宮，這墻，這萬里云山都看穿似的。至今臣弟一想起那情景來，就不覺潸然欲涕。”說著，說著，允禩的眼淚下來了。

　　雍正皇帝也深有同感地說：“是啊，是��！朕這幾天來總是在想，今日先帝若在，老人家不定多高興哪！”

　　“所以，”允禩見皇上住了口才又接著說，“臣弟以為，應(yīng)該叫翰林院的人，好好地寫一篇祭文祭告先帝才是正理。”

　　眾人紛紛點(diǎn)頭稱是，心里也都在說：這還用得著多說嗎？他們剛剛這樣想，聽允禩又說話了：“這一仗打得干脆，勝得利落，自年羹堯以下的二十萬軍兵，吃了苦，受了累，他們都是社稷之功臣！臣想，朝廷應(yīng)該派一位上書房大臣，或者親王貝勒立即到前線去勞軍，好好地宣揚(yáng)一下皇上獎勵功臣的恩意。至于年羹堯當(dāng)然更應(yīng)褒獎，究竟該怎么作，還請萬歲圣裁。”

　　雍正不想說派人到前線勞軍的事，他回過頭來問馬齊：“八弟雖然也管過理藩院，可先朝元老中就數(shù)你管禮部的時間最長。今天在座的都不大熟悉典章制度，你們看對年羹堯怎樣賞功才最合適呢？”

　　馬齊首先回答：“皇上，臣以為，年之大功可與當(dāng)年施瑯海戰(zhàn)之功媲美，也應(yīng)援例封他為一等伯爵。”

　　隆科多也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奴才認(rèn)為，年某不但功高，而且有辦大事之能力。奴才等已經(jīng)老邁，廷玉一個人在上書房里也忙不過來，不如調(diào)年某到上書房來參贊機(jī)樞，把幾位老臣替下來，豈不是兩全齊美？”

　　雍正聽出來隆科多的話外之音，想起前幾天他進(jìn)宮求見時的談話，便微微一笑說：“老有所用嘛。隆科多，你不要只想自己的那點(diǎn)事情。年羹堯統(tǒng)率大軍，營務(wù)上的事就夠他忙的了，且不要再說調(diào)他職務(wù)的事。方才馬齊說晉升他為一等伯爵，朕覺得似乎是低了一些。正如八弟所言，年羹堯是為圣祖爺報了仇，出了氣，慰藉了圣祖在天之靈。所以朕以為，就是封他個異姓王位也不算過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馬齊剛要站起來說話，雍正卻把他攔住了：“別忙，你聽朕把話說完嘛。自漢以來，就有‘非劉不得為王’的舊例，而且凡是異姓之王，也大多沒有好下場，封年羹堯作異姓王大概也未必是件好事。再說，一旦開了這個先例，后世子孫們也不好辦事。這樣吧，朕看就封他一個公爵好了，一等公，如何？”

　　幾位大臣一聽這話全部不言聲了。康熙爺在世時，為國家立了戰(zhàn)功的人很多，也出了不少名將。圖海、周培公、飛揚(yáng)古、施瑯，他們哪一個也比年某的功勞更大，可最多才封了侯爵。年羹堯不過才打了一次勝仗，平了青海一省之亂，殺敵也不過十萬，比起圖海等人差遠(yuǎn)了，可是一下子就封為公爵，而且還是“一等公”，這也未免太過分了些，可他們抬頭看看皇上的臉色，又聽他已經(jīng)把話說絕，誰還敢再說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