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嚴軍紀施瑯責(zé)賴塔 念勛勞康熙慰虎臣

  接到圣旨,施瑯連忙與姚啟圣和賴塔一起,商議向臺灣進軍的事兒,可是這個賴塔,卻軍容不整,態(tài)度傲慢,而且公然曲解圣意,口出狂言。施瑯聽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怒聲喝道:“賴塔,把你的帽子給我戴上!”

  賴塔騰的一下漲紅了臉,用手抹一把油亮的頭發(fā),咧嘴冷笑一聲,“嗬?你就這么霸道?咱老賴生就的這德性!紫禁城里跑馬、五鳳樓下坐轎,見過的多了,誰敢說寒磣?你老大人那時候在哪兒貴干呢?”

  一聽這話,施瑯的臉立時變得慘白。他是從臺灣投降過來的將軍,最忌諱的就是別人當面揭他的這個短。那時候他在哪兒?那時候他還在鄭成功父親鄭芝龍的部下當差呢。這個賴塔可不一樣,他是鑲黃旗下的將領(lǐng),仗著祖父、父親和自己的戰(zhàn)功,壓根就沒把漢臣當一回事。姚啟圣見慣了賴塔八旗貴胄的架子,雖十分厭惡,卻也無可奈何。他在福建當官多年,最頭疼的事兒,就是和這個打仗不怕死、平日耍無賴的將軍打交道。

  施瑯卻無法容忍,臉上肌肉收縮得緊繃繃的,做然仰起了臉,叫道:“來人!”

  “扎!”幾十名親兵在廊下轟雷般應(yīng)了一聲。驍騎校尉藍理按著刀柄進來,又手一立,請示道:“軍門有何指令?”

  施瑯臉上毫無表情,一聲令下:“撤掉賴塔的座!”

  賴塔一向刁蠻不講理,欺侮慣了漢人。征討耿精忠攻陷白云坡的時候他立了大功,晉封為將軍后,更加不可一世。見施瑯發(fā)怒,將身子向后一仰,索性半躺到椅子里,雙手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椅子扶手,怪聲笑道:“施大人,你敢!我得用哪只眼睛瞧你這位提督呢?你是皇上?在你跟前不戴大纓帽就得——”

  他話未說完,早被身后的藍理猛地推了一把,一個趔趄出來,椅子已被提過一邊。賴塔頓時勃然大怒,獰著臉,雙手將公案一掀,“嘩”的一聲,將海域圖、茶杯碗盞、筆墨紙硯乒乒乓乓、稀里嘩啦掀得滿地都是?偠礁母晔补急凰麌樀靡徽,只施瑯帶的親兵一個個目不斜視,釘子似的站著,卻一齊將手伸向腰間的佩劍。

  施瑯腮邊肌肉輕輕抽動了一下,輕蔑地一笑,低沉而威嚴地吼了一聲:“升帳!”轉(zhuǎn)身向姚啟圣一揖,又哈腰伸手向旁邊一讓。姚啟圣忙還禮退到一邊。此時,儀門內(nèi)的親兵手按腰刀,墨線般筆直地列成兩行,走了進來。施瑯回身叫道:“請圣上賜我的金牌令箭!”

  “請御賜金牌令箭!”

  一聲傳呼,賴塔愣住了。到了此時他才覺得有些不妙,將紅纓帽向頭上一扣,嘻笑著扮個鬼臉兒道:“老施,何必生氣呢?我府里還有點事,恕不奉陪,改日見,改日見!”

  施瑯淡淡說道:“哼,你有罪在身,豈能一走了之?”

  賴塔臉色微變,強自鎮(zhèn)定著,流里流氣地笑道:“什么罪?喲嗬,你別嚇唬人了!就為我弄翻了姚啟圣的桌子?”

  施瑯陰著臉連聲冷笑:“哼哼!你身為開府建牙大臣,私自暗通臺灣,擅代朝廷向臺灣謝罪,稱他們是‘田橫壯士’。還說什么‘中外一家,稱臣入貢也可,不稱臣不入貢也可——’可是有的嗎?!”

  賴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突突直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朝廷叫咱安綏地方,那是權(quán)宜之計——”施瑯卻不理會他的辯白,又徑自升至中座。賴塔見勢不妙,扭頭便走,剛至堂口,早被護衛(wèi)親兵“咔”的一聲,兩支槍交叉著擋住他的去路?偙僮呱锨皝恚却蛄藗千兒,笑道:“大人,這時候兒我們軍門不發(fā)話,誰敢放您出去?”

  姚啟圣知道這施瑯不是好惹的角色。眼見四名校尉抬著供了金牌令箭的龍亭步入中堂,心里一急,“叭叭”兩聲打下了馬蹄袖,叩了三個頭,起身湊近施瑯說道:“將軍息怒,瞧著他是滿洲哈喇珠子、有功勞的份上,饒過這一回吧。”

  “哈喇珠子”本是滿語“小孩子”的意思,這里用出來卻有雙關(guān)意思,可以說是小孩子不懂事,也可解為深得皇上寵愛。姚啟圣心很細,措詞也很注意分寸。施瑯不由暗自嘆息一聲,借人頭立軍威的主意只好打消了,便格格一笑說道:“哼,他是哈喇珠子,吾可是鐵石心腸的將軍!賴塔今日壞朝廷政令,亂我軍心,已經(jīng)有罪,何況竟在欽差大臣面前大肆侮慢,咆哮軍帳!本欽差陛辭之前,皇上有密旨嚴飭,視你伏罪與否相機定奪,你竟敢如此放肆!來!”

  “扎!”

  施瑯陰笑著下了公座,繞著賴塔,走了一圈:“哼,賴塔,憑你的罪,將你軍前正法,可冤枉嗎?”

  賴塔早已被他的氣勢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磕了不計其數(shù)的頭,半日方期期艾艾地說道:“卑職今天喝多了酒,昏天黑地沒上沒下,冒犯了欽差,求……求大人饒過了吧……”

  “革掉他的頂戴!——反正他也不愿戴了。”

  “大人!”姚啟圣忙上前嬉笑道:“施大人,念這賴塔打仗不失為驍勇之將,請允其……戴罪立功……”

  施瑯仿佛沒有聽到姚啟圣的求情:“打仗哪里用得著這樣的人,撒野打架倒差不多!本欽差原想殺掉你,念你世代功勛,又有姚制臺代為求情,姑且免你一死——限四個月之內(nèi),替我大軍督造十門大炮和十萬支火箭,裝船聽用,并以此來贖你的紅頂子。不然——哼!”接著將手一擺,吩咐道:“轟他出去!”

  賴塔迷迷糊糊地叩了頭,一腳高一腳低蹣跚而去。姚啟圣饒是膽大,也被方才的一幕唬得臉上一紅一白。

  施瑯已恢復(fù)了常態(tài),上前扯了姚啟圣的手向上讓著,一邊坐了,一邊哈哈大笑:“啟圣兄,虧你素有鐵膽之稱,對這樣的東西,憐惜他什么?我們還是接著議。不才還是以為要等到夏季,借南風(fēng)之勢進擊澎湖……”

  姚啟圣和施瑯聯(lián)名拜折,將兩人爭議的詳情陳述了,發(fā)六百里加急直送北京,并將處分賴塔的經(jīng)過情形另附折片奏報康熙。

  奏折到時,康熙正在上書房與諸臣計議奉天之行的事。因為狼瞫回來述職,詳細報告了在黑龍江查勘羅剎兵力布置和巴海、周培公與哥薩克周旋數(shù)年的情況,康熙決定親自到東北看看戰(zhàn)備,順便接見一下漠南諸蒙古王公?戳耸┈樀淖嗾,康熙突然失聲大笑:“賴塔這奴才就得施瑯這樣的人治一治!漢人的壞習(xí)氣是沽名釣譽,滿人也有一宗兒不好,就是驕縱無法。這下子好,用十門紅衣大炮,十萬支火箭去贖頂子,敢怕他不收斂收斂?”說著將施瑯懲治賴塔的事說了,眾人都賠著大笑不止。康熙便命高士奇草詔給施瑯,照允夏季進兵,賴塔造完大炮著調(diào)任四川,以免掣肘。

  康熙看了看眾大臣:“說到大炮,還是西洋人的精。平定‘三藩’時,西洋人張誠造的炮在湖南、陜西都派了大用場。如今聽說制炮局又停造了,這不成!索額圖你記著這事,叫兵部留心,朕要親自看看的!”

  索額圖忙欠身答應(yīng)一聲“是”,又笑道:“施瑯的炮艦,奴才瞧著已經(jīng)夠使了。這回再造的炮,不妨用到葛爾丹身上,只怕在庫里存的時間長了不好。”

  熊賜履就坐在索額圖身旁,他原不贊同打臺灣,見康熙決心已定,反倒又擔心戰(zhàn)事不利,因笑道:“離夏天還有四五個月,若能再造二十門大炮,臣以為還該運到福建,小心點總是好的。等臺灣打勝了,再將大炮運往古北口大營,交飛揚古用也不誤事,和準葛爾打仗,更得籌備周密。”

  康熙要在西部用兵,正在選擇前敵大將,熊賜履幾次推薦飛揚古能勝此任,他都沒有下決斷,聽熊賜履這話,一笑說道:“哦?看來你決心要推薦飛揚古了。朕看似乎還是周培公好些,他在甘陜平工輔臣,很有章法嘛!”

  明珠卻不愿周培公再度出兵立功,忙接下了話頭:“圣上,陜西平叛,主將還是圖海,帶的兵是在京王公家奴,沒有圖海坐鎮(zhèn),他周培公一個漢族大臣,能濟什么事?再說,古北口的兵都是上三旗正牌子,老圖;硷L(fēng)疾不能上陣,周培公一個人是不行的。”

  索額圖接連寫了幾封信給周培公,沒有得到回信,心里也不自在,便道:“熊賜履和明珠說的是,周培公文弱書生,單人統(tǒng)領(lǐng)滿漢八旗勁旅確是力不從心,何況他也有病……”

  康熙邊聽邊搖頭,幾個人話中含意他雖不知端底,但說周培公不能帶兵,他無論如何不相信。當初周培公還是白衣秀士時,康熙便在爛面胡同當場以軍事面試,那真是談鋒一起,四座皆驚。南苑行軍法,平?jīng)龃蠼荩芘喙墓谶h在圖海之上,調(diào)任奉天提督,原就為西邊戰(zhàn)事再用,此時豈可輕易變更?想著,不禁微微一笑,正要說話,李德全挑簾進來說道:

  “萬歲爺,四省海關(guān)總督魏東亭來京,遞牌子請見呢!”

  “什么,虎臣來了嗎?在哪里?叫他進來!”康熙一躍而起,大聲吩咐,“一定是剛到京城就來請見的?隙]顧上吃飯,傳旨,叫御膳房弄幾個菜,樣數(shù)不必多,要現(xiàn)炒,實惠一點!”說話間魏東亭已是進來,跟在身后還有個人抱著文書,卻是內(nèi)務(wù)府堂官何桂柱。

  魏東亭出京已三四年,雖然與康熙有君臣之分,畢竟自幼同行同坐,君臣交情甚深,他剛進來便聽康熙吩咐叫人給自己弄飯,不知怎的,鼻子一酸,落下淚來。一邊恭肅叩頭,一邊說道:“奴才魏東亭恭見主子爺!您瞧我這是怎么了,只是淌眼淚兒——胡子一大把的人了,真不成體統(tǒng)!”

  這是真情實感呀!康熙由不得心里一熱,一腔高興化作了感慨,盯著魏東亭,看了好大一會兒才道:“是啊,你如今也是獨擋一面的大臣了。家里老小如何,朕的孫阿姆呢?吃得動?xùn)|西嗎?”

  魏東亭忙拭淚笑道:“托主子的福,奴才的母親身體康健,只是想念主子,天天都要念叨幾遍兒。這次奴才進京,母親將秋天專為主子泡的醉棗帶了十壇,她說這是主子最喜愛的。賤內(nèi)史鑒梅,今年產(chǎn)下第二胎,臣已在折子里奏明的……”

  康熙笑道:“對對對,朕答應(yīng)給這孩子起個名兒,就叫——魏俯罷——要不了多久,朕就要見到他們了。朕明年南巡,你叫鑒梅給朕兩壇好鵝掌預(yù)備著侍候。哈哈哈……”又問何桂柱,“你有什么事?”

  “回萬歲爺?shù)脑,奴才送折子來了,里頭有靳輔修復(fù)蕭家渡的折片。阜河已開了一半,下余的明年秋汛前可望竣工。這一件是禮部司官擬的去奉天從駕名單,要不要先讓熊賜履瞧過了再進主子御覽?再一件是李光地奏請主子北巡時由太子在京主持朝務(wù)的折子,一并請皇上定奪。”

  康熙點頭微笑:“好好,何桂柱這兩年讀書用功,有長進了,這幾句話說得比先前簡明了——”康熙說完拿起名單瞥了一眼丟給熊賜履,“我再斟酌一下吧。朕這次北巡奉天,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李光地、查慎行這些文人墨客就不必從駕了,有高士奇盡夠了。東亭,你難得回來,陪朕一起去盛京走走吧?”

  魏東亭忙叩頭道:“這真是意外之喜,奴才巴不得呢!正怕主子攆奴才回去,有好些個事得從容回主子呢!”

  一時御膳房來稟說菜已備好。康熙笑道:“不要送來,在這兒他吃不好,小魏子你還是到侍衛(wèi)房和你那幾個朋友一道兒,吃得香甜。朕后天啟行,你吃過飯就去給老佛爺先請個安,看看京里朋友故舊,再去瞧瞧蘇麻喇姑。后天天不亮就遞牌子進來——你跪安吧!”

  魏東亭連聲答應(yīng)著下去?滴醴侥闷鸾o的折子,一邊看,一邊用指甲劃著,口里問道:“皇帝出巡,太子在京坐鎮(zhèn),原沒有什么說的,只怕他還太小些吧?”

  索額圖忙笑道:“小主子雖說年幼,外頭大事都是皇上主持,他在北京不過學(xué)著看看折子,見見大臣,內(nèi)里又有熊老夫子、湯斌他們照顧,李光地不從駕,也能幫辦事務(wù),皇上也不必過慮。”

  明珠也笑道:“索相說的極是。奴才說句狂話,當年主子登極時才八歲,個子怕還不及小主子如今高呢!要緊公事自然還是要送皇上御覽。其余不要緊的,外邊有臣子們計議,里面老佛爺也能照應(yīng)。大阿哥和三爺也侍候著太子,還不是嚴嚴實實?”

  康熙沒有留心這兩個臣子話中細微差別,索額圖說的是太子監(jiān)國;而明珠說的卻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共同輔佐朝政。他沉默一下,笑道:“就這樣辦吧。不過太子既然攝政,也得有些體統(tǒng)。索額圖從前奏過,請給太子服飾增制。因那會兒他還小,朕沒有答應(yīng)。現(xiàn)在既出來辦事,雖然與阿哥們是骨肉,卻有君臣之分。朕看太子朝冠,可以用玄狐,東珠加到十二顆,其余皇子青狐朝冠,東珠十顆,以示分別——熊賜履,你是禮部上的人,你說呢?”

  熊賜履早已在凝神靜聽了。他學(xué)貫古今,知道歷來太子監(jiān)國,其余諸皇子絕對不容干政,如今要太子和皇子都來辦理朝政,這就是大大不妥。但清朝自關(guān)外帶來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要動這個“祖宗家法”也是非同小可的。他當然聽出了索、明二人的弦外之音,但自覺哪一個也惹不起。思量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其實服飾改不改并不十分緊要,要緊的是君臣名分,得有明詔訓(xùn)諭。不過皇上既說了給太子加制,除了衣帽之外,還有禮儀,得叫禮部據(jù)前朝體制成例,規(guī)劃出來,就不致于出亂子了。”

  康熙這才品味出來,幾個人意見并不一致。當下也來不及細想,只說了句:“好,就依熊賜履所奏,叫禮部擬了呈朕看。”說完,便命眾人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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